第三章 天晴外部数疆封 (一)边城虎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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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大哥还在营中吗?”
与迎接出来的宇文氏在王府乌头大门处碰面时,罗成开口问道。宇文氏携着他手全身上下细细端详,听见问话,随口道:“废话!他不在军营还能在哪!”
“当然是陪新阿嫂。”从宇文氏掌中抽回手,罗成有些不悦地皱了皱鼻子:“宇文大哥成婚这等大事,阿姨也不告我知道。”
“嗳哟!”乍闻这话,宇文氏不禁惊呼一声,她反有些惊讶地向罗成看过去:“我从未告诉你这事?阿唷,那必定是看军务繁忙,不好将私事掺进去,拖得几日便忘了。瞧我这记性,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一面说,她一面十分懊恼地抬起手拍了拍额头,听见罗成再道“阿姨先领我去谒过阿嫂”时,她便笑着再牵住罗成手掌向府内走去。随着她向王府中走,罗成不禁有些诧异:“原来宇文大哥没与阿嫂搬出去?”
“我是说搬出去。大王说不必费事,辟出一处院子给他们小夫妻。建远也懒得费事,于是,便仍住着,”领着罗成朝内行去,宇文氏一边解释,又似笑非笑地斜了罗成一眼:“怎么?不想阿姨一家呆在王府里了?”罗成急忙分辩时,她便大笑着以手拍打少年肩头。绕过数曲长廊,穿过繁叶交遮的花径,再走过一道蜿蜒曲折的石径,宇文氏在一处院门前停下步子,院门之内,由两名婢子跟随的少年妇人正向外走,瞧见婆母与另一位陌生的少年郎君,那少年妇人面上立时飞起红晕,急忙抬起袖头遮掩住青春的面庞,罗成向她行礼之后,她低垂着粉面还礼,口中呐呐说话,声音却如蚊鸣一般轻细,根本听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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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新妇如何?”辞别了宇文氏与新妇,罗成返身往自己书房走去,行到一半,苏烈和李靖二人突地从道边树后转出,好奇询问。
“寻常的小家女子。没什么出奇的。”未免失望地,罗成摇头道。
“还是那清源郡主好,可惜入道了。”瞄一眼罗成面色,苏烈嘿嘿一笑,随后又笑道:“你可知你的豹子现在何处?”
“何处?不是养在厩中,由那些胡人调驯吗?”虽如此说,但看着苏烈诡异眼神,罗成心里不觉有些发毛,便紧盯着苏烈问:“又被谁领出去惹是生非了?”苏烈又是嘿嘿一笑,“除了你那位小表姊,还能有谁?”
听得是拓跋玉,罗成心里更加发毛,口中也有点发苦。“她不会已是闯了祸吧?自从年前她追来涿郡,大表姊和表姊夫跟着过来,和父王认亲之后,我只要呆在涿郡就没有一刻消停。”很烦恼地皱起眉头吁一口气,他认命地向满面得意笑容的苏烈看去,无力地挥一挥手:“好罢。她今日又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父王知道了没有?”
看见他这副神态,苏烈咧嘴一笑,方要说话,李靖却先皱眉道:“拓跋家小娘子哪有燕山公说得如此吓人。不过是活泼灵动了一些,往日也没做什么过分事体。不就是欢喜舞刀弄枪,又兼好胜心切,跑去与锐锋军卫士比较了几回武艺,诸卫士也不烦她。她又不是不知轻重好歹。”
忍不住白一眼李靖,罗成再向苏烈瞪去,那建节尉这才开口:“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牵着豹子,和西突厥的那个大奈特勤去酒肆里饮酒了!”
“啊?!”不听尚可,一听苏烈所言,罗成不觉惊叫一声:“牵着豹子进酒肆?她疯癫了?!苍天,我不在涿郡的时候,她究竟牵了我的豹子去做了些什么!”说着,他便急急向王府外走去,苏烈和李靖满面看好戏神色随在他身后,走了一会,他又诧异地停下,回身向李靖问:“阿史那大奈不是在圣人回军后,率所部突厥兵马回楼烦郡了吗?怎么还在这里?”李靖“啊”了一声,满面茫然地摇一摇头:“我亦是方回到涿郡,燕山公都不知的事情,某怎会知道?”
再瞪李靖一眼,却知他所说是实,罗成只得又向外走,出府后,骑马在涿郡城内兜了一会,便在一处酒肆外,听见了内里飘出来的嘹亮的突厥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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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勤,你已连输了几回了,这回要再是输给我,可就不是歌一曲便了事的!”将樗蒲戏的五枚骰子都抓在左掌中,拓跋玉再将左袖挽一挽,瞧一眼对面脸色已有些发青的西突厥特勤阿史那大奈及几名原附离,面上又绽开得意的明丽笑容。
“少废话!”有些抹不开面子地扫一眼身边亲随,阿史那大奈在案上拍了一掌,似乎又觉得燥热地再将左衽袍子的衣领扯开一些。
“特勤要不然去旁边饮两杯酒歇一歇,等咱们兄弟换换手气再来掷!”围在旁边的锐锋军卫士中,有人便在阿史那大奈肩上拍了拍,提议道。他越如此说,阿史那大奈便越不肯就此放手,将那人手掌挥去后他更盯紧了拓跋玉抓着骰子的左手:“你掷!你手气好,每次都是卢,我不信!”
“那手底下见真章!”哈哈一笑,拓跋玉合拢双掌,将那五枚骰子放掌心中晃一晃,然后朝案上大碗中一把掷下,五枚骰子在碗中跳动时,她与一旁的锐锋军卫士连声呼“卢”,阿史那大奈那边也不甘示弱地呼喝起“白”来。罗成那只豹子伏在离他们不远处,已食完了拓跋玉抛给它的一只整鸡,这时舔过了爪和面,也懒洋洋起身晃过来,将圆圆头颅挤进人群中探看究竟,忽地,它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睁圆了一对金色眸子,向楼梯口转过头,随即,便欢喜地奔过去,撞入阔别数月的主人怀内,尽力挨蹭,喉中也发出了撒娇的低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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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下身,搂着豹子脖颈和它亲昵了一阵,罗成又立起来,朝那边正呼喝得起劲的人群看去,拓跋玉的身影几乎被周围环绕的锐锋军卫士遮住,只能瞧见她那为图省事而用红绳束起的长长发辫在人群空隙间一晃一晃,阿史那大奈的高大身形倒是看得一清二楚,那西突厥特勤轮廓深刻的面孔上满是气急败坏的神气,一面用突厥语吼叫着,一面焦躁地不住挽着袖管,露出筋肉结实的前臂。
“哈哈!是卢!我又胜了!”过得一刻,拓跋玉哈哈大笑地叫起来,阿史那大奈那方便都颓然跌坐在席上,呆得一阵,一名年轻突厥人嚷道:“哪有这种事,你们,肯定弄了鬼!”
“输不起就休要赌。”将长长乌发向肩后一撩,拓跋玉朝那年轻人一扬下颌,抓起两枚骰子在空中一抛一接,笑嘻嘻地瞥了阿史那大奈一眼:“特勤,这一回又承让了。嗳,依我们先前约定,六盘连输,今日的酒就由特勤请了!”说到最后,她将手里骰子高高抛起,正要接时却“啊呀”一声低呼,那两枚骰子便落在案上,又骨碌碌滚落到地,本人则跳起身来,满面笑容地向站在一两尺外的罗成扬手:“阿弟,你也来了?”一面唤着,一面,她便走过去,也不管罗成面色如何,扯住他衣袖向案边拽:“大奈特勤今日手气不佳,你帮他掷一把,兴许他手气便换过来了,今日的酒钱仍是各付各的!”
被表姊硬扯着向那张条案边去,罗成拿眼扫过那群这时方才稍稍散开的锐锋军卫士,难以按捺地向拓跋玉叫道:“你竟敢聚赌!”而后又朝那些卫士们怒道:“你们也在这里帮闲?!”

“哎呀,没事。今日又不是宇文拓巡城,再没干系。”拓跋玉手上用力,将罗成按坐在自己方才的坐席上,满不在乎地笑,一边指使卫士们拾起地上骰子,连同碗中的三枚,一同硬塞入罗成右掌内,一边更道:“众位兄弟们成日小心提防,总得有些轻松玩意儿,李先生,阿苏,你们两人说是不是?”
十分无奈地将手中骰子向碗中随意扔去后,罗成任凭拓跋玉去找寻籍口为自己开脱,只用突厥话向对面的阿史那大奈问:“大奈特勤不是回楼烦郡吗?怎么会在这里和我阿姊樗蒲?”
盯一阵碗内骰子,阿史那大奈才肯将眼光投到罗成面上,他抹一把满是急汗的面孔,嘿嘿笑道:“楼烦郡那地方呆着没意思。那边的大小官都紧盯着咱们,动一步就像在要他们的命,大伙都不愿回去,正好,走到半路,遇上了你姊夫,他说,既然不愿回去,那就不回去,我本来怕杨皇帝发怒,他就说,干脆来涿郡投靠你,这样,没人敢放半个屁。”
阿史那大奈话音刚落,罗成便惊讶地向拓跋玉看去,那鲜卑少女摇一摇手,只道:“姊夫的事情我可不知道。”他也就只能无奈地又去问阿史那大奈:“那特勤的部属如今算是锐锋军的兵马了?我父王知道了?”
抓一抓凌乱的黄发,阿史那大奈皱眉想了一会,却摇了摇头:“那个高车将军说不好。他说,等你回来再说。还说,我们突厥人,不会守城,在这里干留守,还不如跟着你去什么河北讨捕。”
听阿史那大奈转述斛律政所言,罗成一径要苦笑,他低头看着碗中渐渐停下来的骰子,那五枚都转出黑面,恰巧是“卢”,拓跋玉和诸人便又笑叫起来,趁着这场混乱,他苦恼地喃喃自语:“带着西突厥人去平中原贼人,斛律伯父竟想得出如此主意。”犹豫不决间却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锐锋军里就没有别的突厥人、胡人?”他抬头看去,却是不知何时苏烈凑到了旁边,低声笑道。
“锐锋军的是东突厥人,东西突厥还是冤家对头。”
苏烈又笑了一声:“你表姊夫还是东突厥的小酋领,也没和大奈特勤拼斗个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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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掷出“卢”后,阿史那大奈的手气当真转了过来,连连掷出四五次“卢”来,拓跋玉声气就有些弱,诸突厥人见她不悦,便得意洋洋地出言挑拨,道她“赢得输不得”。听他们讥嘲,拓跋玉便不甘示弱地与他们高声争吵起来。罗成夹在她和那些突厥人之间,一时被人声吵嚷得不知如何处置,干脆暂时放下不管,顺手扯过一名锐锋军卫士低声呵斥:“你这个旅帅是这样带领部下的吗?!”
“就是偶尔耍两把。这等小事,不到战时,大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撞到你那阿兄手上就好。”那卫士亦如拓跋玉一样说法,才回答完,瞧见那边拓跋玉掷出个“雉”,立即大声叫“好”,罗成反被他的叫声骇得一仰身子,看苏烈也凑到案边大喊大叫,便有些恼火地咬了咬下唇,正想从座中站起,却觉察到有目光从一旁射到自己身上,调头看去,楼梯口处,宇文拓率几名卫士手扶刀柄默立着,这边吵嚷喧哗,诸人竟然都未听见他们步履声。这时,和宇文拓冷冷目光一触,罗成立即惊慌地跃起身来,失声惊叫:“宇文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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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那一声叫出,围在案边的人呼一下散开,阿史那大奈手里抄着骰子正要向碗内掷去,却不妨诸人向外一退,有人撞上了他的手肘,他未防备,五枚骰子都脱了手,撒在席上,张望一下周遭或慌张从二楼窗口跃出,或故作镇定地讪笑着归座的锐锋军卫士,他有些懵懂地朝宇文拓叫了一声:“嘿!这是做什么!”
“特勤及所部与拓跋家小娘子都不属锐锋军本部,不受锐锋军军令约束。但是其余人,在此地聚赌喧哗,已经触犯了军纪。”从诸锐锋军卫士身上收回目光,宇文拓按刀缓缓走来,一面,他微笑着回答,眸光中的冰冷却依旧如朔月里城外反着刺目光芒的河冰。罗成瞧见他似乎是向自己行来,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被身边的拓跋玉一把扯住,在宇文拓尚未走到案边时,被他称为表姊的少女附在他耳边急促地低声道:“嘿,这点小事,你就帮兄弟们应下来。否则,不好办哪!”
扬手将说到最后居然幸灾乐祸地嘻嘻笑了两声的拓跋玉从身边推开,罗成返身再瞪了那用手掩口笑得眉眼弯弯的鲜卑少女一眼,伸手扶着案边要站起来,宇文拓这时却已走到了他身前,向他俯下面来,语调温和地问道:“随同大王一起归来的?想必进涿郡城门还没过几个时辰罢。”
“宇文大哥说得不错。才去谒了新阿嫂。”欲要逃开宇文拓目光地,罗成向四方乱看着,一面干笑着应道:“宇文大哥也不同我说一声。若不是父王告知我,要是在王府内碰上,我就失了礼数了。”
“那么与锐锋军卫士聚赌就很合礼数。”几乎是立刻的,罗成才说完最后一字,宇文拓就接了上去。被这句话噎得一呆,罗成张口要解释,抬头却看见宇文拓温和微笑下面隐着的怒意,犹豫了一下,便改口道:“这也不算赌,就是掷掷骰子,比比掷出来的采头大小。宇文大哥你看,这边并无赌注。”
“以输赢来算今日谁会酒帐,也能算是赌注。”宇文拓声音略沉,显然,罗成这般解释令他较方才更为恼火,尚留在酒肆内的诸卫士亦似吃了苦药般纷纷咧嘴,有人甚至摇头叹了口气。
“下一回我必定严守军令,再不让宇文大哥见着今日的场面。下不为例如何?”听见那声叹息,罗成也有些后悔地再开口道,但话才出口,他就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急忙又解释道:“我是道,我已知错了。这些人,我会严令他们改过!”朝还留在酒肆中的卫士们指点了一下,再望一望宇文拓自方才他辩解时起便毫无更动的神色,瞟一眼偷偷朝自己拱手的拓跋玉,他扭一下嘴唇,十分无奈地再道:“我便任凭宇文郎将处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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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罗成一阵,宇文拓严峻面容终有一丝松动。这锐锋军的年轻郎将转面向酒肆内皆提心吊胆的卫士看去,目光所过处,卫士们都立起身来,讪笑着拱手道:“知错!”阿史那大奈也与他们一同站起,用手指指诸卫士,再指一指自己和拓跋玉:“只是我和拓跋赌,他们就在旁边看,没掷过骰子!”
“你们并非是新进锐锋军的,都该知道军中规矩。有休息的辰光不好好休息,大军若动,你们就不怕掉队受人耻笑。”叹出一口气,宇文拓面上神态较先前又温和了一些,“既然是旅帅领头,那回军中,找所部的校尉领罚!”看那些卫士们走下楼梯,又向梯口凝望片刻,他转身向阿史那大奈拱手:“特勤和诸位要投军的事情,今日大王回来,已经有了处置,我来此处,原本是要请特勤前去听消息的。”阿史那大奈睁大眼睛,欣喜和身后部属对望着站起来时,他又看向罗成,以及正在罗成身后将拾起来的骰子向怀内揣藏的拓跋玉:“你们二位,也一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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