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涯静处无征战 (四)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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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博陵郡圣人驾前报捷的齐郡卫士与锐锋军相遇后,合在一处朝北行去。一路上,苏烈刻意与他结交,那卫士本性实诚,不过几日两人就兄弟相称,他便将自己所知的张须陀与王薄攻战细节尽数说于苏烈,同时,又颇为羡慕地赞叹秦琼罗士信与那新入军的程知节三人战时是何等的英雄。
“我看老兄冲阵之时也不逊于他们三人。”那卫士赞后,苏烈便道,辞别那卫士之后,他便去牙帐内,将探听来的一应事情皆转述于罗成。这种勾当反复了数次后,一军便已到了博陵郡圣人的御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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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入御帐拜见圣人之后,起身垂手默立,只觉得圣人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游走,于是略有些不自在,所幸圣人未打量多久便向坐在一旁的北平王笑道:“儿郎子这年纪就是长得快,一段时日不见,看上去竟像是大人了。”
“看去虽像个大人,行事还是颠倒无常,军纪法令都敢不在意。臣教子无方,实在惭愧。”苦笑了一声,罗艺摇头叹道,同时微怒地瞪了儿子一眼,罗成便立刻将头垂得更低,口中却嘟哝道:“臣只想去解东都之围,一时便未顾及其他。”说着,他抬头看看面含笑意的圣人,重又褰袍跪下,带一分勉强地开口:“臣未奉诏令,擅离驻地,致使河北盗贼扰乱民生,请圣人治罪。”
“你!”罗艺不由作色,本要即刻怒斥,却因圣人在座,只得忍下。
捋须看了跪伏在案前的罗成一刻,圣人面上也露出一丝苦笑。“儿郎子,这可不是为人子之道。你父王亦是担忧你安危。朕以仁孝治天下,实在不忍听忠孝不能两全的言论。”他再示意罗成起身,正色道:“你前往东都勤王,确有大功,擅离驻地之责朕本可不罚,但若是不罚,你这儿郎子就不会记得父亲今日的教训!你才有多大年纪,就敢不听父亲言语?国家法令,违背了就是违背了,难道道理还在你那处?功过相抵,朕也没有什么赏赐给你的了!”然而他终又露出温和笑容:“朕视若明珠的安吉公主都许给你了,朕还有什么宝物比公主更珍贵呢。”随即又问:“齐郡的报捷使者呢?召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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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知世郎”的长白山贼圣人记忆犹新,听得张须陀接连战胜,将那一群贼子尽数剿灭,不禁大喜过望地从御座上站起身来,满面欢喜地于案后来回踱步,口中称赞不已,即刻下诏重赏张须陀及麾下诸将校。随后他又特赐那卫士座,仔细询问张须陀等人如何攻战,那名卫士一时说起了性子,在御前也手舞足蹈起来,口中亦是不是冒出一二句粗俗言语,帐内内侍宫婢都皱眉不已,圣人却不在意,只令他细细描述,一面,又与罗艺一起,对张须陀及麾下诸将的武勇赞赏不已。说至高兴处,便向内侍令道:“去召阎家大郎前来。朕要他为朕绘一副张卿的攻战图形。”内侍即去,圣人却又捻须沉吟起来。侍立在父亲身侧,罗成向圣人面上望去,瞧见那一丝为难神色后他略加思索,依稀明白究竟,他向前挪一下脚步,与转头皱眉看来的父亲交换了一下眼色,便向圣人禀道:“臣见过张郡丞,对张郡丞风仪记得深刻,正好有张郡丞麾下卫士在,可由臣先绘一副张郡丞的容样,再看有哪些错处,阎家大郎君便可就此绘制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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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殿内丞阎毗长子阎立德奉命前来,听那名齐郡卫士在罗成所绘图形上指点出何处如何不实,便于图上作出订正,而后,他收卷起画绢,辞出御帐,自去构思。此时天色不早,圣人虽然心情激动,面上也还是显出了倦容,北平王见状,便领着儿子拜别圣人,归向自己牙帐。这时,随罗成归来的锐锋军已与北平王所率部属合兵一处,父子二人返回营寨时,十数名年长的校尉、郎将整顿军务已毕,见他两人归来,都疾步上前见礼。
“既然无事,各位自去吧。”听过禀报后,罗艺朝将校们摆一摆手,随后带着罗成走入寨内大帐,在主座中坐定后,他抚一抚已然花白的长须,向罗成看去,咳嗽一声问道:“这一次所见如何?”
“民生疲敝,盗贼蜂起。人人皆想求一条活路。”上前为父亲斟一杯水,罗成笑道,他放下手中盛水铜壶,眸中光华一闪,又道:“是以杨玄感谋反,发仓内粮时,无论军民官宦皆去从他,可惜此人见识浅陋,李密倒是有些谋略,却不为杨玄感所用,也只能徒叹奈何。我前往平叛途中,李密尚且派遣他舍人前来劝我归顺,难免不又想以此令圣人生疑,逼我父子反叛。”
“此事我也知道。只是圣人并未生疑。”端杯在手,罗艺微微沉吟,又问:“张须陀看来确实是位名将。我听建远说,你赠了他和新投靠他的东阿乡兵数百套铠甲及许多兵刃粮秣。他对此作何反应?”
“十分感激。我与他合兵同向东都也有许多时日,言谈中知此人是真正诚节之士,对隋室一片忠心耿耿,倒没什么须太过警惕的。”

“说得轻巧。”罗艺一哂,却并不纠正儿子说法,他凝神听一听帐外声音,忽地哼了一声:“王君廓那一班人,你也收进来了?王君廓不比尉文通,用他得小心。这些草莽出身的,大多不是善类。”听罗成回答一声“明白”,他转目再盯住垂首默立的儿子,又冷哼一声:“那韩世谔之事呢?你倒好算计,想卖人情给李靖,还要在小吏面前做好人,又打算放条长线,待韩世谔东山再起,你好捞回一笔?韩世谔那种王孙公子,你听诸人都说他甚有父风,就以为他会是第二个韩擒虎?似此等人,败到如此田地,翻不了身的。”
听着父亲疾言厉色一顿教训,虽然早已习惯,罗成仍有些头皮发麻,待罗艺一番话说完,有一刻不见下文,他便抬起头向父亲看去,却见罗艺正望着自己出神,有些惊讶地,他向前走一步,低唤一声:“大人?”
神情恍惚了一下,罗艺身子微微一震,方才回过神来,看一眼儿子诧异神色,他掩饰般地咳嗽一声,抬手捋一捋长髯,却终是叹息道:“你确是大了。老父在你这年纪,还不如你。”过一刻他又叹一声:“你宇文阿姨已为建远张罗了婚事,你可知道?”
“不……”突然闻得这消息,罗成几乎失落了手中偏提,不由惊讶地睁大双眼:“几时的事情?我从未接到这等消息?是哪家的小娘子?”
“是个寻常的良家子,你宇文阿姨看中的,我看模样人品也还好。”在座中移动一下身子,罗艺反手去敲一敲腰背,等罗成上来为他捶背时,他十分怀想地凝目于远方,半晌,又低低叹了一声:“你本该有个姊姊。当日你母亲在时,曾经和你宇文阿姨玩笑道若生养个女儿,两边便作个儿女亲家。你宇文阿姨满口应承,两个妇人还当件正经大事来寻我,又要你斛律伯父做个见证。”
罗艺说话间,罗成捶背的双手不禁慢下来,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神伤的,他有些惊慌地向罗艺望去,北平王的发丝与须髯都已是白多黑少,就连两道浓眉也变得花白,平日升帐议事时威风凛凛的面孔如今松弛下来,满面温柔怀念的神气,额上、眼角旁的皱纹也因此格外的深刻,他翕动一下口唇,欲要说什么,一时却又无话可说,只能又垂下头,在父亲肩背处小心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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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想着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前的往事,罗艺口边慢慢泛起一丝难得的温柔笑意,但很快的,那笑意便收敛了,他再开口时,已是恢复了常态。“此番除张须陀外,见过的其余大将、公卿如何?”
微有些诧异地再看父亲一眼,罗成收回双手,思忖片刻后,他答道:“屈突通较张须陀更刚直,治军也极其严谨,一时看不出有什么破绽。卫文升等人是多年的老臣,也已练就的无懈可击,似乎都抱定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主张,好话固然难以求得,谗言倒也未必会进。在这些人之下么,倒是有几员勇将,张须陀帐下的秦琼罗士信,还有新投奔的东阿程知节,卫文升部下的斛斯万善几人都可敌百人,屈突通麾下的虎牙郎将尧君素看似不如其余几人骁勇,但也非比寻常。至于其余人,相处时日不长,还看不太出来。不过卫尚书曾言:他于大兴领兵来救东都时,留在大兴的弘化郡太守李渊的次子李世民曾想随军。”
“李渊次子李世民?就是与你颇多龃龉的?”
“是。”罗成略有点赧颜,点头道:“卫尚书道,李世民神情急切,口口声声说要为国效力,却终因年少不能成行,被他长兄李建成带回了府中。我曾就此事与卫尚书谈论过李渊一会,全然不得要领,不过看李渊如今弘化郡太守的身份,圣人并不似前几年一样忌他。”
微微一笑,北平王重又端起案上水碗,“前几年圣人不是一样忌你老子我?李渊和他毕竟是姨表亲,当年文皇帝那场梦李渊都逃得过去,更何况如今。况且李家这些年来何等的乖顺温驯,弘化郡郡守旁边又有多少人看管,放他出去当当外官也没什么。等圣人回驾后,兴许又会将李氏招回,无有兵将,但有人心,李渊就算是条蛟龙,也翻不起太大的浪来。”他将水碗端至口边,却未饮水便放下,目光炯炯地向显然松了一口气的儿子望去,沉声道:“话虽如此,你也休要掉以轻心。按如今局面,李渊终必受重用,他看似无有太大能耐,其实是韬光养晦,他那一家就连妇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只要一有机会,便会如出了笼的饿虎,若不死,不将这天下尽吞入腹中,绝不甘休。”见罗成默默点头,是已将自己话语尽数记下,他突然又呵呵笑起来:“自然,这朝中如李氏者也不在少数,如此以往,最终会如何,还得看天意归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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