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上，那一对异鸟并身立在水中，一只向水面垂下朱喙，似在观着水上倒影，另一只抬头向远方眺望，意态悠闲，虽只是禽鸟，亦显得成竹在胸，悠闲神态之外，它目光又似十分深远。阎毗此画绘得十分精致，异鸟身躯上洁白羽片历历在目，甚至有些微微扬起——正如辽水上大风吹过时一般，远方的平原山川也绘得一如实物，只多在那对异鸟身周渲染了隐约的五色祥云。这画圣人虽已赏过多次，立在画前，他仍得意地赞道：“阎毗果然是妙手丹青。”罗成与李建成、沈光正附和间，几名圣人宠信的内侍褰着袍襟急匆匆赶到殿门处，满面堆笑地双膝跪地，为首的双手高举，托着一份奏表，尖着嗓门喜孜孜禀道：“陛下，高句丽人不敌陛下天兵，诸位大将军赍书报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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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护儿及于仲文、宇文述等人与高句丽人交战，捷报频传，圣人大喜，接连派遣使者前去嘉奖诸人，同时催促诸军早日攻下平壤，擒得高元与乙支文德献于驾前，一面，又再领着曷萨那可汗与麴伯雅等人登上观门，督促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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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这辽东城居然如此难攻。”过得数日，见辽东城始终不得下，夜间归帐后，李靖便盯着自己绘就的地图皱眉摇头不已，“看来，当初你我以为若非高句丽人反复无常便早攻下辽东，还是想得太轻巧了。”说着，他抬头向帐内主座上瞧去，看那座中空空，不觉“咦”了一声。
“今日收兵，圣人见城不能下，勃然大怒，以为诸将不用心竭力，召诸道大将亚将去御前申饬了。”幸灾乐祸地诡笑着，苏烈解释道，他解下兜鍪扔在一旁，再扯脱甲铠，以左手揉按着右边肩头，面上神气转为心悦诚服的，叹道：“沈老兄果然好能耐。他那本领，十之**是天生的。我拍马都追不上。”
“天生神技也拿不下辽东城。”李靖面容愁苦地接道，一面用手向下拽着因久不修饰已然如乱草般的长须，“拿不下辽东城，天生神技又有何用。”他翻来覆去地絮叨着，过一刻猛地一拍案面，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被吓了一跳的苏烈，压低声音问道：“若是大军败了，将会怎样？”
“圣人勃然大怒，大将军们垂头丧气，卫士们死伤一片，然后各人回各人地方，还能怎样。”镇定下来，苏烈带着些微不屑地挥了挥手答道，随即嘿嘿一笑：“李药师你一向自诩谨慎，这种话也敢说？当心被人出首。圣人心情正不好，说不定想找个祭刀的。”
轻轻一笑，李靖反问过去：“难道军中就没有人如此说？”看着苏烈**一下嘴角，他更笑道：“这种事情，正如建远所言，从来瞒上不瞒下。你看，自从上回快马一日报捷七回后，至今还无消息。一日七捷……实在是令人心惊。”
摸一摸颌下，苏烈也皱起眉头，却又只以手揉肩，并不和李靖议论，过了半日他才满不在乎地笑道：“管他一日几捷，是胜是败。能活着回去就行。高句丽人本领再大，计谋再强，这一百来万的队伍，他还能全吞下去？罗成那小子怎么着也是未来的驸马，圣人还会让女儿没出嫁就成小寡妇？”他越说越不堪，李靖却不阻拦，由得他胡言乱语，中途，宇文拓与崔翙二人低声交谈着入帐，听见他如此言论，崔翙竟也不在意。反倒是苏烈见到他两人进帐，自行住口。
“**城内有消息了？”瞧了一瞧宇文拓与崔翙神色，李靖警觉地扬起双眉，向前一欠身子，小心问。
“圣人道诸将倚仗身份贵重，又贪生怕死不敢全力攻战，致使辽东城难下，并以军法相胁。”李靖既警觉，宇文拓反倒一身轻松，李靖愕然道“这什么话”时，他更笑起来：“圣人意气用事而已，药师何必如此惊讶。”
“那燕山公呢？”努力收摄住心神，仍带着一丝惶惑的，李靖急问。
向帐外指了指，崔翙皱眉道：“偶尔受场斥责，就焦躁不安。何以统兵！”
又露出讶异惊愕的神色，李靖看着那面带怒容的中年尉官，起身向帐外走去，一面有些神思恍惚地随口道：“正是正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实乃为将者所必需……”行至帐门处，他停下步子，借着帐外火光，向寨内卫士们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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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内归来，罗成满心是火，一时也不知如何发泄，看见宇文拓与崔翙在一处说话，便不愿进帐去听诸人教训，只在寨中信步乱走，吹一吹风。
这一日夜间圣人诏令他道攻城，镂方道军便在寨内养精蓄锐，除却寨内巡视的羽林和锐锋军卫士外，余人大多围着篝火杂坐在一处，有人就着光打磨刀枪，有人只向火，有人高声谈笑，更多的却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同乡的聚在一处，便各自打起乡谈。叙一回话，就有人面上浮起愁容，摸着下巴叹气：“再呆下去，家里田地就全荒了。”既有了这话，望着远方夜色，又有人叹：“那有什么办法。圣人不说退兵，俺们再想回家也没用。同你们说，俺从军的时候，婆娘都有七八个月身子了。俺还不知道是男娃还是女娃。也不知道能不能看上一眼。俺乡里一同出来的几个好兄弟，只剩俺一个了。回去了，还不知道咋得跟那些叔伯婶娘说呢。”
“当日就不该来！”有人捶了一下身边地面，恨恨道，但立即就在余人的怒视中垂下头去，有年长的，拍着他脊背好心劝说：“儿郎子有话不能乱说。这话，犯了军纪。当日不来你又能怎样？去当遭剿杀的盗匪流寇？让家里年老父母也跟着一起担惊受怕？儿郎子你忍心吗？咱们吃些苦头，家里人过得舒心些，算是不错了，谁能像那些王公大将？就算是王公大将，我看这年头也未必就过得舒坦。”一面说，那年长卫士一面小心翼翼地向四周望去，突地，他目光定住，两堆相邻篝火明灭火光中，那年幼的本道主将正定定朝这边看来，吃得一吓，他急忙收住声音，重转面向火，抽出了腰中佩刀，胡乱擦拭一番。受他劝慰的青年卫士却并不知情，见他不言语，便哼了一声：“我在这里，我母娘就不担心？这段日子攻来打去，死了多少人。我还不知道能活几日！听说圣人今日就大发雷霆了。我看，说不定是那一支兵大败而归了！”说着朝旁边地面唾一口：“娘的，说军中有女子士气不振，他大将军倒把家眷全都带上！还有**城里头的圣人，打仗便打仗，还带那么奇形怪状的男人和花枝招展的女人！我看，那些狗男女迟早把大军给祸害了！”一面说着，瞧见对面的弟兄朝自己频递眼色，他终是反应过来，诧异地旋转身子，看见罗成立在仅离自己几步远处望来，他面上掠过一层惊骇，随即，便又换上了一副破釜沉舟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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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目光在那青年卫士破釜沉舟的神色上停留一刻，罗成一语不发地转身向他处望去，寨内篝火闪烁如天上繁星，哪里数得清究竟有多少堆，更不知，篝火旁多少卫士都抱定那青年卫士一般的想法。他借着跳跃火光，凝神细看过近旁卫士面孔，这些人大多只在青壮年，有几张面孔他依稀记得在麦铁杖身旁见过，当日都精神饱满杀气腾腾，如今却是一脸疲惫不堪神气。
莫非当真要败？想及此处，罗成不免一阵慌乱。将目光再转向方才满口胡说的青年卫士，强抑下本身的畏惧，他叱道：“许国公等都是元功宿将，又一日七捷，岂会败在高句丽人手里！险些，他们就擒获了乙支文德！你们不得胡言乱语祸乱军心！”卫士们恭谨地喏喏连声之际，他却瞧见，在他们的恭谨之下，隐着讽刺和轻蔑的笑意。“你们……”按捺不住心中怒火的，他向前踏出一步，正要说什么，却听见御营近处乱了起来，夜色中，有一行人仓皇策马而来，人数在一二千之间，到营前，在卫士出声喝止之前，那行人停下马，最前头一名身着铠甲、头顶却无盔的骑手跳下地来，以嘶哑声音道：“去禀报圣人，宇文述、于仲文等罪将兵败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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