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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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爱卿在利人市上和人动手了?”大兴宫御苑中,圣人抱住格格笑着跑来的爱女,将杨喆又置在膝上,逗弄说笑了两句,就向随后前来参拜的罗成问。杨拓和那被捆成粽子一样的突厥少年又在后面,圣人问过罗成,又饶有兴致地向他们看去。
“臣……”罗成咀嚅一下,罗艺就坐在旁边,他目光向父亲那处溜了一下,连父亲的朝服下摆都没见到就慌乱地重又回到原处,只感觉父亲愤怒的目光已像两柄利刃一样,狠狠地刺在自己身上。“臣……臣不该和人动手……”他又断续吐出几个字,听见圣人道“平身”时就站起来,小心翼翼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却见圣人面带微笑,毫无半点怒容,吃了一惊后垂头看自己脚尖,重复一遍方才的话,仍是想不出更好的君前应对。
圣人并不在意,又和气问:“为什么事打起来的?”
“那个突厥人污辱臣,臣才和他动起手来。”说起原因,罗成流利得多,却自知这仍不是君前应对的样子,又苦恼地皱了皱脸。
圣人就又向那两名少年看去,转去问罗艺:“北平王,那少年是你手下的骁骑尉?”
“是,骁骑尉杨拓。臣子顽劣,以至惊扰陛下,臣不胜惶恐。”罗艺起身答话,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向儿子怒目而视,却无论如何掩不去对那不肖之子的怒意。罗成听见他说话,打个寒噤,向另一边微微挪了一步。
“可惜了那只眼睛。”圣人微叹,他摆了摆手:“杨爱卿平身吧。”然后,又转向另一边的咄吉世问:“咄吉世特勤,那突厥少年是你的扈从?”
咄吉世和罗艺的反应几乎一模一样。圣人却毫无责怪之意,甚至命人解开了少年控弦身上的绳索。绳索一解,少年控弦便起身伸展被捆得发麻的手脚,咄吉世狠狠瞪他一眼,他接到这愤怒目光,连忙又跪伏下去。
圣人仍不见怪,只朝搂着清源郡主的皇后笑道:“男孩子要是不打架,倒是奇事一件。朕当日为晋王时,就常见到备身府的少年为事打作一团。”
“男孩儿喜欢逞血气之勇,哪有女孩儿乖巧。”萧皇后轻拍着清源郡主,喟叹一声,言语中带着分斥责,面上却含笑,她瞧一眼罗成,点手叫他到座前,抚了一抚他面颊,叹道:“这儿郎子,小小年纪就动起刀来了,万一出点事情,你父王不心疼死。”
听萧皇后如此说,罗成转头向父亲望去,罗艺面沉如铁,他怎样都不能从那面孔上找出一丝担忧神色,于是有些伤心,又被圣人拍案的声音吓了一跳,就一面被笑着说“别怕别怕”的皇后搂到怀里,一面听见圣人道:“皇后说得对!儿郎子要是连血气之勇都没了,那还有什么用处!罗小爱卿倒是很不错,五岁的孩童就动起刀子的,朕还真没听说过。”
圣人的语气居然是赞许的——这令罗成十分讶异,他倚在皇后身上,嗅着那绣凤纹翟的锦衣上熏染着的龙涎香气,眼珠子在低垂的眼皮底下骨碌碌直转,不知这时该不该谢圣人夸奖,皇后又在轻轻拍抚他后背,似真似假地嗔怒:“小儿郎动刀子总是不好。”他听见,更是紧张得有些发晕。圣人显然也听见了皇后的嗔声,却只是哈哈一笑,只朝那少年控弦问:“小爱卿叫什么名字?”
“苏烈。”少年控弦习惯地行了一个突厥礼节,大声回答。
“苏烈?这听起来像是中原儿郎的名字。”圣人显得有些诧异。
“……我……臣……臣母是中原人,冀州武邑人,臣随母姓,但据臣母说,臣父亲也是中原人,只是死得早……”在最开始的几下磕巴之后,苏烈十分流畅地一路说下去,直到听见从咄吉世那边传来的不悦咳嗽声,他才闭上嘴,疑惑地朝特勤看去。
“说下去。”圣人却道。
苏烈抬头向御座方向看一眼,低下头摇了摇:“没有了。臣母一年前也死了。”他听见那身穿赭袍的中原天子“哦”了一声,然后便不再发问,又跪了一会,他就有点忐忑不安,不知道天子究竟会如何处置自己,想着,他又抬起头,朝那不久前和自己动手的孩童看去,那孩童还站在华服盛饰的青年妇人身边,微微垂着头接受妇人爱抚,好像十分乖顺,苏烈却看见那双黑瞋瞋的眸子向自己的方向转过来,瞟了一眼,又是一眼,目光中尽是稚气的挑衅和不屑。他想朝着那双眼睛哼一声,一直坐在中原天子膝头上的那个小公主却在这个时候跳下地来,有点不耐烦地向天子撒娇:“父皇,我想和表姊、罗成一起去苑里玩,哦,让杨拓也一同来,他还有故事没说完呢。”
“好吧。”将脸朝回地面时苏烈听见穿着赭袍的中年男子说,听着那些脚步声去远后,他在心里头叹了口气,继续保持跪伏的姿势,等待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作出最后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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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不知道会怎么处置那个突厥人呢。”走开一段,杨喆向回望一眼,自言自语着,她看一看罗成:“你没有被他打伤吧,我看他很凶哦。”
“没有的事,就他那两下子。”罗成很不屑地撇了撇嘴,也向后望去,向杨喆问道:“我们去哪里?”
杨喆偏头想了一想,拉起他的手,沿着地上碎石铺就的步道,向前跑去。“去看花儿。”她笑叫着。
“看花儿?”罗成讶异地重复她的话,一面跟着她,一面转头向苑内那些叶片或枯或凋的树木看去。这时节哪里还有花儿,该又是利人市里那些假花了。他不信地想着,不久,却当真见到了一片花海。
奉命莳花的几名匠人跪下行礼,随后起身,谦恭地请几位贵人巡视。杨喆得意洋洋地看了看罗成惊讶表情,走过去从枝上摘下一朵半开的嫣红花朵,向小抓髻上簪去,清源郡主走去相帮,承衣们便将铜镜捧来放在公主面前,好让她瞧看自己容样。杨喆向镜里瞧一会,满意地点一点头,又去摘了一朵浅紫的花儿递给清源郡主,让她也簪在宫髻上,待郡主接过花在髻上做比时,她拍着手嘻嘻笑起来:“阿姊,你真漂亮。”
“喆儿长大了,才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儿。”清源郡主一边微笑着,一面瞧着镜里的倒影移动着持花的手,忽然,她一个失手,那朵紫花向地面坠去。“哟。”她低低惊呼了一声,却看见那朵紫花落在一只手里,然后,那锐锋军的少年骁骑尉就将那朵花奉到她面前,他垂着眼,神色恭谨。
“多谢……”清源郡主低声道,伸手去将那朵花从杨拓掌心中拈起,当手指无意之间接触到少年掌心肌肤时,她面上一阵火烫,又红了双颊,将花随意簪上高髻后,她便急匆匆地向站在一本白花边的罗成和杨喆走去。
“呀,阿姊脸红了呢。”看见清源郡主走来,杨喆吃吃笑着,拉着罗成跑到更远处,站定后,她朝罗成道。
罗成有些懵懂地看着杨喆兴奋的表情,他不大明白这有甚关系。
“你怎么这么笨!”见他不语,杨喆有些不满,解惑道:“女孩儿见到自己喜欢的男人才会脸红!母后和那些妃嫔们见到父皇会脸红,嫂嫂、姊姊们,见到兄长和姊夫们也会脸红!”她将发稍放进口中轻咬,又不满地瞥了罗成一眼:“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她尽自说得热闹,罗成还是一脸懵懂。“郡主有喜欢的人了?”他看着停下来观赏那本白花的清源郡主,“那该叫郡马吧?”
杨喆又格格直笑:“笨蛋笨蛋!”她笑得跌脚:“哪有什么‘郡马’。我阿姊还没字人呢。不过我长姊,还有大表姊啊,几个堂姊啊,在她这个年纪都出嫁了,父皇母后最喜欢阿姊,要给她选个最好的人家才肯让她嫁呢。”罗成似乎有些明白地点了点头,却仍在左右张望,像在寻什么,她便大人样地叹口气:“说你笨你还真笨。我看啊。阿姊喜欢上杨拓了哦。”
罗成猛地睁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笑嘻嘻的杨喆,跟着又去看慢慢走来的杨拓,杨拓也一脸惊讶地停住步子,随后,他看见杨拓面上惊讶退去,另换了一种奇怪神情,他看不大懂,只觉得杨拓并不是很欢喜听见这话,他目光移到清源郡主面上时,小郡主正含羞带怯地向杨拓看去,却在下一刻陡地愣住,过一会,她垂下眼去,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枝上鲜花。杨拓也不再向前走,虽恢复了平常神态,罗成仍觉得,在他与清源郡主间,有一种微妙的尴尬正在缓缓蔓延开来。

杨喆却无所觉察,走过来笑眯眯挽住表姊的手,朝她面上看一看,又招手叫杨拓:“过来说故事。我记得你那个突厥的故事还没说完呢。”杨拓踌躇一下,面上又有种奇异神色一掠而过,他尚未向杨喆和清源郡主方向迈步,小郡主却将杨喆的手拉开,轻声道:“喆儿,我不想听故事。你去罢,我采些花编花环给你戴上。”
“那咱们一处编么。一边编,一边听杨拓说故事。”杨喆仍未疑有他,朝罗成道:“我们一起去摘些好花。”她刚要走,又被清源郡主叫住:“不用了喆儿,你们去听罢。我编就行了,你又不会。”她也不理,只道:“阿姊你教我么。”说着就向花海中跑去,看看这朵又看看那朵,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全数摘下捧在手里,等到时候再挑拣。罗成同她跑了两步,回头张望时,见清源郡主又垂下了头,双手在身前绞着长长披帛,他不由停下,杨喆等不到他跟上,捧着满手的花转过身子,有点不悦地皱起眉头,顿了两下脚见无人理睬自己,便掷下花气冲冲走回来,才要质问,突见花房门口走进来一名满面笑容的中年宫监,宫监身后随着个少年儿郎,模样有些熟稔,她“咦”了一声,便暂时抛开这边,朝那圣人近侍走去,盯着那少年问:“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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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封了你从九品羽骑尉,让你进锐锋军,从此呆在中原父母邦国?这倒是希罕事。”上下打量了换上中原服饰的苏烈几遍,杨喆始终觉得这人看上去还是有点不对劲,她却懒得多想,又盯了苏烈只余空钩的腰带两眼,有些紧张地问:“哎,你不会再和罗成打架了吧?”
苏烈无暇回答,那笑得有些瘆人的圣人近侍离去后,他就在忙着用手拉扯着身上那件宽大的右衽袍子,这身柔软干净的、满是香味的袍子让他全身发痒,束着头发的木簪也扯得他满头发脚生疼,他很想将这身衣服脱下来,头发也放下,然后在这地上打了个滚,那样才会全身舒坦,可偏偏不能这么做。
“我问你呢!”杨喆不大高兴地提高了声音,苏烈停下挠着后颈的手,皱着眉看那小小女童。“不会了!”又过一会,他才语气生硬地勉强回答。
“圣人还说了什么?”罗成听了那宫监的话,也很惊讶,等杨喆问过了,苏烈也答完了,他就开口问。
“圣人……”苏烈又狠狠挠了两下后颈,他下死力盯着罗成胖乎乎小脸看了一阵,再瞥了杨拓一眼,慢吞吞道:“圣人还说,让我把随身带着的母亲骨灰送回武邑埋葬。等北平王回驻地,我就同你们一起走。”说话时他握一握垂在身边的右手,几个时辰前从自己长刀上传来的劲力似乎还在令他手掌发麻。想着往后便要受那北平王小世子和姓杨的骁骑尉驱使,他便懊恼地嗐了一声。
杨喆别的都不在意,听见苏烈说“北平王回驻地”,皱了皱眉:“你们要走?什么时候?父皇还要带我去洛阳玩呢,那里可漂亮了。”她看看罗成,很有点恋恋不舍,突地眼睛一亮:“我去同父皇说,让父皇下旨,你们——”她指着罗成和杨拓,停一停又点了点苏烈:“你们就同我一起去洛阳!反正送骨灰很快嘛,送去了,再回来,也来得及。”也没管那三人愿不愿意,就朝花房外跑去。宫婢宫监慌忙跟上,罗成和杨拓对望了一眼,也急忙跟了出去,苏烈自然也跟着出门,三人追了一段,瞧见那边伞盖了,就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远远站着等消息,等待中杨拓便看了苏烈一眼,那不久前的少年控弦嘴唇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还在挠着颈后,口里还喃喃地用突厥语说着什么,他仔细听,原来是一句抱怨话:“我不就是那时喝醉了么!”于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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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喆儿要罗小爱卿陪着去洛阳啊……”听了爱女的撒娇撒痴后,圣人沉吟着,将目光投向了罗艺,须臾,向杨喆笑道:“这事,朕也不好作主,得看北平王的意思了。”
罗艺在圣人看来时已从座中起身,杨喆跑到他面前,仰起脸看看,就问:“北平王,我要罗成陪我去洛阳,你可答应?”见罗艺并未立即答应,她就又道:“洛阳那里很好玩呢。北平王,你就让罗成他们同我一起去。我可不会欺负他。”听她这般说,圣人、皇后都笑了起来。罗艺听她将话说到这份上,也只得答允。杨喆便喜孜孜跑回御座前,还未开言,圣人已拍了拍她面颊,笑道:“喆儿,方才的话可是你自己说的!”杨喆闪一闪眸子,又扯住他袍袖扭一扭身子:“儿臣知道!父皇快下旨吧!”
圣人笑着降下口谕,罗艺谢恩过后,杨喆便要回去告知罗成这好消息,圣人随她动作转头,“哦”了一声,抬手指点着让皇后去看:“皇后,你瞧那边儿郎子,等朕的旨意等急了罢!”座中诸王公臣子也朝圣人手指方向看去,余人都捋须微笑,独有罗艺一人看着那处,微微皱眉。越公杨素瞧见,便笑问:“安吉公主已开了口,北平王怎地还为小世子担忧?”
“圣人降下偌大恩诏,他倒只在那边观看。似这等放肆无礼的儿郎,怎能伴公主玩耍!”罗艺只摇头,叹一口气。
杨素抚着胸前白髯呵呵一笑:“北平王太小心了。五六岁的孩童,何必太拘谨?小儿郎正该天真烂漫。”
“越公这话若是让那儿郎听见,要欢喜到上房的。他是在幽州被他母亲宠得顽劣不堪了。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怎配讨得公主欢心。越公只瞧他那得意模样!这样下去,怎么得了。”罗艺又叹口气。
“儿郎子不都是这样。往后长大了,自然懂事。”杨素笑着又朝那又聚在一处的少年玩伴看去,那边杨喆想必是已“宣”完了圣人方才的口谕,又拉起罗成的手朝别处跑去,清源郡主和那两名年长些的少年自然跟在后头,罗成跟着公主,却不住回头向这边看来,他轻捻着须尖,再看看罗艺,又是呵呵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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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苑内步道转过一道弯,再回头时罗成便看不见那边相谈甚欢的君臣。这时杨喆脚步慢下来,抬起衣袖擦一擦额上细汗,一旁的乳母连忙走过来,一边絮絮说着“公主累了该歇歇”,伸手要抱她,她就不悦地将那妇人的手打开:“谁说我累了!”转头向罗成道:“我们去那边喂鱼。”说着又拉着罗成跑起来,乳母只得苦着张脸唤着公主追在她身后。
“喆儿就是淘气。”清源郡主缓缓行来,瞧了瞧前方,在白纨宫扇后发出声轻笑。她贴身的宫婢也凑趣笑起来:“安吉公主和郡主在一起的时候还好,郡主您也不尽陪着她玩闹,如今来了这个北平王小世子,哎唷,这下怕是了不得了!”她瞧那表情语气都夸张了的宫婢一眼,又是淡淡一笑,也不接言,再慢慢向前走去,宫婢不知自己是否失言,赶紧收敛了,默默随行。
杨拓走在清源郡主身后,苏烈又落在更后面,杨喆方才转述的圣人口谕让他先去武邑埋葬骨灰,然后赶回来大兴随驾去洛阳,这在他人眼里都是天大的恩宠,他却显得不很高兴,虽不再频繁拉扯身上衣袍,却拖着脚步,尚且不及那些宫婢们行走得快。一面走,一面嘴里还喃喃不休,宫婢宫监们瞧着他,都窃笑不已。他也不留意。忽地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便猛地抬起头来,见是杨拓转了回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又有些恼火地站住了,皱眉问:“什么事?”
“能回归父母邦国怎么也是件好事。怎么你垂头丧气的?”
杨拓语调轻松,面带笑容,苏烈的眉头却皱得更紧,挨了半日,他才又拽一把身上右衽袍子,带一丝挑衅意味地瞥一眼那少年尉官:“我更喜欢我的突厥袍子!”杨拓“哦”一声,又看看他,转身继续前行,苏烈盯了那背影一阵,扭头朝步道边草丛里“呸”了一口,抬手在鼻下一抹,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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