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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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放亮,朱质朱盖的辂车便行进在大兴城的长街上,辂车四周,骑乘高大黑马的骑手按辔缓行。的的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在清晨寂静的长街上十分醒耳。当这一行从大兴城里间穿过时,里间早起的百姓都立住脚张望,久在天子脚下居住,他们都懂得,这辂车是供给王公出行使用,只是这一行人无论是衣着还是面目都是陌生的。
“这就是幽州的北平王?”有人小声赞叹,“气派不小。”
有人也掩不去羡慕地应和:“那是。听说幽州一带,圣人的诏旨可以不理,北平王的将令可不能怠慢。”
那辂车窗上覆着的软帘正在这时挑开了一角,瞧见这,交头接耳的人便一惊,都住了口,定睛看时,挑起帘子的却不是传说中威风凛凛的北平王,空隙中露出的,只是张满是好奇的稚气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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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王,大兴真漂亮。”罗成挑起软帘向外张望了一阵,兴致勃勃地开口。
“坐好。”对面座中背靠板壁闭目养神的北平王只是低喝一声。
听见父亲呵斥,罗成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下软帘坐好,可又按捺不住,瞧瞧父亲并不睁眼,就又挪过到了窗边,挑起帘子,把眼睛凑过去。过不多久“呀”了一声:“父王,那边来了辆和我们一模一样的马车。”
“哦?是哪位王公的车子?”北平王这一次并没和他计较,开口问。
罗成“呃”一声,露出苦恼的神情,这他回答不上来。这时辂车停下,有人在外叩了几下车壁,随即少年清朗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大王,前面越国公杨素的车驾来了。”
“越公?”北平王这才睁开眼,他看一眼对面战战兢兢偷眼瞄他的儿子,再一声低喝:“随我一起出去,见过越公!”
从另一辆辂车上下来的越国公杨素步履稍有蹒跚。在罗成眼里,这须发斑白、面上带着和蔼笑容的越公不过是个和气的、稍有些贵族威严的老人,全不似那同着父亲一起平定庶人谅谋反的大军主帅。他端详了一会老人,很快的,注意力便被在一边扶着这越国公的青年吸引过去:青年有着一部修饰极好、乌黑发亮的须髯。
“罗艺见过越国公,数月前一别,越公无恙?”北平王罗艺含笑拱手行礼,又向盯着青年发呆的儿子喝令:“还不拜见越国公?!”
听见父亲低喝,罗成急忙收回目光,有些慌张地走到越国公面前,刚要依言拜下去,就被杨素一把扶住。
“北平王太多礼了,这怎么使得。”那面容和蔼的老人笑道: “燕山公行这种大礼,我怎么当得起?”
“越公是在嘲笑罗艺了。越公是开国元勋、两朝元老,他是晚辈孩儿,行大礼是应该的。”罗艺同样笑着回答,而后看向扶着杨素的青年:“这位想必是令郎玄感了?果然将门虎子。”
杨素当即谦逊道:“北平王过奖了。”他看着仰面看来的罗成,又露出个慈祥笑容,抬手抚摩着孩童头顶:“要说将门虎子,还得数北平王父子,燕山公是还年幼,长大了,一定又是我大隋北边的柱石屏障。”他说着忽然咳嗽起来,放开罗成,颤巍巍地伸手进袍袖里摸索出手巾捂在口上,杨玄感急忙为父亲抚背顺气,罗艺连忙问:“越公身体不适?”
“不碍事……”杨素回答了一句,又冒出一串空洞的咳声,喉中翻上一股微腥,胸口则是一阵疼痛,他有些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处,瞧见那北平王府的小世子向旁边退开几步,含着手指好奇地看过来。“大人,您是不是……”他正看着,杨玄感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转头看一眼儿子,他摆一摆手,又听见北平王罗艺也道:“越公可要留意身体。”
“人老了,总是不中用。让北平王见笑了。”努力调匀呼吸,压下翻上喉头的那丝腥气,杨素将手巾收入掌心,向罗艺拱了拱手,耳中却收入那小世子的稚嫩童音:“我们还要在这里站多久?”面前正要说话的北平王便皱了皱眉。他于是又向那一身华丽装束的孩童看去,北平王世子漂亮的小小面孔上出现惊慌的表情,捏着身边人戎服的衣袖,向那身着骁骑尉服色的少年身后挨去。
“看来小公爷等急了,你我别让圣人也等急了,这就各自登车吧。”稍许留意了一下那少年骁骑尉,杨素道。与罗艺拱手作辞之后,他由杨玄感扶着上了自己的辂车,合上车门的最后一刻,瞧见罗艺正满面怒容地向儿子瞪去,小世子早已到了那少年骁骑尉的身后,一双小手紧紧扯住少年腰间的鞢躞带,看着,他不禁露出个微笑。
“大人笑什么?”见到这个若有所思的微笑,扶着父亲在辂车内坐好后,杨玄感便低声问,过一刻,又道:“大人当真还要进宫伴驾,不需歇息?”
“我已说过,不碍事。”杨素从一边的小案上端起杯茶水,向口边送去,忽然又微笑了,杨玄感移身靠近时听他道:“那小世子倒是十分可爱。”
“是……”杨玄感点一点头,随即有些困惑地向父亲看去,杨素却放下杯,靠在背后软垫上闭目养神,不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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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辆华美辂车沿着朱雀大街并排向宫城徐徐行去,红日也缓缓升上天空,大兴城内渐渐热闹起来,虽然,那些平民不敢接近辂车,声音却是任什么也拦挡不住的,那些如歌唱般抑扬的叫卖声和真正的歌吹声便透过窗上低垂的软帘,传入了辂车内。
罗成却不敢再向车窗挪去。杨素登车之后,父亲的愤怒目光令他一想起便浑身发抖,他知晓,如若不是在京城,父亲的手掌只怕已经直接招呼上来了。想及每一次犯错后父亲毫不留情的惩处,他又是一颤,忍不住偷偷向对面看去,不久前还面色铁青的父亲合眼靠在板壁上,面上已看不出方才的怒气。兴许这次的错犯得不是太大。他怀着一丝侥幸地想,同时却又看见父亲皱起了眉头,就再一次恐惧起来。
罗艺自登车后又靠在板壁上闭目思虑,方才和杨素的一场会面令他的心绪更是起伏不宁。文皇帝废太子杨勇改立晋王时便有议论纷纷,关于文皇帝驾崩一事,也有许多于新皇不利的说法,庶人谅因此起兵谋反,事败后竟有二十余万家或杀或徒,一时天下震动,以他看来,当今天子确实手段狠毒。文皇帝崩前已有心削弱幽州势力,若在早年间,他当然毫无畏惧,可如今大隋江山稳固,单囤在大兴、洛阳附近的钱粮就足够天下支用十余年,精兵强将也已非幽州的锐锋军能抵挡的,东突厥也被长孙晟等人的离间法折腾得够了。当今天子未必没有收取幽州柄权的心思,此次陛见或许不会明言,但话语中**此意,佯装不晓必定不行,可若是答应心内不愿,若是不应,新皇登基心气正盛,也会得罪,这一次觐见不知道要耗去多少精神。虽说和杨素联兵剿灭了庶人谅,却不知这份功劳在天子眼中值得多少,庶人谅曾遣人来说己一同谋反的事,也不知是否当真隐秘无人知晓,而杨素张衡这些天子登基的功臣,也不知道究竟肯替自己美言多少。终究也上了年纪,他来回想着,就有些头疼,微微皱了皱眉,转又想到方才儿子的那句抱怨言语,虽然知道杨素未必会因这话如何,却仍忍不住再度恼火起来,睁眼向对面看去,瞧见对面罗成一副可怜兮兮双眼噙泪的模样,更加恼怒,张口便喝:“你有甚好哭的!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怎会养出你这样的儿子!”正还要骂,辂车微微一震,已停了下来,车外,先前那个少年骁骑尉又道:“大王,已到承天门。”听见这句话,罗艺才暂时收住叱声,又怒视一眼对面罗成,喝令他擦干眼泪,才带他下辂车,朝前方宫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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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宫宏伟壮丽,当日修筑时,数十位巧匠殚思竭虑,方才绘出煌煌大隋皇宫的蓝图,罗成见到承天门便发了回愣,进到宫城内,更是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幽州城的北平王府在他看来已经十分了不得,其实及不上这里十之一二。王公文武们身着的华丽朝服也令他目迷五色,那些人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老或少,纵有的面貌不佳,也都气度不凡。他忘记了不久前的伤心,大睁着双眼,一瞬也不愿瞬地向那宫室陈设人物衣冠看过去,只恨不能将这些一时全收入眼中,罗艺却不时令他向人行礼,行完礼后,长者们于一处寒暄,有时又会叫过他,呵呵笑着或是抚摩头顶,或是问两句话,他留神听了几句父亲和余人的对话,凭着孩童的直觉,他觉得这些话中或多或少的,藏着些别的意思,试着想想,却不明白,再听两句,又被人唤去称赞一回“聪颖乖巧”,而后罗艺再逊谢一番,反回去夸奖对方儿郎,“哪里哪里”的声音来来回回,他夹在中间一时半会走不出去,就有一些心烦,但已有前车之鉴,只好忍耐。直到圣人驾到,这边的人声方才沉寂下去。
圣人在正殿接受百官朝觐。朝觐时圣人身着十二章衮服,帝冕上十二挂玉珠垂在面前,御座前,几只涂金香炉镂空炉盖中冒出缕缕香烟,合着御座后金碧辉煌的孔雀翚扇和金龙屏风的光华,让下方的王公文武们看不清圣天子的龙颜。罗成随着父亲行完大礼,有些好奇地乍着胆子抬头向御座的方向望去一眼,袅袅香烟背后,熠熠金光中的男人高大威严仿佛天神降世。
难怪他能当皇帝。这么想着,罗成立刻将头垂了下去,不久,他又听见宦者一如公鸭般可笑的声音叫道:“圣人赐宴!”
御宴摆在偏殿,酒未过三巡,殿一头忽然起了小小喧哗,规规矩矩坐在父亲身边的罗成便有些惊诧地向那边望去,他先听见个稚气的叫声“让开”,随后便见到个杏黄色的小小身影跑过来,是个六七岁大的女孩儿,梳着小抓髻,髻上束的发带上缀着几颗明珠,随着她跑动,明珠一晃一晃,又有铃铃的响声传来,罗成却不知那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瞧着那女孩儿跑到御座前,拉着圣人的衮服撒起娇来,更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奴……奴婢……公主知道圣人在这儿,执意要来,奴婢拦挡不住,死罪,死罪!”跟在女孩儿后头的一二十宫婢宦者都跪了下来,惶恐不安地叩首不已,磕磕巴巴地禀报着。
杏黄色衣裙的小公主却格格笑着,松开了圣人的衮服,又用那只小手去抓圣人的长须:“父皇,儿臣,儿臣要和父皇在一起。”
“好好,朕和喆儿在一处。”圣人毫不恼怒,把小公主抱起来放在膝上,又宠溺地点一点她鼻尖。这令年长的杨氏王公们露出不满神色,圣人身边的皇后也微微愠怒。“喆儿下来!”她轻声呵斥着。小公主却只是在圣人膝上扭动了一下身子,娇声道:“不嘛!”就又大大方方地左顾右盼,圣人则呵呵笑着,将王公文武的态度视而不见,抬手轻轻拍抚着爱女的肩臂。
她怎能这样放肆,圣人怎么能这样纵她。罗成惊讶过后,居然隐隐生出一丝妒意,他看了身边的父亲一眼,北平王依然正襟危坐,他有些意料之中的失望,将目光重又转回到席上。
那铃铃的声音却又急促地响着过来了,罗成抬起头时,那小公主正好跑到了他席前,偏着头问:“哎,你多大了?”
“还不拜见安吉公主!”在罗艺的呵斥声中,罗成慌忙站起来行礼,只是这么短短一段时间,安吉公主就已在不耐烦地跺脚,铃铃声又响个不停:“我问你几岁了!”
“我……”罗成说出一个字便急忙停住,他抿一抿嘴唇,换了个从离开北平王府时起就由父亲反复教过的字眼:“臣五岁。”回答时他垂着头,看见的是眼前那一小块地面和安吉公主杏黄绵裙的下摆,和饰着银铃的小小履子——他这才知道那铃铃的清脆声响从何而来。
“咦?是嘛!那比我还小些呢。”安吉公主拍着手很欢喜地笑起来,然后,她向前走了一步,好像很好奇地伸手拉了拉罗成身上的朝服,又偏着头问:“你穿这么多哪,好重呢,你不累么?”
罗成斜着眼睛看了看父亲,不敢立刻回答。安吉公主却没等他的答案,一转身跑回圣人御座前,很欢喜地开口:“父皇,我要他陪我玩。”圣人一笑,在她鼻梁上弹了一指:“朕准了。”他向北平王父子看来,才笑着,未开言便又听爱女嘻嘻笑道:“父皇,我还要他陪我到宫城外面玩。”
“嗯?”
“我要他陪我去宫城外面玩嘛。同父皇母后出去的时候,坐在辇里,什么也玩不了。”牵着圣人的衮服袍袖,小公主仰起脸笑得眉眼弯弯:“儿臣要微服出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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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襦黄裙的少女看着前方洋洋得意的杨喆,微微蹙起蛾眉。她要向前唤,想一想还是作罢,轻叹一声后低头向身边的孩童看去,瞧见罗成抬头看自己,面上便浮出抹温婉笑容,抬起手帮罗成整了整身上便服的衣领。
“多谢清源郡主。”罗成煞有介事得彬彬有礼道过谢后,努力转头朝少女的纤手方才碰过的地方看去,瞧见他动作,清源郡主不禁又是抿嘴微笑,她握住罗成伸向衣领的手指,柔声道:“再动又乱了。”一面说,一面牵着他向前走去,而前方的杨喆这时停了下来,不高兴地跺着脚叫:“表姊,罗成,你们快一点嘛!”她于是略微提高声音叫回去:“你省点气力罢,到时候又走不动了,看你怎么办。”
“他们是做什么的!”杨喆随手指点一下身边侍从,索性跑回来,左手扯住清源郡主,右手扯住罗成,硬拽着两人向前跑去,口中还叫个不停:“快点快点!”罗成被杨喆拉着跑了几步,发觉这小公主实在跑得不快,他想快一些,记起父亲不久前那警诫的眼神,只得乖乖地跟在杨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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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门和含光门的卫士已经先着人通报过了,当果然如清源郡主所言的杨喆被乳母抱着经过这两道宫门时,他们便向这些寻常装束的贵人们跪地行礼,杨喆则在乳母怀中向他们挥着小手:“平身,平身!”
“你怎样?可还走得动?”杨喆被乳母抱起后,清源郡主就又牵起罗成,经过含光门时,她轻声问。
罗成很快地摇了摇头,他朝含光门外望去,皇城外驻着于宴的诸王公大臣的辂车和从人,但他仍能轻而易举地从那许多人中找到锐锋军一色乌黑骏马的队伍,队伍中,曾于辂车前领路的少年骁骑尉正在和另一名锐锋军骑手说话,他张了张嘴,想叫,却又想起父亲屡次的疾言厉色,又只能不甘心地将到口边的声音咽了下去。
清源郡主却细心地觉察了他这些小动作,又轻声问来:“有什么事么?你想说什么?”
抬起头看着清源郡主稚气犹存却已是含了妇人温柔的眼睛,罗成眨一眨眼睛,带着一丝希冀地问她:“我想找友伴一起去,可能行?”
清源郡主有些犹豫,杨喆却转过头来,眸子闪亮:“你的友伴,可会说故事?”罗成听见她如此问,来不及去瞧旁人眼神脸色,急忙点一点头,杨喆就也点点头,让他指出那人是谁,便派小宫监过去,将那左眼蒙着黑色眼罩的少年骁骑尉唤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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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锋军前军第一骑队队正骁骑尉杨拓拜见安吉公主,清源郡主。”少年尉官向两位贵主深深行下礼去,直起身来时被杨喆盯住了那只黑色眼罩。“你的眼睛怎么了?”她看了一回,很好奇地拿手指着问。
“和突厥交兵时受的箭伤。”杨拓恭谨回答,命乳母放下自己的杨喆惋惜地回头扯了扯表姊的衣袖:“真是可惜,他眼睛那么漂亮。突厥人就是讨厌,成日打个不休,有什么好打的。”她忿忿不平时,杨拓与罗成便趁她不见,对着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清源郡主年交十三,已到适婚年纪,她是文献皇后长兄独孤罗的孙女儿,深得圣人与皇后宠爱,前些日子便开始张罗着为她寻好人家,已是相看几家,这时见到少年男子走来行礼,她便有些羞赧地垂下眼,抬起袖头遮在面前,听见杨喆说话,方才缓缓放下衣袖,朝杨拓看去,只向那骁骑尉服色的少年面上瞧了一眼,她凝脂般的肌肤上就泛起了微微晕红,长长眼睫又复垂下,轻颤着仿佛受惊的蝴蝶,牵着罗成小手的手指也一紧,罗成就抬头看她,见她神色有些不对,就有些担忧地摇了摇那只纤手:“郡主,你不舒服?”
因着罗成这一问,杨喆和杨拓都向清源郡主看来,小郡主的脸便更红了,她着忙地摆了摆手:“不,我没甚事。”又道:“杨队正,公主想听故事,你说一个罢。”话虽然是向杨拓说,却始终未再看那少年尉官一眼。
“是,”杨拓微微欠了欠身,“两位贵主想听什么故事?”他一面问,一面习惯地向罗成伸出手去,罗成再看看清源郡主面上红晕,松开那只柔软微凉的小手,跑到杨拓身边,将手递进他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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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城内的树木都被华丽的锦缎缠裹住树干,未着花的枝头也捆上了丝绸绫锦裁扎的花儿。利人市的店铺门面披挂着彩绸绫罗,在街两旁招揽生意的年轻男女都穿着簇新的衣袍裙衫,妆绘艳丽,一眼看去,说不尽的奢华风流。
“这真漂亮,父皇母后怎么就不带我出来瞧瞧!”乍进利人市,杨喆便目迷五色,左瞧瞧右看看,不禁跺一跺脚,娇嗔一声,一边侍候的乳母宫监听她这般说,都紧张地向四方张望,直到确知无人听见方松一口气,待要提醒公主休要暴露身份时,杨喆早拉着清源郡主朝一处人多的摊子跑去,他们立时又面无人色,慌张地追赶过去,只将罗成和杨拓两人扔在原地。
杨拓的故事说到一半,因杨喆跑了,他就收住,低头向罗成笑:“你不同公主郡主一起去?”
“我不像她们一般,成日拘在宫里,没见过世面。”罗成有些骄傲地扬一扬头,两位贵主跑去的摊子上卖的是一些女孩儿喜欢的小玩意,他就朝那边露出不屑神情,调头去看别处,却也满面羡慕地道:“大兴城果然漂亮,比幽州城好多了。”
“那是自然,这地面是天子脚下,自然……”杨拓并不戳穿罗成大话,只笑着附和,却到一半打住了,朝不远处一家酒肆的门前看去。那门里正走出几名胡人,一个个喝得醉醺醺得满面红光,手里还提着几只沉甸甸的酒囊,他们歪歪斜斜走到酒肆前拴系的马前,将酒囊搭上马背,那几匹马的鞍旁都已经悬着多匹丝绸锦缎,胡人们解开缰绳,为首的一个伸手入怀摸出几支女子的钏环向跟出来送客的酒肆中人扔去,那人接住了一些,又俯身从地上拾起其余的,却将那些金珠钏环捧在手中又送还到胡人面前,陪着笑脸说了几句什么话,胡人便哈哈大笑,从他手中抓回那些饰物放回怀中,一行人腆着肚子得意洋洋地走了,送客那人立望胡人们走了,才无奈地苦笑着摇一摇头,转身回去。
罗成也看见了这一幕,有些诧异地开口:“咦?难道大兴这里喝酒用饭都不用花钱?”就拖着杨拓朝那酒肆走去:“要是不花钱最好。我有点饿呢。”他两人走到那酒肆门前时,正又有人送另外几名客人出来,等客人走了那伙计转身要入内时罗成笑嘻嘻叫住:“这位大哥,你们这里喝酒不用花钱?”
“小郎君是开玩笑罢。”伙计有些惊愕地笑起来,罗成提起方才胡人时他面上的惊愕转为尴尬,支支吾吾了几声,也没再说出什么来,打了两个哈哈之后也不招揽他们进门,竟自回身走了。罗成诧异地盯着那店伙背影,正要问杨拓话,却有一只化生童子的蜡偶递到了面前,他吃了一惊,接住偶人后转头看,杨喆手里拿着另一只蜡偶朝他晃着,两只眼睛笑得月牙儿一样。
“这可好玩?”用手里的蜡偶碰一碰罗成手里那只的额头,杨喆笑眯眯问道,回身要去叫坠在后面的清源郡主,突地,却惊呼一声,抬手指着不远处走过的一个皮肤黑得像漆、满头黑发密密打着卷儿的高大男人:“嘿!你看,那是什么人!怎么生得那副模样!”经过的男子妇人听见她的大呼小叫,都微笑起来,杨喆有些生气,嘟起嘴来,正要找人发作,就听见杨拓道:“模样似昆仑奴,却不像仆从,那该是林邑国人。”她“哦”了一声,看见清源郡主手里拈着一支蝴蝶银簪走过来,便指着那高大男子的身影向表姊道:“阿姊你看,那人是……”
“林邑国人。”不待她说完,清源郡主便笑着接上,杨喆又“哦”了一声,有些泄气,待瞧见另一边几个模样凶悍的粗壮汉子才又提起兴趣,指着,带点挑衅意味地去问表姊“那又是哪里人”。
清源郡主还当真被她问住了,最后仍是杨拓回答:“是靺鞨人。”两位贵主都点了点头,罗成其实早已认出:北平王府里也有几个靺鞨人,调鹰驯马都是个中好手,听说,是从东北方遥远的白山黑水中逃出来的。但这时,他也只能跟着贵主们一起,点一点头。
继靺鞨人之后,两位贵主又瞧见了不少装束怪异、长相古怪的异族人,这些异族人杂在束发扎幞头、穿长到腿胫的右衽圆领或交领袍子、腰中束带的大隋子民中,看去虽然突兀一些,倒也颇有意思。这些人里面,除了模样古怪的男人,还有虽然长相奇特、却十分美丽的女人,不多久,杨喆便又好奇地挤进人群去,要就近瞧一眼那个碧绿眼睛、金黄头发的异族女子。
清源郡主只得又领着侍从们跟过去,罗成依然没有跟着她们去,只向四处看,每瞧见个装束古怪的异族人便报出他们来处。“高句丽……吐谷浑……契丹……党项羌……突厥……”他暂报完了,仰面向杨拓看去:“我说得都对?”
杨拓的目光尚停在街边一名吐谷浑人身上,面色有些阴沉,答道“不错”之后他忽地冷笑一声:“好一个四夷归心,万国来朝。”罗成被他这冷笑吓了一跳,紧张地盯着他看,杨拓低头看来时表情倒是换回了一贯的柔和,看见罗成一脸紧张后不禁失笑,伸手去捏一捏那张胖乎乎小脸:“怎么?何事不如意?”
“别捏我脸!”罗成抬手,啪地一声用力拍在杨拓手背上,然后用力擦着被捏的地方,气呼呼地向那无礼之人瞪去,却又如其余孩童一般,发怒时不知不觉地就鼓起了两边腮帮。
杨拓就又扬起眉,微微一笑,罗成看着他笑容,更不欢喜,才要说话,身后却有大笑声响起,他着实被吓了一跳,随即,便着恼地转了半个圈,朝笑声传来处看去。
那发笑的人就靠在酒肆的拴马石上,穿一身突厥皮袍,手里提着只盛酒的皮囊,似乎是被酒呛住了,这时正弯下腰咳嗽。
“你笑什么!”罗成气势汹汹地喝问,他努力使自己威风一点,可在旁人眼里,仍不过尔尔。那突厥人渐渐止住咳嗽,直起腰来,原来也只是个十三四岁、稚气犹存的少年,他满面醺然地向罗成身后的杨拓举了举手里的皮囊,嘿嘿笑道:“这年纪的小家伙最好玩儿。像只小狸猫,被人一逗就一跳一跳地要用小爪子抓人,那爪子,给人挠痒都不够。”他虽然是突厥装扮,却说的一口好流利汉话,杨拓听着,微感诧异。罗成却不及管这事,听那突厥少年的话不合意,怒冲冲又叫了一声:“你说什么!”而后扔下手里的蜡偶就要冲过去,杨拓急忙拦腰抱住他,将他提得双脚悬空,罗成猝不及防,发出声尖叫。
“嘿嘿,还真挺像!”那突厥少年又放声大笑,饶有兴味地盯着在杨拓手臂里挣扎的罗成看了片刻,打了两个酒嗝,乜斜着醉眼歪歪倒倒地走过去,口中又道:“这小家伙真会抓人吗?娘们要有爪子才算是个好的。”杨拓听他这话,一愣,随即便极其无奈地挑了挑右边眉,将罗成放回地上,手刚松开,已经气得满面通红的罗成就“呛”的一声,将鞢躞带上的小匕首拔在手里。匕首出鞘时那一道并不很亮的寒光让行到跟前的突厥少年呆了一呆,随后立刻侧过身子,让过那匕首的第一次进击,脚步不稳地向侧边踉跄出几步远。
“呀!”一声女子的惊呼扬起来,杨拓转头看时,见是清源郡主领着三四侍从走回,这时站住脚,抬起袖头捂住口唇,惊得面上失却血色。他只扫了一眼,微微一笑,又转回去看罗成和那突厥少年,却不知那小郡主因了方才那一笑,又飞红了粉面。
利人市里的无赖少年瞧见这边斗殴都围了上来,看见其中一方是突厥人,另一方竟只是个五六岁的孩童,更加激动暄腾,便更呼朋引伴地将这一处围拢起来。这时第二回合也已过去,突厥少年猛地退开两步,左手按在右手上,指缝中落下两滴鲜血在地上,他方才打算空手入白刃,却不料真是这回当真喝多了,不但落了空,还将自己的手掌送到了匕首刃上,着了一刀。四围的无赖少年见他这年长的反倒吃了亏,都哈哈大笑,又有人打起唿哨,喝起倒彩,他听着,心头升起一阵无名火,又看前头那孩童手握着匕首一脸得意,也不想这事本是自己挑起的,伸手握住腰畔长刀刀柄,“噌”的一下,将那柄雪亮长刀拔在手里。看见闪闪刀锋,清源郡主又惊叫一声,险险要晕厥过去,靠着侍婢才勉强站稳。围观的旁人见事不妙,便有几个溜去报知官府。不久,左武候府的青袍官吏便领着人匆匆赶到,无赖少年们见官中人来,呼哨一声,作鸟兽散。
突厥少年这时已是落败,长刀落在一边,杨拓翻过长刀,刀背压在他肩上,当青袍官吏来时,他又是一挣,杨拓刀上便加了力道,仍将他压跪在地。
“放肆!竟敢在此持械殴斗!”那阴沉着面孔的青袍官吏见到寒光闪烁的长刀,不由得勃然大怒,厉喝一声,指挥着左武候府的卫士四方围拢过来,要将此事有关人等带回衙中讯问。杨拓看见卫士们上来,不免叹一口气,手腕一转,长刀嚓一声回到鞘里,那突厥少年一得自由,伸手就向不远处自己长刀抓去,左武候府卫士只当他要动手,立即上前制止。杨拓只由他们去动手,自己后退两步,到了清源郡主身边,手按在刀柄上,向被郡主搂在身前的罗成看了一眼。
见到左武候府卫士过来,罗成才把小匕首插回鞘里,这动作让清源郡主将他搂得更紧,他不自在地挣了几挣,却听见郡主带着哭腔,哀告似地道:“别……”他仰起脸向清源郡主看去,见她面上满是惊恐,毫无血色,就有几分不屑地低头看回匕首:这有什么好怕的,妇人女子,就是害怕见血,实在无用。想着,轻轻哼了一声。过些时候又听见一声稚气惊呼,去看时原来是杨喆领着随从过来,大约也是瞧见刀光,如今正在乳母怀中瑟瑟发抖。又是一个无用的。他再想着,一眼瞧见左武候府的卫士们也朝自己这边过来了,先是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后就有些惊慌地向杨拓看去,却听见随从中的年长宫监尖声怒斥:“放肆!这是安吉公主与清源郡主!尔等好大的胆子,竟敢对两位殿下无礼!”
阴沉着面孔的青袍官吏身子就是一震,略带惊惶地朝那几名少年男女看去,这时方才瞧清楚,那手按刀柄的少年身上所着是正七品骁骑尉服色,较他所率的卫士都要高上几阶。
那突厥少年也愣了神,直直向这边看来,就被几名卫士按在地上,两位贵主随从中的便服卫士这时也有一人走上前去,让那犹有一丝疑虑的青袍官吏认一认腰上的千牛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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