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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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水西岸鼓声渐停,东岸的箭矢犹自如雨,高句丽弓箭手进到临水,浮桥桥头羽林卫士的尸体层叠堆起,滔滔辽水也被人血染得发红。
“收兵!”罗成将甲上嵌着的箭矢拔下,有一支箭从锁子甲左边护臂的甲叶缝隙**入,拔出来时箭头带着殷红血迹,他将箭扔在地上,调头随意瞥一眼被血染红的白袍,一边高声下令,一边示意卫士鸣金,金声起时,右屯卫府的羽林卫士才停下前冲的步子,却仍站在原地,恶狠狠瞪着对岸的敌兵,罗成又叫了两三声,他们才肯退回营内。
宇文恺早已着人送回帐内歇息,随同前来的领起部郎衔的年轻副手被前冲的卫士们搡到一边,愣愣盯着那再不得进一步的浮桥,直到卫士们都回转入营寨,他才醒过神来,目光犹有些呆滞的、不堪重负般地拖着脚步,带着工部诸人缓缓朝营寨行来,到得营门处,他抬起头向勒马等候的罗成望去,翕动一下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你可能接长浮桥?”看着他呆滞神色,罗成带几分恼怒地问。
“尚书神技,下官……”年轻起部郎定了定神,这才发出声音,说了半句,又似咽喉被什么堵住般停顿了。
“废话少说!你说谁能接长浮桥!”罗成见他畏惧,更为恼火,盯住他双目厉声喝道:“军情紧急,你还想敷衍!”
“宇文尚书巧思妙手,下官无能为继,这浮桥……”年轻起部郎慌张开口,他垂下头,躲开罗成目光,又踌躇了片刻,方道:“这浮桥恐怕只有右屯卫将军,少府令才能接续。”罗成仍盯着他看了片刻,直到那人有些站立不稳,方才将目光收回,又道:“既然如此,我立即遣飞骑回御营,请何少府令前来,你等先去准备一应用物!”
“是。”工部诸人都松一口气,躬身应喏后,匆匆走去准备,走出一段,那年轻起部郎转首回望,见罗成立马原地不动,只向前方辽水望去,不禁啧了一声,擦一下额上冷汗,又急匆匆走去。当工部诸人去远,罗成从辽水浮桥上移开目光,向寨内诸校尉、偏裨、卫士面上看去,突地,他瞧见一张熟悉面孔正在人群中,眉梢一扬,便急忙催马过去,到得近前跳下马来,向那看来的汉子叫一声:“麦大哥。”
“燕山公。”麦孟才将面偏转,胡乱拱了拱手,哑声道,他并不属前部,当闻讯赶到时,罗成已下令鸣金收兵,因此他只得依命呆在寨内,眼看着那黑水靺鞨酋领趾高气扬地以刀尖挑着老父血迹斑斑的头颅在东岸往来驰骋,这时,他强捺下心中悲痛,极力令自己语调平静地向罗成问道:“燕山公有何吩咐?”
望着满面泪痕,神色悲愤的汉子,再想到昨日夜间麦铁杖的言语,罗成也感到一阵悲伤,他眨一眨眼,消去目中泛起的一丝泪意,将手中马缰递了过去,麦孟才微微诧异看来时他道:“麦大哥,你骑我的马,即刻将今日战事报于圣人,请圣人差遣何少府令领御营弩手前来,接长浮桥。”麦孟才听他说完,毫无二话,伸手接过罗成再递来的令牌便翻身上马,朝他再一拱手,径向御营所在驰去。罗成直看他背影消失在马蹄扬起的阵阵尘雾中,又回看一眼辽水,这才向自己的牙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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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战失利。”一进牙帐,罗成便听得有人道,他解下佩刀扔到一旁,一面睨说话人一眼:“药师有取胜之道?”
“没有。”李靖干脆回答,抹一把长须,坐正身子不再开口,罗成不悦地再看一看他,伸手掸一下左袖上洇开的血迹,走到上首坐下,盯着座前案上铺开的那张新绘的地形图,移时方道:“我已让麦孟才前往圣人御营禀报今日战况,并请圣人遣少府令何稠领御营弩手前来。”说过后,他又转头去看看左边袍袖,再皱一皱眉头,见宇文拓拿着金创药等物过来,就乖乖地将伤臂伸出去让包扎。

“只能如此处置,不过首战失利,圣人该会大怒吧。”过一刻,杨伯泉沉吟道。
“这场战败源于宇文恺所造浮桥,与镂方道将士有什么关系。圣人就算大怒,也只会令我们将功赎罪。”由宇文拓包扎着左臂,罗成一面回答,一面伸出右手在地形图上那条曲折辽水上来回划动:“只要过得辽水,辽东城下野战,休说锐锋军,便是右屯卫府的羽林卫士那些高句丽人就抵敌不住。”说罢,他握住拳,重重敲在图中辽水中段,突地左臂一痛,随即便听得宇文拓发问:“野战胜后该如何?锐锋军骑兵并不擅攻城。”
“那便交于军中步卒。”答着,罗成不免有些诧异地向宇文拓看去:“宇文大哥怎么会问这个?我就再不通军务,也不会令骑兵攻城。”而后他收回已包扎好的伤臂,曲伸一下,很有点郁闷地撇一下嘴。
宇文拓微微一笑,在罗成肩头拍一拍,又与杨伯泉交换个眼色,起身笑道:“我意思是,麦铁杖已死,圣人不见得会再派大将前来统兵,从今日始,你便实是统率锐锋军和右屯卫府羽林卫士的镂方道行军大将了。”
“哦,”罗成恍然大悟,立时激动的双目一亮,不过多时,目光却又黯淡下去,叹一口气:“我再风光也只是风光这几日,圣人的御营眼看就要赶到,圣人一到,什么大将亚将,还不都只是马前卒。除非是来护儿,才得自专。”
“你才多大年纪,既从征为前锋亚将,又要自专,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再说,来护儿行水军一道,便真能自专?”宇文拓不由摇头笑道,他与杨伯泉两人不久便出帐,在营中巡视。罗成得他一场责备,脸色有些阴沉地瞪了一会地图,再向李靖看去,李靖也扬一扬眉,继续埋头看手内不知什么书卷。罗成盯他片刻,从座中站起,走至他身前问道:“我似乎该去与本道的受降使者说几句话,药师可要同去?”
略作迟疑,李靖收起书卷纳入袖内。“那位使者兼行监军之事,确实应当去好好叙一回话,不过……”起身后,他笑道:“燕山公是打算带人去,还是带礼去?”
罗成微愣,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大不了我同他立约,胜负生死都与他无关。”稍作思索后他背着手向外走,一面道。李靖在后看着他作出的这副大人样,不免有些好笑,咳嗽一声跟着向帐外走,同时提醒:“约可以立,战败自是你负责,若是胜了,功绩得分他一半。”
“他想得倒美!”不屑地撇一撇嘴,罗成轻哼了一声,心内却真有些踌躇,走出十几丈,眼看将到那受降使者帐前,他站住望一望宇文恺的帐房,回头敁敠着向李靖问:“要不要将宇文恺送回御营?”
“落井下石,仁者所不为。”向四下一扫,李靖上前两步,低声道,略作停顿,他又将声音更压低了一些,神色诡秘地再道:“真仁者绝不为,伪仁者,此刻亦不为。”
“那便……暂且放过他。”有些不甘地抿一抿嘴唇,罗成同样低声回答,转眼却见那受降使者正从宇文恺帐内辞出,他刚有些讶异,那使者也瞧见了他与李靖二人,脚步微顿,随即快步走来,先前总带着一丝倨傲气的严肃面孔上已是挂上了一丝勉强的谄笑。看清那笑容,罗成和李靖二人不约而同地,无声松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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