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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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狴跃起来接住罗成扔与它的野雉,咬着这毛羽斑斓的禽鸟,走到山石边伏下,沐着阳光享用起午饭来。苏烈拔出靴内短刀,将射到的几只野兔剥了皮,刳去内脏,用长枝穿起来,放在火上烘烤,其余锐锋军卫士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将各自的猎物放到火上,不多时,这片山林里便满溢了肉香。这时,阿狴已吃完了那只野雉,走过来,在罗成身边蹲下,染满野雉鲜血的豹面上一对精光闪闪的眸子又盯住了火上翻转的野兔当中最肥嫩的一只。“嘿,你这只馋嘴的大猫。”罗成笑着在豹颈上拍了一下,又捡起身旁石上搭着的一只鹧鸪,朝空中扔去,阿狴再去扑住,欢喜而满意地在喉咙里咆哮一声,叼着鹧鸪又往方才用餐的地方走,走到一半,它突然停下来,警惕地转动头颅,立在头顶上的豹耳微微动弹,而后丢下嘴里的鹧鸪,朝向林子一侧发出压低了的吼声。
“又有盗匪?!”罗成立刻从地上跳起来,外围的锐锋军卫士也起身,朝阿狴示警的方向走去,那边林子里便响起了慌张奔跑的脚步声,阿狴又吼叫一声,离弦的箭一般朝着发出声响处冲过去,罗成急忙追过去,还未跑到一半,就听得惊恐叫声传来,他发声大叫,令阿狴不得伤人,那叫声却越发凄厉。
“阿狴回来。”到得那边,罗成先唤豹子回身边,而后再看林中人物,那边五六个都是布衣褐衫,寻常百姓打扮,被豹子扑住的那人年纪稍长,四十来岁,其余的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壮汉子,看去模样都老实,也未携带兵刃。
“这可不像盗匪。你这只豹子可真得好好管教了。”苏烈随后跟来,瞧见这些人模样后,他松一口气,便在罗成肩上拍了拍,又瞥了那豹子一眼。
“我们怎会是响马。”一名三十来岁的汉子过去扶起那兀自躺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同伴,苦笑着答道,他搀扶着那人,转头问:“列位也不是响马?”苏烈与罗成对视一眼,都笑起来:“那是自然。”又仍嫌不足地加上一句:“我们倒是响马的对头。”
听得如此说,那些汉子便松一口气。“我还在想如今的响马竟如此了不得了。”那三十来岁的汉子也松了紧绷着的面皮,笑道,又问:“那这一带山林里应该再没有响马了吧?”
“没了。”罗成干脆回答,一边蹲下身挽住仍作势欲扑的豹子颈项,呵斥了它一声,再去向那至今尚且面无人色的中年人致歉,那人惊魂未定,口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仍由那三十来岁的汉子代答:“无事。”
“兄弟几位打哪里来?往哪里去?”在一旁打量了一番汉子们装束,见罗成一时无话,苏烈便走过去,在那看去是为首的汉子肩上拍了两拍,笑问。
“当然是回乡。这年头,要不是回乡,谁愿意在外头行走。”汉子只道,而后就叹了一口气。苏烈觑他神情,又笑道:“看上去兄弟几个像是惯走道的,这一路上肯定有不少故事,我这位小兄弟欢喜听这些。我看哥几个也累了,到咱们那儿坐下来歇歇,吃点喝点再上路,反正也不缺这么点辰光。”汉子听他这般说,转首向身后诸人看去,约莫是瞧见了兄弟面上的疲惫神色,踌躇了一下,便道:“也好。同诸位一起,也能安心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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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名汉子皆是齐郡邹平人,那为首的汉子自称王薄,道与余人都是齐郡一名客商招募来运送货物的,货物送到后,客商付了工钱,便让他们自行回乡。他们离乡日久,只想快些回到家中和亲人团聚,怎奈去路上还算平安,回程时却盗贼蜂起,是以每日里提心吊胆,这日走至林间,见到罗成一行腰上佩刀,一边又倚着长矟,一边马匹不少,又是在这传言有大伙响马出没的代县繁畤一带,生怕就是那响马队伍,便要向僻静处躲避,却不料仍被豹子发觉。说及此处,方才被豹子扑住的那中年人面上又露出一丝惊恐颜色。
“这位大哥,方才实在是得罪了。”亲昵地拍了拍豹颈,罗成再度向那中年人道歉,那人勉强笑一下,更向后挪动身子,见他仍然如此惊惶,罗成又向他歉意地一笑,又将目光投注在王薄身上,想上一会后略带诧异地问:“行商官人们怕盗匪们劫杀,王大哥一行都是寻常百姓,怕他们干什么?”
“小郎君是贵人,不知道我们寻常百姓赚钱的难处,累了小半年赚得一些工钱,若是被夺去,想死的心思都有。”王薄笑一笑,再道:“工钱被夺也还算小事,万一被那处的响马逼着入伙,那时怎办?”
“那时就入伙。也不见得就不行。”再翻一翻火上野兔,苏烈咧嘴一笑,将它从火上拿下,放到鼻端嗅上一嗅,另一手将伸过来的圆圆豹头推开,再开口时带上一丝玩笑口吻:“做响马,我看要较哥几个运送货物轻松些。”
他话一出口,以王薄为首的汉子们都露出古怪神情,随后,王薄便有一丝愠怒地开口:“我们兄弟是庄稼汉,只会老实本分的营生,苏尉官为啥取笑我们这些粗人。我们做响马了,家里的老娘孩儿怎么办?”
听见王薄说话,罗成禁不住向不远处火堆边的尉文通看去,那不久前还是雁门贼帅的汉子坐在火边,正向火中添着柴禾,部下的那些贼人也都安坐在各处火堆边,翻转着火上野味,一面与锐锋军卫士说笑,若非仔细分辨,一眼看去,瞧不出他们原本身份。“都说是官逼民反。”盯着那前雁门贼帅的背影,他不觉脱口道。
“他们逼他们的,和咱们哥几个没关系,谁肯为他们卖命!”王薄尚未开口,那年纪最少的汉子就大声道。被这一声惊到,罗成转面望去,那汉子已自觉语失地闭上口,抬手挠头,王薄面上则因这话掠过了一丝较方才更古怪的神气,尴尬了一刻,才似为弥合什么地干笑了两声:“这话,贵人能说,我们不能说。我们哥几个,只要平安到家就够了,小郎君说话把我们这些粗人都弄糊涂了。”一面说着,他一面伸手向腰间的皮囊摸去,将那皮囊取在手里,解开缚口的皮绳,就灌了一口,这才恢复过颜色,用衣袖抹一下嘴,举一举皮囊道:“咱没啥想头,有口酒喝就好。”
“有了酒,还得配点野味下酒。”王薄话音刚落,宇文拓笑声便到,他方才和尉文通在一处说话,这时走来,朝王薄笑道,苏烈与同在火边的李靖便哈哈一笑,将方才烤好、却仍架在火上的野雉和野兔取下,大方地向王薄等人递去,王薄谦让了几句,就将苏烈递来的野兔接在手里,表情贪馋地嗅了一阵,便咬下一口,虽则兔肉滚烫,他也只是捯了几口气、胡乱咀嚼了两口就咽了下去,而后,满足地叹了一声。“哥几个多久没吃肉了?”见他如此,苏烈便笑着问道。
“谁还记得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方才抢话说的年轻人又道,他也同王薄一样,噗出口气,顺便就向方在火堆边坐下的宇文拓看去,目光触到对方面庞时猛地一跳,立即便移向一旁,手里的那只烤雉也不知为何,落在了地上,他刚要去拣拾,罗成身边的豹子已蹿过去,将烤雉叼起,返回主人身边,得意地大吃起来。“吃了几只了,怎么还不饱!”看着阿狴如此馋嘴,罗成不禁笑着拍它的头顶一下,李靖和宇文拓则笑向那失落了食物的年轻人看去,王薄也返身看了他一眼,叹一口气将烤兔分成两爿,一爿递了过去,那年轻人伸手去接,口中讷讷,接过烤兔后便垂下头,似已没了胃口,只将那爿兔肉拿在手中呆看。

“兄弟太不小心了。”再将一只野兔串上木枝架在火上,苏烈也笑道,却同时飞快地瞥了宇文拓一眼,再向那火上野味看去时,他眼中就泛起种玩味的笑意。
罗成却将目光投向了王薄盛酒的皮囊。王薄方才取下它时,他并未注意,饮过几口酒后,王薄将皮囊置在一边,他随意扫了两眼,却见那皮囊上有几个暗色文字,于是好奇地去仔细辨认,那皮囊甚旧,上面字迹却还清晰,也不知是写上的还是烙上的,却是“知世郎”三字。他念了一遍,抬头向王薄问:“王大哥,你皮囊上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是王大哥的诨号?‘知世郎’,这名号倒很不错。”
王薄却似吃了一惊,提起那皮囊放在眼前,随即嗐了一声。“这哪是我的诨号。”他将皮囊扔回地上,摇头道:“是我临出门时寻邻家借来用的。要不是小郎君说,我还不知上面有字。定是邻家那小郎君烧在上面的。”
“那小郎君定然才学不错。”
蓦地闻听这话,王薄有些惊讶地看一眼至今才说话的李靖,想了一想才摇头道:“看不出来,就知道他成日弄些乱草锈钱、王八甲壳满地乱丢,神神道道地嘟嘟哝哝。谁知道他说些什么。我出来时,还说要为我卜算前程,我又不是做官人家,有什么前程好算。”
“几时娶妻,几时生子,也是前程。”李靖将几根柴禾扔进火里,抱着右膝看那火猛地一腾,口中笑道。王薄又看他一眼,再摇头:“那有什么好卜的。再说,他要是能卜中,那还不是神仙?神仙还会呆在邹平?”听他如此说,李靖沉思片刻,便也点头。尉文通这时欲去林中再拣拾些柴禾,正从旁边经过,听见这一番对话,便停下来,李靖点头时他却道:“要是我就让他卜上一卜。”闻他声音,火堆边诸人都调头望去,他却只看着中间火堆,面上忽地掠过一丝痛色,叹道:“要是我邻里有这么个人,不管中不中,我都要让他卜一卜。或许就中了,我早知道了,早点提防,兴许就没事了。”说罢,他再盯着那火堆一阵,终是摇一摇头,转身向林中走去。瞧见尉文通时,王薄微微一惊,摸着颌下短髭沉吟起来,罗成这时盯住了他看,看他居然沉吟,不禁好奇地再度打量起这看似寻常农人的汉子,时候略长,王薄便惊觉了,哈哈一笑又朝手中烤兔大咬一口后,含糊道:“他纵然为我卜算,也算不出我如今坐在这里吃烤兔肉!”
“他若是能算出来,便不是长白山前知世郎,而是华阳洞里的王远知。”李靖也随之哈哈一笑:“只是王远知国师一流人物,必定不会卜算如此小事,他要卜算的,可是天下的前程。”
“那是一定。”三两口将剩余烤兔食尽,王薄将一双油手在身上随意擦拭两下,抚一抚肚皮,十分满足地站起身来,他一起身,其余几人也齐齐站起,他便向罗成拱手道:“多谢小郎君款待,诸位肯定是有要事在身,咱们不敢再打搅了,再说,也赶着回家。这就,告辞了。”罗成起身还礼,一边道:“王大哥走好,这一路该是没有盗匪了,王大哥不用害怕。”王薄等人对望一眼,都先后露出欢喜神色,再三道谢之后,便收拾起各人的包裹酒囊,沿着山中小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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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薄等人离去不久,尉文通与几名锐锋军卫士便抱着柴禾从林间出来,他仍带着一丝悲痛神色,苏烈盯了他一会,待他从身边经过时,伸手一把拉住,问道:“老尉,方才那几个人,你有没见过?”
微微一愣,尉文通随后便思索起来,过得一刻,他摇头道:“不是我以前的兄弟。听口音真是长白山一带的人。”
罗成正把蹭过来的满是脂油的豹头从袖上推开,闻言看过来,皱着眉问:“难道真的不是好人?”
“十之**不是善类。”李靖扯下一只雉腿放到口边,却瞥了宇文拓一眼:“奋武尉可认得方才那喂豹子的人?以某看来,那人与奋武尉似是很有渊源。”
“我征战这么些年,还从未记过这些小蟊贼的模样。”李靖问来,宇文拓便笑着回答,“大概是哪一战中运势极佳,逃出去的。说起来,锐锋军也不似传言中,只要斩尽杀绝。”他随手自火堆里抽出一条长枝,挥灭上面火焰,在前方地面信手划出“知世郎”三字,又随意抹去,扬眉道:“邹平王薄,好大的口气。此人往后必是祸害。”
再将挨蹭的豹头推向旁边,瞅一眼袖上油渍,罗成又向豹子低叱一声,而后他微讶地向宇文拓看去:“王薄既然是祸害,宇文大哥方才怎么不就地诛杀他?”
宇文拓只是轻笑,李靖则道:“杀得了一个,还能杀得了许多?燕山公能容得老尉,怎么就容不得王薄?”罗成听得他话里有话,就不作答,果然李靖又道:“燕山公自己不是都说官逼民反?王薄这知世郎,也不算名不副实。只是要看他这条小泥鳅能翻起多大的浪。”
“像老尉先前?”苏烈瞧一眼已经坐回原处的尉文通,作比道。
看一眼罗成,李靖似乎有些犹豫,他捋一把胡须,眼珠转了两圈,很是苦恼地倒抽一口气,摇一摇头:“只怕……老尉远不如他。因此,此人倒是一条好汉子,这时杀了,太是可惜。”
“太是可惜”四字一出,罗成便不得不皱眉,看看宇文拓却并不恼火,甚至面上仍含一丝轻笑,有些诧异地又去看苏烈,苏烈只看火上野味,仅是扬高双眉,他只得重新望向李靖,微带一分怒意地开口:“李药师你可是马邑郡的行书佐,食朝廷俸禄,为国家官吏。竟然可惜那等人。”
李靖倒不担忧,也不惧怕,一边细扯那只雉腿上碎肉,一边挥手道:“不错,某是马邑郡行书佐,那知世郎是邹平人,他在邹平乃至齐郡造反,和某何干。”他此话虽然胡搅蛮缠,罗成听着也还有些道理,思索片刻,仍皱眉道:“可,总是个祸害。”
“岂不闻,窃钩者诛,窃国者王侯?”李靖咬着雉腿骨无暇回答,宇文拓接话笑道,罗成讶异时,他已起身,向四下围坐的锐锋军卫士环视一眼,各处火堆旁,皆有年长卫士和他交换一下目光,随后,诸卫士纷纷立起身来,熄灭火堆后各自持起长矟,不消多时,便各自上马,列成齐整队伍,随着罗成等人,沿着来时路径回转马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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