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右翊卫长史阎毗用衣袖擦拭一下额上汗珠,抬起头仔细观望面前的高大宫门。永济渠开通后,圣人便下诏于涿郡营建行宫临朔宫,阎毗既先是督役开永济渠,临朔宫的督造之事圣人便也一并交给他。他接到诏旨时颇为踌躇了一两刻:督役一事并不烦难,难的是如何与这涿郡城内的北平王打交道。所幸督工将满一年,北平王罗艺并未有丝毫掣肘。
再过月余,这临朔宫便可全工了。阎毗仔细察看过宫门,满意地点一点头,他从宫门前走开,领着从人沿着宫墙缓缓走动,心里想到不久便可交差,不禁松一口气。
那口气才吐出来,右翊卫长史便听见一阵急促马蹄声,那蹄声繁急,来的似有数十人。他微微皱眉,调转身子向来骑看去,当先一匹火红骏马上的孩童他认得是北平王罗艺的独生子,才从张掖郡随驾回来不久的燕山公罗成。
“阎长史。”火红骏马冲到阎毗面前一尺,突然停步,四蹄如生根般钉在地上一动不动了,罗成从马上跳下来,与阎毗见礼,随后又仰头望那高大宫墙,口中啧啧赞叹:“阎长史营建如此宏伟宫殿,辛苦了。”
阎毗不知罗成今日来此究竟有何要事,只得含糊应付,一面去瞧罗成的从人:依旧是那几个锐锋军铁卫中的尉官。正思衬着,又猛地听见罗成问:“阎长史,圣人真会沿着永济渠前来涿郡?”他连忙转头向罗成看去,那华服孩童正旋转着手中马鞭,仰头张望着临朔宫宫门上空空如也的匾额,又问:“阎长史,你要找谁人来题这匾额,或是待圣人御笔?”阎毗尚未回答,那孩童又道:“涿郡这里也无有什么好景致,还不如陇西,更不比江都。圣人来这里巡游,怕是要大失所望。”
阎毗被这一连串话说的一愣,罗成未等他回答,又回身笑道:“阎长史,与临朔宫一比,我父王的北平王府与庶民的草堂也无甚区别。阎长史若有空闲,是否可帮王府修缮一二?”
“承蒙燕山公青眼,阎某自当效力。”阎毗总算得空回话,罗成又转头扫一眼临朔宫,走回座骑身边,伸手搭在涂金马鞍上,再向阎毗看来:“阎长史,那就这么说定了。待我回来,可得让我见一见阎长史的能耐。”
“燕山公要去哪里?”阎毗不由问。
罗成已跃上马背,将青色丝缰握在手中,听见阎毗发问,一扬手中马鞭笑道:“自然是,四下玩耍。”说着已拨过马头,沿着来路疾驰而去。阎毗刚迈步过去要说什么,便被马蹄扬起的飞尘扑了满面,呛咳起来,连忙用袍袖在面前一阵挥动,待得飞尘散去,那一行人已去得远了,他瞧那背影一阵,摇头发出一声苦笑,复又领人巡视,督促那些民夫努力劳作。
.
“那地方造得当真不错。”转过一道小弯后,苏烈朝临朔宫方向看了一眼,有些眼馋地赞叹。他一面随着罗成向前方一片树林过去,一面又说:“那些工匠民夫便可怜了。以我看,这一路上又要多一些盗匪出来。不过,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
“不管他。反正有天子诏旨明颁天下,不是父王下的令,也不是锐锋军督的工。”罗成说毕又皱起眉来:“只是涿郡确实没什么好景致,圣人怎会想来这里?”他看一眼随在另一边的宇文拓:“莫非他专来审视父王是否会对大隋不利?”
宇文拓扬一扬眉,“啊”了一声:“这倒未必。以杨广的性子,若是真对北平王有所疑心,早就发作了,不会如此拖延。”
“那难道是为了察看边境?打算与突厥交兵?”苏烈接下去猜测:“那还不如去定襄。”
“定襄和马邑两地倒真是有许多突厥人和他们的牛马。”罗成眼珠一转,仿佛想到甚似的笑起来:“翟将军见到突厥人在马邑他眼底大大方方闲逛,必定十二分光火。我也不知为何圣人竟会答允启民带来的突厥人内附。”
苏烈哼了一声答:“还不是要展示他的胸怀宽广——就如他那日赐我羽骑尉一般。”
“我料那些突厥人待得也不会太适意,毕竟马邑定襄一带百姓都深恨突厥人骚扰。说到头还是启民假惺惺装腔作势。”罗成略停一下,叹口气:“瞧在他已经死了的份上,就不说了。”说着又瞅苏烈一眼:“照那什么收继婚俗,咄吉世坐了可汗的位子,就会将义成公主收了作自己的可贺敦?”苏烈只耸一耸肩膀。罗成仍是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调头看见斛律政已走出那片树林站在道边向这边看来,便快马加鞭赶了过去,到面前跳下马来就左右观望,口中只是问:“斛律伯父,你说我的兵器今日能好,我怎没见到?”
斛律政呵呵笑着摇了摇头,从自己座骑的马鞍边取下用布帛扎捆的一条长干,解开布帛,里面便是杆九尺长枪,枪身较锐锋军常用的长矟银亮一些,也细一些。罗成一见到就伸手去抓,斛律政却将他的手挡开,面色也沉下来:“兵器给了你不假,可你年纪毕竟幼小,攻城野战,宇文拓和苏烈二人能干得的,你干不得。要乖巧些,自己也多加小心。”
“知道了斛律伯父。”罗成明显地不耐烦,甚至翻了翻眼睛:“斛律伯父你都快与宇文阿姨一般了。”斛律政听他这般说,便显出怒容,高高扬起一只蒲扇般大手,却只是轻轻拍在他背上,将另一只手中的长枪交他之后又问:“你就带上一回陇西随驾的卫士去?”
“不错。杨郎将也一同去。”罗成转头向宇文拓看一眼,回过头来答。
斛律政点头,却未在人群中见到崔翙的身影。“崔燕南不随行?”
罗成弯下腰拍一拍挣脱斛律政随从手中锁链奔到脚边的豹子头顶,皱眉摇一摇头:“他太扫兴。”说着便和斛律政告辞,斛律政听见他说崔翙“扫兴”,微微叹息一声,见罗成告辞,便又叮嘱了几声,由他自去。随行到陇西的那三千锐锋军卫士经覆袁川战后还剩下二千余人,正在杨伯泉率领下于涿郡北门外等候,罗成一到北门两边相聚,便合成一路向马邑、定襄方向赶去。
.
这一路上倒没遇上什么事端,罗成也不同上回一般成日叫嚷着要寻山林中盗匪的晦气,杨伯泉也不似崔翙会对罗成横加管束,引领锐锋军卫士往陇西随驾的头一日他和宇文拓便好生计议过了,他只管锐锋军军务,罗成的事则皆由宇文拓照管,无需他多费唇舌,因此便不似当日崔罗二人相互看不顺眼。
涿郡至马邑途中经过上谷、雁门两郡,这两郡中并无突厥人放牧行走。启民可汗带来的突厥人似乎一如其主般乖顺,大隋圣人下诏,允他们于马邑、定襄郡内放牧居住,他们便真只在那两郡中,绝不涉足其余隋土。苏烈按自己在突厥地界上所见所闻揣测的悉数成空,除了身上装束和座下战马,其余都做利物输给了宇文拓,于是被罗成嘲讽不休,一来二去他就恼火:“这突厥人如何进了大隋土地便从草原上恶狼变为了食草的白兔,我不信他们有如此驯服!”
“那有什么好奇怪的。突厥人原先在北方蛮荒之地,不被王化,内附之后蒙圣人可汗教化,所以就乖顺了。”罗成逗弄着豹子,随口嘻笑。那只豹子长得很快,不过数月,罗成便不能轻易将它抱起。
“你当我三岁孩童?!”苏烈更加恼怒,他推开面前小案,从坐席上立起身来,向外走去。因动静太大,那只豹子抬起头看他,低低咆哮一声,罗成一手挽住豹颈,向他问:“你去哪里?”
苏烈回头瞥了罗成一眼。“去城里。”他不满地看着那只豹子,“若非你养了这只豹子,弟兄们怎会进不得城?”罗成眉一皱松开挽住豹颈的手臂,在豹子背上轻拍一下,那只豹子极为聪明,几个月来已领悟了罗成大多数行动言语,这一次也知道主人意图,背微微一弓,便向站在帐门处的苏烈扑去。苏烈猝不及防,被它扑到面前,撞倒在地,双肩被豹子一双前爪按住,那只猛兽花纹斑斓的头颅就在面前,口鼻中热气扑到脸上,一阵浓腥。他于是大怒,一边抬手抓住豹子两只前爪,一边大叫:“罗成,让你的豹子滚开!”过一刻见罗成翘着脚端坐不动,他愈怒,吼道:“娘老子的,你再不让这豹子走开,我杀了它!”说着,见罗成仍然佯佯不睬,他咬一咬牙,放脱右手伸到鞢躞带边抓住随身短刀刀柄,就要拔出。
“嗨,你做什么!”罗成见他要拔刀,才着忙跳起来,呼哨一声,唤道:“阿狴,回来。”豹子松爪要退,苏烈却抓住它的一只前爪不放,右膝也抬起,撞中它柔软腹部,豹子负痛吼叫一声,另一只利爪便朝着苏烈面门抓过,苏烈这时已拔短刀在手,头一偏躲过那一抓,挺刀朝豹子防备正空的心口刺去。
“不许伤它!”罗成情急之下也拔出鞢躞带上短刀,朝苏烈手腕掷去,那柄短刀透腕而过,苏烈痛呼一声手中短刀落地,豹子闻到血味,目中立刻爆出野兽的凶光。
“快将这豹子管住!”苏烈大惊失色地叫嚷起来,罗成也着了忙,转头去找锁链,锁链却不在身边,而在帐门处,死蛇般盘在地上,他便跳起来向那处奔去,才奔得两步,有人低头入帐,抬头一见面前场景,也露出讶色,罗成连忙大叫:“宇文大哥,快些拿链子锁住阿狴!”
宇文拓低头抄起地上锁链,扣住豹子项上皮圈,将它扯离苏烈身上,在帐内柱上拴定。苏烈翻身起来,先不管自己伤处,径向罗成冲去,罗成见他面目被怒火扭曲,十分狰狞,兼自己心虚,不觉有些害怕,待要躲闪,宇文拓已将苏烈一把揪住,喝一声:“作甚!”
“宇文拓,你拉偏架!”苏烈反身怒吼,宇文拓微微皱眉,也不和他分辩,一挥手将他远远推跌在帐中角落,转头向罗成道:“取金创药给他。”
罗成翻出金创药隔老远丢给苏烈,又找出一块干净白布掷过去,再去看宇文拓,目光却游移不定,声音也自发飘;“宇文大哥有事?”
宇文拓又来回看一看帐内两人,虽仍皱着眉,却并未深问这事的究竟,只道:“你是经马邑直接去定襄,还是先往马邑见过翟将军?”
“还是先往马邑同翟将军说一声。若是不说……翟将军与崔翙性子差不多,若不令他知道,必定会有一场责难。”
听见罗成说“翟松柏与崔翙性子相似”,宇文拓唇边微露笑影,他点一点头,看向苏烈,苏烈正单手包扎伤处,十分不便,于是他又向罗成望去,罗成知晓他要说什么,正在犹豫,却见宇文拓露出愠色,终还是过去帮苏烈包扎伤口,宇文拓也随着走过来,在苏烈肩上拍了两拍道:“你的那些物事我都放回你帐中,回去时看看,还有什么缺少的。”苏烈才怒目瞪视罗成,闻得这句话,面上出现惊喜表情,却又强行将那神态收起,哼一声道:“那是我输给你的。输便输了,没有再将输物拿回来的道理。”“不识好歹。”罗成便道,宇文拓却不去分辩,笑一笑转身走出帐去,苏烈看他背影一阵,带几分侥幸的,又讪讪地朝一边唾吐了一口。
.
罗成一行人入得马邑郡城时,已距圣人下诏令启民所率突厥人于马邑、定襄两郡居住之日数月。马邑郡内本就有许多胡人行商往来,其中自也有突厥人模样的商人,这些内附的突厥人虽说兴许骚扰过边境,但因如今十分乖顺,在本族酋领官长的管束下,并不生事,时日一久,马邑百姓便也不如初时那般厌恶这些穿着左衽皮袍,身带膻气的男女,逢他们前来讨口水喝或是买些吃食,也肯给碗水出去,也肯作他们生意。

“这看上去倒很有些四海一家的意味。”罗成一边行走,一边观望着四周,笑道。“民众如此,不知翟将军心思如何?”
“好不了!什么四海一家,都是哄人的。”苏烈毫不犹豫地就接上话去,左手将缰绳向身边略收一收,他右腕上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有时还有些疼痛,就还缠着白布。
罗成手上用力,挽一把拴着豹子的铁链,又低声呵斥一声“阿狴”,将那只想去别处游逛的豹子再拢到身边。道路两旁已是有许多人朝着那满身花斑的大猫指点起来,有些胆小的孩童更是躲进母娘的裙摆里藏起面孔哭出声来。“豹子要吃人呢,怎能将这畜生带上街来。”便有妇人一面哄着自家儿郎女子,一面愠怒地向那猛兽的主人瞪去,却见罗成也只是个稚龄孩童,不免连愣了几愣,便又讶道:“那小郎君是哪家的儿郎,这般胆大。”罗成听到耳中,洋洋得意,阿狴回头看一眼主人,瞧见他模样欢喜,也格外兴奋起来,喉中滚动低沉吼声,道边的百姓听见这吼声,立即又呼啦拉退后几尺。
“看好些。”宇文拓便向罗成道,一边要从罗成手里接过铁链,罗成不让,向前急跑了几步,才回头要与宇文拓说话,就听见道边屋檐下有人道:“好威风的豹子,可惜还未成年。”罗成朝说话人看去,原来是个高大胡人,头顶看去竟要触到酒肆屋檐,身上穿着左衽皮裘,一部遮了大半张脸的虬髯威风凛凛,深陷的绿眼炯炯有神,他觉得那部虬髯有些眼熟,偏头想了一想,笑起来:“胡子大哥?”
“不想小兄弟还记得我。”那虬髯汉子哈哈大笑,从檐下走出到罗成身边,那只豹子似乎感到他身上气息不比凡人,扎住四爪,一双圆圆金眸里流露出警惕神情。“阿狴你怎了?”罗成低头看一眼,仰头向虬髯汉子笑:“胡子大哥,我这豹子好像怕你。”
“是吗?”虬髯汉子又笑,他向罗成身后从人看去,目光在宇文拓、苏烈、杨伯泉三人身上次第而停,最终又看回罗成,伸出大手轻拍一拍罗成肩头,道:“本该约你进酒肆饮酒,只是这豹子一进去,里头其余的客人就呆不住了。我的帐房就在城北门外不远,突厥家也有好酒,去那里喝两杯,再让老哥看看小兄弟你这些日子里做了什么大事。”
“好!”罗成想也没想便答应下来。他虽同宇文拓说要去见翟松柏说明,其实并不想听翟松柏必有的一场教训,虬髯汉子相约,正好让他能晚些去与翟松柏会面。苏烈想到又能尝到突厥酒滋味,自然欢喜,宇文拓和杨伯泉两人却微感踌躇,终于当不住罗成连声叫唤,只好随同前往。
.
虬髯汉子向北门外行去时道自己汉名张烈,亦依中原人习俗取了字号,是“仲坚”,却未说自己的突厥姓名。他北门外的毡帐较一般突厥人家的帐房要大上不少,马邑郡城北门外立帐的突厥人见到他来,都退一步抚胸行礼,竟似他是此处突厥人的首领。
“什么酋领不酋领。都是兄弟姊妹而已。”罗成问时,张烈如此回答,他们此时离那大毡帐还有几步路,帐外踢毬玩耍的突厥少女见他们过来,转身进帐,不一会,便有一位突厥妇人迎了出来。
“三郎。这些贵人是?”行礼之后,突厥妇人向张烈轻声问道。张烈便与她和众人绍介,原来突厥妇人姓拓跋,名字在汉话中是“月”的意思,原是鲜卑人。她容色极为鲜妍,塞外风沙竟未能在那凝酪般肌肤上留下印痕,见到罗成手中豹子也不害怕,很有兴致地打量了一阵,向罗成笑道:“我自嫁人后,便许久没见到豹子了。豹子驯养熟了,正好用来行猎,较鹰隼更方便。”
“是吗?那除了行猎外,豹子还能用来做什么?”她容颜美丽温柔,声音也温存和气,罗成也很欢喜她,听她这么说,便追问一句。
拓跋月思索片刻,笑着摇头:“那我可不知道了。”她将一行人迎入帐内,立刻去张罗酒宴,举止很是干净利落。苏烈看了她一回,忍不住向宇文拓道:“胡妇就是比中原贵妇爽快。你母亲,宇文夫人也是厉害角色,我每次见到她都头皮发麻。”
“中原妇人出身得好,无需如突厥妇人般劳作。当然娇贵一些。”说话间张烈从后帐提了几只盛酒皮囊过来,给每人面前斟上满满一碗,罗成自不例外,就连那只豹子也得了一只盛了酒的圆盘,它便扑上去舔舐盘内酒,啧啧有声。罗成朝面前碗中看一看,那酒和之前见过饮过的酒都不相同,他端起来喝了一小口,觉得味道有些古怪,苏烈却将自己那碗酒一饮而尽,用手背抹一把嘴道:“马乳酒还是突厥的匐你滋味绝妙。”说着瞧一眼罗成,手伸过来道:“你若不喜欢,给我。”张烈便哈哈笑着将一只皮囊抛过来。罗成皱眉再看看碗中酒,转头瞧宇文拓与杨伯泉两人都已饮完,且都赞赏不绝,便又喝了一口入腹,正品味着那酒的滋味,忽听帐门“唿”的一掀,一名突厥打扮的少女没头没脑冲进帐来,也没瞧看帐内人,跺着脚朝张烈叫道:“姊夫我渴死了,快给我些酒!”叫唤完了方才瞧见有客人在,有些尴尬地收住声音,吐一吐舌头。
“这是我妹子,唤作阿玉。”拓跋月跟进来,向客人致歉后将少女绍介给帐内人。
拓跋玉面上微红,跟着阿姊向客人一一见礼,看见罗成时她“咦”了一声,很有些无礼地道:“中原人也肯放这种小娃儿来胡人毡帐里?他们不道胡人都是些吃人饮血的恶鬼吗?”
“阿玉!”拓跋月有些气恼地扯了妹妹一下,低斥一声,罗成却已面露不悦之色,张烈便笑:“玉儿小觑了罗小兄弟。他七八岁时便射杀过猛虎,如今年纪虽不过十岁,已领兵追袭过陇西的吐谷浑伏允。”拓跋玉目光一闪,又仔细打量了罗成两眼,却仍是不信,调头又见到那只豹子,再“咦”一声问:“姊夫,这是你寻来的?”
“是我的。”罗成答道,将豹子唤到身边,抬手抚摸它那身花斑皮毛。“真的?”拓跋玉复问一声,便在豹子前方半跪下去,伸手试着去摸豹子头顶,一会又向罗成道:“你真的领过兵?”说着便转到罗成身边坐下,自顾自道:“我也想上阵,却没机会。姊夫上回中原寻仇,也不肯带我去。”
“你是女孩子,自然用不着你上阵。”罗成随口答道。拓跋玉瞥了他一眼,不屑道:“女孩子怎么就不能上阵?!远的不说,我姑母当年便与丈夫一同出战。谁不说她是女中豪杰。”罗成听她言之凿凿,也有几分相信,于是问:“那她现在哪里?”拓跋玉皱一皱眉,叹息一声摇头:“我不知道。我两三岁时家中便没有姑母的消息了。”她转头问拓跋月:“阿姊,你比我大许多,可知道姑母后来去了哪里?她嫁的那人叫什么名字?我总记不住汉人的名姓。”
拓跋月踌躇着,向罗成望了一眼,这令罗成十分讶异,不知为何妇人要如此看自己,便想拓跋氏的女子莫非与自己能扯上关系?想着朝宇文拓看去,宇文拓正低头饮酒,罗成却觉得他是在掩饰些什么。张烈却似不知自己妻氏之事,也道:“月儿,我可没听你提过姑母是如此的女中英豪。想必她嫁的汉人也是一代英雄。”
“我想,”拓跋月说话又踌躇了一会:“兴许是凑巧罢。阿姨嫁的人,与罗小兄弟的父亲名姓相同呢。”
.
“真想不到北平王妃竟会是鲜卑人。”从张烈帐内辞归入城,到翟松柏府第宿下后晚间无事,苏烈出门闲逛,瞧见罗成领着豹子在青砖地上漫步,他便走过去,一边说话,一边瞧罗成脸色。
罗成看他一眼,倒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早知道。母亲在他人面前说是姓‘元’,那也只是胡姓改作的汉姓。我只是没想到母亲会是拓跋夫人的姑母。”
苏烈耸一耸肩:“这就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罢。”过一会他又转过去拦住罗成道路,仔细朝罗成脸上看去:“宇文拓是能瞧出胡儿模样。你么,目下却瞧不出什么。”
罗成满面怒容,拨开他向前走,那只豹子竟知主人发怒,回头朝苏烈吼叫两声。苏烈并不怕它,继续跟在罗成身后,恣意晃动着手臂,口中胡乱唱着突厥歌谣,一会又向罗成道:“那你鲜卑歌谣该会唱一两首,唱来听听。”
罗成慢慢停下步子,虽然拓跋玉道北平王妃曾与丈夫一起上阵杀敌,他心中的母亲却一直是个柔弱温和的妇人,从他有记忆时起,元氏王妃便连骑马都很少,外出时都乘坐缓缓前行的犊车,王府侍女常要为王妃煎熬汤药,他记得的母亲温暖怀抱便常年带着一股或柔和、或辛辣的药香,只是王妃抱他的日子不多,她总是在帐幔中低低咳嗽着,宇文拓的母亲倒是常抱着他在王妃的寝殿外间来回踱步,哼着歌儿哄他睡着,她哼唱的却多是突厥语的歌谣。他皱着眉继续回忆,母亲苍白虚弱的美丽容颜逐渐清晰,而一缕清音也渐渐地从他记忆深处浮起来——那是一曲《折杨柳》。他犹豫着,终于开口唱出来: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胡家儿,不解汉儿歌。”
他唱这歌时,宇文拓和杨伯泉也正走来,听见歌声两人都停下步子,杨伯泉低声问:“这是王妃昔日唱的?”宇文拓不答,却扬声接唱:“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罗成听见歌声,转身看清暗中人影,便跑过去,豹子阿狴也随在主人身后,见罗成扑进宇文拓怀里,它便也依样葫芦撞了过去,宇文拓一时没有防备,被撞倒在地。他躺在地上,一面看怀里一双手紧紧揪住自己衣襟不放的罗成,一面将那好奇地伸过头来朝人面上咻咻喷气的豹子赶开,就在罗成背上拍抚两下,放柔声音问:“怎么了?”罗成并不回答,宇文拓便要将他面孔托起,手指抚到面颊上却触到一片热热水湿,心下一惊,收回手来继续轻拍他后背。苏烈狠狠揉一把面孔,哑声骂道:“***。没娘便没娘罢!老子的娘不也早就没了!”杨伯泉向这少年守义尉看去一眼,又瞧一眼罗成,叹一口气向他处望去,那边檐下也站着个人影,从身形上看正是翟松柏,许也是被《折杨柳》惊动所以出门查看。
这一夜空中仅有一两缕微云来去,高挂的明月已近圆时,朝人间洒下一片清光,晚风依旧微带寒意,却不甚大,将一丝断续胡笳音声带过人耳边,从来处看,便似是这城外毡帐中容身的胡儿所吹胡曲,又似有人声在内相和,杨伯泉尽力分辨,终听出那是当日北朝的《陇头歌》,他心内便微微一动,突然发觉翟松柏身边多了另一个身着铠甲的人影,似乎正向主将禀报甚事。再看一眼仍不肯从宇文拓怀中离开的罗成和面露羡慕之色的苏烈,他自行拔步向翟松柏方向走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