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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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律政带着罗成走到厅门口时罗艺正在厅上和宇文氏两人对坐谈天,听见脚步声他转面过去,先看见斛律政,随即瞧见那虎贲郎将身边一脸不情愿的儿子,就将前一刻还在面上的笑容收起,摆出张冷冰冰面孔。宇文氏便瞪了他一眼,起身迎过去,斛律政也已看见罗艺神色,笑着将嘟着嘴满面委屈的罗成送到宇文氏怀中,随后带着宇文拓苏烈等人转身离去。
将罗成带入厅内,让他向父亲行礼之后,宇文氏又向上座的罗艺看去,北平王依旧面无表情,似乎根本不曾瞧见儿子一般,只伸手端过案上茶水,她便又瞪去一眼,将更委屈的罗成带到自己座处,一面仔细端详,一面询问不停,到最后又骂:“放出去了就不愿归家,连封信也不送回来!”听罗成辩解说崔翙隔几日便会回报翟松柏和斛律政后,她更恼火地抬手送了两个爆栗出去,怒斥道:“放屁!就懒成这样!翅膀硬了吗?就算是只鹰,也有歇翎的时候!家里有人打骂管教不好?除了自家人谁还耐烦管教你!”她说着又向罗艺看去,北平王仍冷着一张铁面,不动声色地饮茶,却终有担忧的目光溜过来,见被她察觉了,便强作镇定地咳嗽一声,将手中茶盏重重放在案上,她不觉好笑,转来又朝揉着头的罗成头顶再敲了两下:“在外头有谁真知冷暖,肯惦念你?外人管你死活?你们这些儿郎子,只顾自己快活,哪里知道父母长辈心疼!”说到这,也触动了自家心肠,叹一口气,收住话抬起袖头擦拭眼角。
罗成又用手揉头,因宇文氏的话向父亲看去,正巧罗艺也看过来,瞧见父亲还是黑着一张脸,丝毫不像思念心疼自己的模样,便更委屈地低了头,而后就听罗艺咳嗽一声,问道:“麻叔谋的事情如何了?”虽不满父亲只关心这些事情,但罗艺既然已经问了,他只得嘟哝一声,答道:“圣人已经派许国公前去擒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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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是立了一大功了。”看出儿子不满,罗艺“唔”了一声,挖苦道。他又问:“你是如何将此事上奏圣人的?”
“与公主闲话中提到,公主告知圣人的。”
“你倒是会仰仗公主。”再度挖苦一句之后,罗艺猛地一拍面前桌案,对那垂着头,似乎对此怀有几分得意的儿郎怒吼起来:“除了仰仗公主,你还会什么?只作个驸马都尉,倚靠着公主过一世好了。”
他突然震怒,罗成毫无预料,满面懵懂地张大双眼向上首望去,一时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父亲为何会就此事勃然大怒。宇文氏也吃了一惊,立即收了泪,将罗成拉到身后护住,又朝罗艺问:“这是说什么呢?”
“齐王也是你能顶撞的?安吉公主再如何受圣人宠爱,还能被立为皇太女?齐王也同样被圣人宠爱,他若是记了仇,到他被立储又登了基,你怎么办?”罗艺正眼也不看一脸护犊神气的宇文氏,只紧盯着她身后懵懂神色不除,委屈神气又生的罗成,冷冰冰道。罗成动了动嘴,却想不出要用什么话来反驳,过了一会他稍许负气地勉强开口:“那可要我去向他赔礼?天子储君,不都是宽宏大度不计较些末小事么。”
“荒谬!”罗艺听儿子如此说,又沉着面叱道。宇文氏见他满面怒色,只怕他下来惩处罗成,但看他虽然一味斥责,却并没有起身之意,便稍稍放心。等仆役们送来晚饭,她帮着安置,到罗艺座前时低声劝道:“大王罢了吧。父子何必和仇人一样。”瞧北平王不理睬,她也有些恼怒地哼了一声,自去给罗成拣菜。罗艺提箸在手,又向儿子看去,见到罗成犹是和半年多前一样小口细嚼慢咽,又不时偷空向自己瞄来一眼,眼光躲闪且满带恐惧,虽恼怒他竟敢得罪齐王,心中也不觉一痛,却仍在案上拍了一掌,喝道:“用起饭来也如此婆妈,你难道是什么豪门大族的王孙公子了?还不快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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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几日后恒阳郡守报说北岳庙已修葺一新,圣人就起驾去往恒阳祭祀山神,河北诸郡守沿路恭迎,百姓父老箪食壶浆跪迎于道。圣人自然十分欣喜,凡遇皆重赏,又令人拟诏,大赦天下。驻跸时则多有耄耋老者由郡守领来觐见,备言自大隋圣人领天下来四海清平百姓安居,圣人每每大悦,常赐老者七品衔,供给禄米。
杨喆起初看这些老人须发皆白、精神矍铄,觉得十分有趣,几次后见大同小异,不论年纪多少,口音如何,人人只会道“天子圣明”,都是白活了一把年纪,连个乡野故事都说不上来,就没了兴趣。萧皇后要和圣人一同接见这些老者,就算空下来,也只是教导她该如何做乖巧女孩儿,清源郡主身体不适留在晋阳宫里调养没有随驾,又不能成日把罗成往禁里召——她毕竟年纪渐长,知道些轻重了——只好拿着贴身宫婢和猧子狗撒气。等慢悠悠的辇舆好不容易到了恒阳北岳庙,又是为了祭祀来的,繁文缛节一套一套,直让她烦躁不已。只有张掖和蜀郡送来的两样吉物还有些意思:一只是三足乌——这在她看来其实也无什么有趣的;另一只却是玄狐,关在铁笼子里,两只眼睛黑得发亮,时刻滴溜溜打转,伶俐得很。她看了喜欢得不得了,忍不住又把罗成找来,朝他炫耀。
“确实不错,狐机灵得很,很难活捉。”罗成绕着笼子转了几圈,又仔细查看了玄狐的四足皮毛都不见伤痕,称赞了一声:“张掖郡守下了不少功夫呢。”
“我猜你定没见过这般漂亮的狐。”杨喆听他也赞,便得意洋洋地拿着片鹿肉脯去喂那只玄狐,一面转头向罗成说。
罗成一个箭步跳过去把她的手从玄狐利齿下夺回,杨喆靠在他身上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那片肉脯落在笼内,玄狐志得意满地叼起它咬嚼。她于是朝笼子里骂:“坏东西!我给你肉吃,你还想咬我!”玄狐却只高傲地瞄她一眼,叼着未吃完的肉脯掉头走开,只将蓬松大尾朝着她。罗成哈哈大笑,陪侍的宫婢也微笑。
“禽兽都是这般,你还指望禽兽报答你?”也拿起一片肉脯,抛进笼中,瞧着那玄狐又转过头来叼起,罗成拍了拍手笑:“又不是你养的猧子。”
杨喆便低头看脚边盘桓的猧子,弯腰将它抱起摩娑长毛,忽然问:“世上可有猧子这般毛色的狐?”
“有,怎么没有?还有遍体火红的红狐,你难道没有穿过红白的狐裘?你自己说西苑里养了天下的奇禽异兽,怎么会没见过这两种?”
杨喆面上微微一红,罗成恍然大悟:“必然是怕野兽伤人,凶猛的都不让它们靠近公主。”他盯一眼玄狐,满不在乎地向杨喆许诺:“待我哪日也捉只给你好了。你欢喜白的,还是红的?”
“两种都要不行?”杨喆歪着头伸出右手小指,罗成同样伸指与她相勾:“怎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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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许诺在罗成看来并无不妥,过些时日他在自家提起来,听话者却都摇头不已。
“你说得容易。”苏烈用力拍他一掌,“红狐也就罢了,白狐是那么好找的?”
“火红毛皮的红狐也难寻。”宇文拓跟泼一瓢冷水。
“你是不知红白狐裘要耗多少力。”宇文氏难得一次不站在他那边说话。
罗成心下也忐忑起来,但嘴还是要硬:“红狐白狐又不是没有,只要有,就捉得到。”
苏烈等人都翻翻眼。斛律政则摸着一把虬髯呵呵笑道:“说得对。要讨女子欢喜,何止这两只狐呢。大王说对不对?”他最后一句问的是上首的罗艺。
“寻常女子也就罢了,安吉公主也是他能讨好的?”罗艺瞅了儿子一眼。

这时宇文拓和苏烈开始帮着罗成说话:“安吉公主和燕山公是很投缘的。”
“投缘好。真要能成驸马都尉,也是好事。”斛律政又向罗艺笑。
罗成挠了挠头,“我可不想当什么驸马都尉。她甚么事都不懂,娇滴滴的得成天哄着,谁耐烦。”说着还拧眉摇头。
就连罗艺这时都忍不住大发一笑,宇文氏笑得前仰后合,好容易忍住了过来在罗成后脑勺上拍一巴掌:“说什么呢!做郎君的不哄着娘子,还哄谁去?做娘子的,不在自己郎君面前,还不撒娇儿呢!”她看看罗艺、斛律政、宇文拓和几乎要抱着肚子打滚的苏烈,又向罗成笑骂:“八字还没得一撇,你急什么。”
罗成脸涨得通红,瞧着从来正言厉色的父亲都大笑不已,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差点就要哭出来,幸亏崔翙进帐报事,大伙才都收了笑。纵然这样,崔翙还是从众人面上看出笑意,他诧异着,向上报:“大王,圣人下诏征召天下鹰师集东京洛阳。”
“哟,车驾这么快便到了洛阳了?”宇文氏有些惊讶地问。“圣人开了由东京至并州的驰道。”宇文拓为母亲解释。宇文氏点点头,不再插口,听罗艺怎么处置。
罗艺“唔”了一声去看罗成,罗成不知父亲看自己是什么意思,也睁着两眼回看,直到罗艺有些不耐地开口:“你究竟打算如何?是领着鹰师去东京玩乐,还是留在涿郡,和往常一样闲逛!”
“不是闲逛。”低声嘀咕了一句,转转眼睛,瞧瞧诸人脸上强行收住的笑意,垂下头暗暗将一口小牙磨响两声,罗成终是回答:“我还是留在涿郡好了。”
话虽如此,“鹰师”前往东都后,又过了些时候,罗成便在涿郡呆不住了,日日想着离了北平王府,回边境那片无人拘束的地界去。起初,他在恋恋不舍的宇文氏面前还会装出副乖巧模样,多留了几日后便开始发蔫,当着宇文氏的面也开始长吁短叹,只恨得宇文氏咬牙不已。她愤愤然斥责罗成,斛律政却笑道:“鹰既放出去,除非它自己想歇翎,旁人都约束不得。宇文夫人也没甚可气的。”
宇文氏只白他一眼:“都是斛律将军出的主意,在斛律将军这里当然好说话。一个**岁的孩童就放他四处乱跑,刀光剑影里的营生,我不似你们男人心肠硬。”
斛律政呵呵笑着只捋那虬髯,也不多说什么,罗成嘻嘻笑着凑过来拉着宇文氏手臂摇晃:“阿姨,我懂得照应自己,再说宇文大哥和李药师也在,又有锐锋军铁卫,谁也伤不到我。”
瞧他一眼宇文氏便哼一声,夺手回来:“我不理你说甚么,也不知道。你也休和我撒娇,能不能去得是你父王说了算的,哦,指望我替你在大王那里说好话么?”
“当然是要仰仗阿姨了。”罗成泼了宇文氏面前已冷的一杯残茶,提壶斟满一杯双手捧了递过去。宇文氏偏过头去只作没看见,并不接杯,却终是挨不住疼他,转回一手接了茶,另一手在罗成额上狠狠捣了一下:“你就得意吧,待到有个头疼脑热的,看谁服侍你!”
她一接茶,罗成便知已是事成了,笑嘻嘻在宇文氏怀里挨蹭了一回,又说:“阿姨放心,我知道阿姨疼我,自然会爱惜身子免得阿姨惦念。”宇文氏又以手拍打他,也就只好帮他去探罗艺口风,看北平王是否肯再放这儿郎子出去。
罗艺却不似宇文氏,听见提起罗成在诼郡待得“有些无趣”,立时就朝外一挥手:“那就让他离了这里,想去何处闲逛便去何处好了。只要不闯下泼天的祸事,我哪有闲心管教他。”
宇文氏又说了两句,罗艺口气依旧不变,她也只好作罢,回去复述给罗苏两人听,苏烈欢欣雀跃,罗成却有些不大高兴,宇文氏也不去理他,知道他过一阵就会将这不悦抛到脑后去,只是回到自己房中,忍不住向婢女抱怨:“如今的小儿郎,都白眼狼似的,一个个心气高得很,却不知为家长着想。”婢女既不能称是,也不敢反驳,只得陪笑,宇文氏嘟哝一阵,自去寻些换洗及御寒衣物让罗成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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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胡地八月便有白雪纷飞,涿郡虽不及那边寒冷,入了十月,树叶也都枯黄败落,也是寒风凛冽,街道上行人都着起绵衣。宇文氏同着斛律政一起将罗成一行送到城门外,絮絮叮咛切勿争强斗狠云云,又再四提醒宇文拓要照应罗成周全,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放他们远去。
道上一转弯,回头瞧不见宇文氏同斛律政身影,罗成便用手拽拉身上袄衣领口:“热。”
“母亲确实让你穿多了。”宇文拓看着他也说,一面和苏烈交换个眼色,苏烈本就在窃笑,接到他这眼色就大笑不已。
“有什么好笑的!”罗成愤愤瞪了苏烈一眼,三扯四扯将身上那件厚厚袄衣脱下来,看看身上还显得臃肿,便又脱去一件。
“行了,别再多脱,你年纪还小,不像我们一样禁得冷。”看罗成还要脱去第三件时宇文拓连忙按住他的手,苏烈也附和:“是是,毕竟年纪小,你如今已不像端阳节的粽子了,也没再脱的必要。”
罗成又瞪去一眼,锐锋军铁卫已是哄然大笑起来,崔翙连声呵斥才将他们的笑声压下去,罗成已是气得满脸通红,提起马鞭指点着方才大笑的诸人:“再笑就贬你们去筑城开渠!”
提到筑城开渠,宇文拓禁不住要叹气:“城是筑得差不多了,渠也一路开到了涿郡,再就不知道圣人要做什么了。”罗成反身看他,眼珠乌溜溜转动:“宇文大哥想说什么?”
宇文拓拍拍他肩头,看崔翙一眼又低头道:“没甚么,宿下时再说。”
“宇文大哥不必敷衍,父王和斛律伯父商议时我经过窗下,筑城开渠这两事耗民力太大,有些人不愿做工,于是逃亡,其中有些居然占据山头作了盗贼。”罗成用马鞭牙柄敲着座下赤红骏马的辔头:“斛律伯父还说,这些盗贼和北边那些杀人越货的强人不同,虽然现在没成什么气候,但比那些强人更烦难。”
苏烈拨马上前和罗成并排,他倒是干脆得很:“有什么烦难的,也还是啸聚山林的乌合之众,剿灭就好。”
“你想得倒是简单。”宇文拓看他一眼说。苏烈冲他摆摆手:“何必想那么多。”
“苏烈说的有道理,宇文大哥我们在这里想得再多也无用,尊长们尚不在意呢。”罗成只是不过七八岁的孩童,最心烦的就是考虑这些政务,苏烈既开了口他也算是寻到了个伙伴,笑逐颜开地朝身后锐锋军铁卫们招呼一声:“再随我剿贼去!”为他扈从的锐锋军铁卫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当日就只管上马冲阵杀敌下马饮酒作乐,罗成这声招呼正合他们的意,立时振臂高呼。
“这实在是……”年轻铁卫随着罗成苏烈两人向前驰去,崔翙却勒定马,宇文拓也未随去,打马靠过去时便听见他叹:“这小公爷,说通世事确实通世事,要说不通世事也就是个顽童。大王居然也由他胡闹,不做管教!真不知往后他会成何等人!”
“燕南何必气急败坏,大王既然顺其自然,我们也就顺其自然。就算要管教,也得罗成愿意听。”宇文拓只好拍拍崔翙肩头安慰,崔翙似乎尚且怀有将罗成教导成世家子弟的心思,他却知此事绝对成不了。崔翙看他一眼,似乎对他方才的话有所不满,待要说话,却想起罗成等人已经去远,若不追赶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也就暂时放下反驳的心思,同宇文拓一起打马赶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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