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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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翊卫大将军破吐谷浑于曼头、赤水,俘……”
官衙外白粉壁上刚张出告示不久,前头便围了群人,大多是妇人,还有些顽童和苍鬓老者,人人挨挤着,要占到前方位子,好容易才静下来听老先生念,却泰半都不相干:谁知“吐谷浑”“曼头”“赤水”是什么物事?最后方才有几行字是:“凡车驾所经郡县,皆免一年租调,凡长城役者免租赋一年。”
男子们都去开渠筑城,家中妇人做女红活计勉强能补贴家用,若是当垆卖酒,照料店铺也还可以承受,若说下田耕作,就实在不能了。三分田地中有两分必然是要荒芜了,免去一年租赋正是好消息。服长城役男子的妻母都露出了喜色,河工家眷面色却更沉了,虽说河工不如筑城离家远,却也是辛苦活,男人一样没气力辰光耕种,照样得日日呆在工地上,受督工的鞭打申斥,要是运气不好,还会把一条性命送在工地上。
“这也太不公道了。”人群中有妇人不满地小声抱怨,立即就被捂上了口,周边较她年长的、辈分高的都吓得白了脸连声呵斥,她自己也骇得面无人色,只恨不能将方才的话嚼烂了吞入腹中。偏偏这时背后有人接着她话茬道:“这件事上圣人是确实不公道,河工也是苦役。寒冬腊月就得站在冰水里开工,怎么就不如筑城的背井离乡。”粉壁前众人更是魂不附体,听声音说话的是个孩童,也不知道谁家大人不看着儿郎,竟让他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说话的孩童还不明白自己这话会闯下何等的弥天大祸,并不害怕,还睁着大眼睛瞅着面带惊恐瞧过来的那些男女。“圣人也太喜欢出游了。自登基来,从未在一处住长些。东京蓝图何等宏大,西苑更加是蓬莱仙境了,怎么圣人还不肯在那里多留些时日。”他好像只嫌刚才那话不够骇人,又仰着面朝身旁的少年开口。
“东京再如何宏伟,总也不及大隋山河壮丽。”那个少年总算是大了几岁,不像孩童那样口无遮拦,话里却也殊无什么特别的敬意。
孩童偏头想想,就笑起来:“有理。如今给我再大的院子,我也不愿呆在里头。”
“圣人可不是你这懵懂顽童的想法。”少年也一笑,伸手拉着他朝官衙斜对面的酒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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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里当垆卖酒的妇人便是方才小声抱怨的那一个,适人不过三年,只二十出头年纪,尚且不知轻重,所以才会一时不慎说出那种话来,所幸当时没有官长在场,左邻右舍都是厚道人,没人会去出首她。纵然如此,看着方才说话的那孩童大咧咧坐在自己店里,总觉得有些不妥,可那几位客人出手阔绰,她又不好去赶人,只能战战兢兢送上酒菜去,又战战兢兢退回原处,留神听他们还会说些什么。幸好不过是些调鹰走马的纨绔生涯。
她刚放下些心,酒肆外头又一阵马蹄急响,有高大男子在门外下马,走到门边时那一席上最为年长的少年转头望去,又起身过去,两人在一处低声交谈一阵,又一同回到席上,两人都面色阴沉,看来方才相谈的必不是什么好事,入座之后,孩童便好奇问:“什么事情?”那高大汉子便又压低声音说了一席话,她见他们行动着实古怪,侧耳去听,却听不真切,只见那汉子沉着面说完后,发问的孩童放下箸,朝食台上饭菜皱一皱眉,疑惑道:“玩笑吧,哪会有这种事。”
另一个少年也皱着眉头把箸掷在食案上,满面不满神色:“燕南,纵然我们未等你就先用饭了,你也不必说这样故事来报复我们。”
被唤作“燕南”的男子依然面沉如水,沉声道:“我何必编这种故事。”
“目下又不是饿殍满地,哀鸿遍野,怎么会有吃人的事,牛羊鸡鸭,这些的肉难道还不够他吃。”孩童这时才有些谨慎。可即便是如此,从他口中一吐出“吃人”二字,酒肆中其他客人都失色落箸。妇人也惊呼一声,而后以袖掩口向一旁干哕。
“要是不信,可以自己过去瞧瞧。我自家乡一路返回,经由的麻叔谋督工处,家家户户每晚都将自家儿女锁入大柜中睡,就是恐一不留神被掳去充了他人口中食。”男子微微有些怒色。
“燕南从不说谎,但是这事情确实匪夷所思。”之前年长些的那个少年沉吟道,他也已将面前碗碟远远推开。孩童望他一眼,又望一眼男子,学大人模样用指节叩了几下案面,立起身来一招手:“走,我们去瞧瞧是真是假,他麻叔谋再能吃人,我便不信他连骨头也吞了。”
他们一离开酒肆,酒肆内其他人再顾不得别的,一窝蜂涌出门去,呼喊着自家儿女名字,将他们都招回家来严加看管,虽然不知这近处监督河工的是哪员将官,目下小心,总比事后追悔莫及好。那匆匆离去的一行人在长街那头回首,望着这边一顿忙乱,不由得都叹了口气,唤“燕南”的男子感慨着:“可怜天下父母心。听说医人原来只是开以羊肉合五味子、杏酪同蒸的方子,却有人为讨好麻叔谋偷来小儿取肉献上,麻叔谋知晓后居然不将奸佞小人诛杀,反倒变本加厉,实在丧心病狂。”他用力捶一下鞍前鞒,又怒道:“那些谄媚之人竟还比较起多少年纪的小儿口味最佳来,更是无耻之尤!”
“那竟没人将这事上奏圣人?”听他这么说,罗成更皱起一张脸,看看面色不佳的众人又向崔翙问。
“麻叔谋是开河督护,能有此事证据的,都是他部属,谁能越过他上奏?谁又敢和他作对?!”崔翙仍是愤愤然。
“难道各郡县的长官也不管?”罗成接着问,崔翙冷笑一声没回答,他转念也想明白了。“他们不管,我来管好了。待我上奏圣人,看他们有谁能逃得了渎职之罪。”他扬鞭在空中抽出一记脆响,策马向前驰去,毫不在意麻叔谋为开河督护那一段其实不在北平王辖境内。宇文拓和其他铁卫虽然知道,但麻叔谋此事实在令人义愤填膺,也就不管其他了。
不几日将到麻叔谋行营处时罗成停了下来,远远望了一阵那边营盘和旁边正开的长渠,而后叹气:“我想那些小儿骨骸是被投入渠中,早不知去向了。”他不入行营,径自向前方村镇去,果真大街小巷里不见一个孩童,其余男女,不分年轻年老,也不论在做什么活计,见到他们过来,都匆忙回家,关门落锁,想必是见到他们都骑乘快马,以为是麻叔谋手下的将官来拿小儿的。“看来确实了。”瞧着瞬时就空无一人的街道,罗成实在不得不信。他又拨马出镇,转到镇边小树林内,没过多久,崔翙便策马而来,鞍后横担着一人,四肢被缚在背后,口也被捂上,兀自“呜呜”挣动。崔翙到罗成面前便将那人提起掷在地上,用马鞭指着开口:“这就是陶榔儿,首献小儿给麻叔谋的!”
罗成低头看陶榔儿,陶榔儿满面惊恐神色,目中不住流泪,又挪着跪起来不停叩头,口中“呜呜”叫得更急,不知是在乞求活命还是在为自己辩白。
“听说他是将三四岁小儿杀死,砍去头颅手足,蒸熟作羔羊肉献给麻叔谋的。”崔翙狠声说。陶榔儿听他说话,头叩得更勤了。崔翙厌恶地看他一眼,又从马鞍上解下一只小小包袱,递给罗成:“我已从他后院里挖得了小儿骷髅。”罗成接住包袱,触手已经感觉里头是些骨骸,他不打开细看,向其余锐锋军铁卫喝令:“你们去路上看着,凡左近村镇献食给麻叔谋,都给我打开食盒,仔细查验。要有人不服,让他们找北平王世子说话,三日之后我们便北上太原。”他又瞥了地上的人一眼,“照顾好这人,别让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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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自东京起驾,巡幸五原后归卫尉少卿李渊新建起的晋阳宫稍歇。恒阳郡守正在修葺北岳庙,准备迎候圣人亲临祭祀。河北诸郡郡守大半都到太原朝觐圣人,北平王罗艺自然也在其中,罗成到得太原,在晋阳宫外等候宣召时罗艺正好同太仆卿杨义臣经过宫门,父子已有大半年没见,罗成脚步一动,想冲过去,却看见父亲黑沉面孔冷冰冰望来,只一眼又转头同杨义臣谈笑,他眼圈一红,脚下硬是顿住了,扭脸朝宫门看去。宇文拓撞了他几下,他也不理睬,一听见宫监唤名就快步进宫去了。
安吉公主和清源郡主一如既往的陪伴圣驾,将近一年未见,清源郡主举止更加幽娴稳重,安吉公主却依然是老样子,恃着圣人宠爱丝毫不在意君臣之分,罗成进丰德殿时她正腻着圣人撒娇撒痴地不知要些什么。
“小爱卿确实将门虎子啊。”参拜之后圣人笑着开口:“小小年纪,就已能带兵马替父分忧了。”
罗成骨碌碌转了转眼睛,他不知道圣人究竟听说了什么,但说话人必定未说他坏话,若是照实说,以仁孝治天下的圣人未必会有一张笑面,想着他答道:“臣年幼无知,不过是随军学习实务。”
“这也不错。朕年幼时也常随着先帝身边学习军务,如不然,怎能率大军踏平南陈呢。”
“臣岂敢比圣人。”圣人一说完那句话,罗成立刻接上去。圣人呵呵笑了两声,又问:“小爱卿这几月内学到哪些?”
“只学到如何安营扎寨。如今天下大治,除了些少几名愚不可及的奸邪小人,谁会放着太平日子不过,就那些奸邪辈,无人应和他们,只听见军队一到,立刻吓得三魂脱窍,只怕逃得不早或是抹脖子刀不够快。臣想学两军对垒的运筹帷幄,也实在无从学起。”罗成一面说,一面瞧见安吉公主不住朝自己丢眼色,却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能装作没看见。
圣人听见如此说,捻着长髯沉吟片刻叹息一声:“这话不错。但看史书中多少王朝都是因为太平久了,不但王孙贵戚,就连带兵的将官都不知如何迎敌了。那时若是国中奸党起来作乱,或是外族蛮夷来攻,必然亡国。齐陈那些更加不足道了。居安思危,确实是金玉良言。先帝南征北讨,四海一统,朕当年也是马背营生,实在不愿见那种不肖子孙。”
“所以父皇才一直令倓读书习字,练弓马学兵法。他每回见到我和表姊,都作出一副可怜相,成日哀求着‘好姑母,同皇祖求个情,着我们歇息一日罢’。”安吉公主笑着开口,她朝清源郡主的方向看去一眼,“嘻,还说先生管教严厉呢。”
圣人大笑起来,用手拍着爱女后背:“那贪玩的儿郎!朕何尝没令他歇息?难道朕这个祖父便如此严苛不堪?”
“父皇自然是慈爱的,就请让儿臣出宫去逛逛。儿臣都恳求了父皇三五日了。难道大隋公主连自家的太原城都游赏不得?”安吉公主揪住父亲一茎长须,向下轻拽两下。
“你只晓得学你那李家三娘表姊,却不会学宁珂儿和其他姊妹。也是朕太宠你了。看你哪里还有公主模样。”圣人佯怒地拍拍女儿面颊,终于还是应允了:“太原不比大兴、东京,朕让齐王与你同行。”
“那表姊和罗成也一同去罢。”安吉公主拍着掌跳下圣人膝头,这要求再得圣人应允之后她端端正正谢过了,只待齐王杨暕来,便出宫去游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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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杨暕由内侍殷勤领到御前,向圣人嵩呼行礼,起身后他听过圣人吩咐,皱一皱眉,并不领旨,先向一边幼妹看去,目光中尽是不满神色,又道:“父皇,太原城不比大兴、洛阳,岂能胡闹。”
“因此父皇才教你陪我去玩耍。”杨喆等得满心欢喜,却不料齐王一来便要煞风景,便抢在圣人之前微恼地开口。
齐王并不看她,也似未听见这幼妹说话,又向御座上圣人道:“父皇。女娘行只该在闺中自重。公主微服出游,与礼不合。还请父皇三思。”圣人听他这么说,也微微皱起眉来,杨喆更是恼火,从座中起来,又到圣人面前牵拉袍袖撒娇:“父皇,你允了儿臣去太原街上游玩的。天子可是金口玉言。”齐王见她如此,面上愠色加重,竟向杨喆呵斥道:“放肆!”
“你才放肆!”杨喆一愣,她又哪里是肯吃亏的,转身亦向兄长怒道:“父皇诏你来,是让你领旨,又不是和你商议,你是抗旨不遵!”他们兄妹斗口,清源郡主在旁边都有些坐立不安,圣人却不显愠怒,先时微皱的眉头此刻反倒舒展开来。“喆儿不可对你兄长用这种口气说话。”他轻拍一下杨喆面孔,责备道,声音里却殊无半点怒意,随即,又向齐王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原城与大兴、洛阳,皆是我大隋的疆域。齐王,你就领旨,陪伴阿妹去城中游玩片刻,自己也疏散一下心境。”
齐王却仍不肯敛去怒容,瞪一眼杨喆,又转首向清源郡主和她身边的孩童看去,那北平王世子虽然乖巧端坐,一言不发,一对朝他看来的眸子里却含着几分讥嘲之意,再看时那孩童已垂下面孔,向清源郡主身边靠去。他眉头皱得更紧,欲再说什么,却听见圣人唤一声:“齐王,还不奉诏?”他听那声音带着几分不悦,只得勉强领旨。杨喆见他奉诏,便嘻嘻笑着于御前谢恩,领着清源郡主和罗成兴冲冲向丰德殿外走去,经过齐王身边时,便向那面色沉郁的兄长做了个得意的鬼脸,齐王正待大怒,御座上圣人已大笑道:“喆儿不得胡闹!”他面色又一沉,只得强抑怒气,跟在杨喆身后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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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喆儿,你又惹齐王发怒了。”出得丰德殿,清源郡主便轻声斥道。杨喆却无所谓,回看一眼身后不远处、面目阴沉地领着从人的兄长,嗤的一笑,牵一牵罗成衣袖,附耳低声道:“别理他。他以为他定能当太子呢,对谁都是这模样,安德王叔偶尔教导他两句,还要摆出王子嘴脸来。以为人人都得巴结他呢。我懒得理他,看父皇是宠他还是疼我!”说着又嘻嘻直笑,罗成也想笑,只是听见身后齐王愠怒地厉声咳嗽,只好仍一脸肃容,杨喆则一脸不屑地撇撇嘴,一手拉着罗成,一手拉着清源郡主,撇下齐王及众从人,格格笑着沿着地上步道向晋阳宫大门跑去,过一程站住,又问“杨宣惠尉”可一同来了,罗成一面点头,一面忍不住朝持宫扇半掩粉面的清源郡主看去,那少年贵主见他看来,面上越发飞红了,只叱杨喆胡说。
杨喆于是又咭咭笑起来,拉着罗成一路飞跑,到宫门处才停下来歇息了一会。罗成一边同着公主走出晋阳宫门,一边寻找宇文拓踪影,展眼却望见正疾言厉色“询问”着他随行铁卫的罗艺,踌躇一下心里萌生畏缩之意,脚步便缓了下来,杨喆却不知道他们父子间的事情,还十分开心地扯着他向北平王走去。
罗艺见到公主、郡主过来,就暂住了口,对两位贵主行礼之后他向罗成看去,依然沉着脸,固然不阻拦儿郎陪伴公主,也不为此欢喜。杨喆浑没在意,瞧见宇文拓和苏烈两人都在,便招呼着他们一同随行。
“……父王方才问你什么?”一路行去,待杨喆和清源郡主只顾看太原街景,并不留神自己时,罗成便惴惴不安地向宇文拓低声问。
“问你这段日子过得如何。”宇文拓笑笑,同时劝说:“大王是很挂念你的。亲生父子何必像仇敌一样。当着太仆卿的面,见了大王居然连礼都不见了,太不象话!”说到最后一句,他明显不悦了。
罗成“哼”了一声,底气显然不足,转头刻意和杨喆说话,不再听宇文拓劝解。身后,齐王杨暕仍离众人远远的,只领着自己齐王府的从人,偶尔,才会阴沉着面目望来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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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喆原本不是非出宫不可,只是宫内无人陪伴她玩耍,圣人和皇后尽管宠爱无极,终究不是和她一般的孩童,其余妃嫔的子女见到她便垂着头屏息凝气,都只是名分上的姊妹兄弟,只怕什么时候不留神得罪了她,谁敢和她说笑。清源郡主年纪越长,越沉静,也不肯陪她玩闹了,至于李三娘倒是个好玩伴,可惜能见到的日子太少,到太原这么多日子才见了两次,还是随着父亲兄长,一副应对格局,就连眼神都交换不了一个。她闷得受不了,才镇日缠着圣人闹着要出宫,其实若不是罗成来了,她纵然出了宫又怎样?
“说说你这大半年干了什么?”在酒肆里落座后她就好奇问,“我可不信你那么乖巧地专学安营扎寨,一定干了些好玩的事情。全告诉我。”
“还不就是打打杀杀的。哪里有盗匪,我就望哪里跑,清剿了他们就完了。”罗成回想一番,觉得这大半年来自己做的事不大好说与她听,就想用几句话胡乱搪塞过去。
杨喆却不信。“少哄我,你就算再无趣,总也比我在宫里好。”她叹口气,向一边的清源郡主看一眼,抱怨道:“表姊如今是幽娴淑女,连玩笑都不和我开了,父皇又忙于国事,母后管束我都来不及。我连个说笑的人都没有。本来还以为到太原来能和三娘表姊玩耍呢,这都几个月了,才见了两回面,还是唐国公朝见父皇的时候见到的。”说罢,她又叹口气,双手托腮盯着面前箸筒中的一把竹箸出神。
罗成听她抱怨,也真觉得她可怜,却仍不敢将那些事说与她听,他并不想担个“恐吓公主”的罪名——更何况随后走进酒肆的齐王就在背后坐着,虎视眈眈的,似乎非找出些罪状来不可。想着便道:“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你听了要害怕的。还是让苏烈给你说说突厥的故事好了。”
“你说你说,我才不怕呢!”听这么说,杨喆立即来了精神,坐直身子用手拉他衣袖。“就说最近的。越吓人越好,看能不能吓唬到我。”
罗成自知失言地抿了抿嘴,他看了看宇文拓,又看了看苏烈,这时酒菜已经送了上来,苏烈正端碗饮酒,觉察到他目光便满不在乎地一笑:“那就瞧瞧女娃儿有多胆大,说最近那件事好了。”
“最近哪件事?”杨喆更来了劲,追着问,罗成也没办法,只得把麻叔谋的事情说给她听,还未听完杨喆就捂住双耳,皱眉用力摇头,一面连声叫:“胡说胡说,哪有人会吃人的!”
罗成刚要说话,齐王已经起身走到跟前,凶沉着面目厉声叱道:“你说的什么话!简直荒谬至极,麻叔谋是国家臣子,岂会作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你是在毁谤朝廷吗!”
杨喆的“胡说”不算甚么,杨暕的勃然作色却令人生厌。罗成自晋阳宫见他起就不喜他做派,听他叱骂更是厌恶,也不权衡利弊,开口便顶回去:“什么叫做毁谤朝廷?圣人是明德天子,诸臣也大多恭谨执事,却难保没两匹害群之马借天子名作奸犯科。齐王殿下怎么就知道是我毁谤朝廷,而不是麻叔谋在外败坏圣人声誉?”
杨暕倒是一愣:朝中元老重臣就罢了,这小小的北平王世子竟然敢这样顶撞自己。他这一愣间两位贵主已异口同声问:“真有这事?!”
“当然。吃的还是四五岁的孩童。”罗成回答。杨喆打了个寒噤,往清源郡主身边靠去,一面向罗成挥手叫:“你别再说了!”
“休听他胡乱编造!”见杨喆当了真,杨暕更加恼火,立起眉来向杨喆道。
杨喆却不理他,若论圣人恩宠,杨暕已出宫开府,怎比得上她承欢膝下能讨得圣人欢喜,她历来都不畏这兄长。“我要告诉父皇去。”她同清源郡主立起身来,又问罗成:“你有证据么?”罗成看了杨暕一眼,点点头答:“自然有。若没有证据,我怎么敢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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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监将包袱呈在御案上,小心打开,里头裹着的几只小小髑髅和一把细小手脚骨骸露出来。好奇瞅着的杨喆立刻发出一声惊恐尖叫,掉头扑到圣人怀中瑟瑟发抖。清源郡主立在一旁看见,也面色发白地向后退一步,腿脚发软地由同样面色大变的宫婢们扶着,挪到胡床边坐下。圣人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他从那些骸骨上抬起眼,看向底下的罪人。
陶榔儿从被提入晋阳宫时就像只死狗,入殿后更是一直瘫软在地上,圣人看来时他仿佛被利剑重重刺中般,软瘫的身体弹跳了一下,一股浊黄的液体从下身流出来,发出一阵腥臊的恶臭。
“岂有此理!”圣人须髯都气得哆嗦起来,狠狠一拍御案,满案的笔架砚台都弹了一弹。罗成在一边看着也有些害怕,他料到圣人必然大怒,却不知圣人的雷霆震怒会如此令人畏惧。
“下诏许国公宇文述,着他去拿那狗彘不如的禽兽!”圣人怒吼着。底下人不敢怠慢,立即出去宣圣人口谕。另有人将地上的陶榔儿拖了出去,宫监们则上来擦洗污秽。
这正是罗成想要的,就不免有些得意,也就未在别处留心,到圣人怒气少消,问“方才见驾时为何不奏朕”时,他回答不出,转着眼珠四下乱看,才发觉齐王面上带着幸灾乐祸的冷笑,一时又呆一呆,更不知该如何对答,吞吐半日才回话:“臣觐见圣人时心神激动,就忘了。”说着用手挠了挠头,不知这回答能不能入圣人的耳。
“唔。”圣人只是应了一声,从声音中听不出是否恼火,面上也无甚怒容,只摇头道:“儿郎子终究要历练一番才能当大任,为臣的究竟该如何行事,看来小儿郎还是不明白。”
罗成大松一口气,他不再去看齐王神态如何,只陪着公主郡主在晋阳宫苑内玩耍一回,将晚膳时才出宫。宇文拓、苏烈、崔翙几人都还在宫门外等候,斛律政也和他们在一处,见到罗成后他大笑着上前一把抱起,掂了掂笑道:“看来倒是长了几分筋骨。”罗成和他亲近了一回,发觉斛律政有把自己放上肩头的心思,连忙挣下地,整着衣袍道:“我自己会走,也会骑马。斛律伯父莫再将我看成小娃儿。”
“不到十岁的,还不算小娃儿?”斛律政更大笑起来,宫门口的监门卫士也忍俊不禁。罗成着恼地扁了扁嘴,走到自己坐骑边,扳着鞍上了马,挽过缰绳却呆住了:他不知要去哪里。斛律政便叹口气走来,一边伸手扣住辔头,一边问:“怎么?还和大王闹别扭?”见罗成嘟着嘴不说话,他就拍一拍孩童后背,和声道:“好了!也该闹够了!这大半年来,大王一直很想念你。我也不信你在外就一点不想家!”
罗成别过头去哼了一声,却由得斛律政牵住座骑,引着,向北平王在这太原城的住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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