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秦关百里未休兵 (三)名深利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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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令手下军士解开缚绳,薛仁杲弯下腰盯一阵那倒在地上呻吟不止、口鼻中仍不断喷出血沫和醋沫的大贾,哈哈大笑着再朝那人身上用力踹了两脚,那人被他踹得连翻了两个身,呻吟和呜咽声都更大了几分。
“他娘的!你要是早说,还省了老子的醋!”向呻吟着的人骂了一声,薛仁杲挥一挥手:“把这老东西抬走送还他家去!”军士们拖拽那人离开后,他又用鞭子敲打着掌心,走到另几位被倒悬在树上的秦州富户跟前,从鼻孔中哼出一声冷笑。
“薛大郎……不,不不,齐王殿下,齐王殿下,我的金银全藏在地窖里,全藏在地窖里!”听见那声冷笑,剩下的几名富户都争先恐后地叫嚷起来,他们被倒悬了许久,头脸都涨紫了,耳内亦嗡嗡作响,似乎再挂得一刻整颗头颅就要爆裂开来,更别说还要再朝鼻中灌入酸醋。
“哼哼。”薛仁杲又冷笑了两声,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却是走开一点,挥舞着鞭子朝那些倒悬的人身上抽去:“他娘的!你们早怎么不说!怕了是吧!你们这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老狗!”此起彼伏的呻吟和求饶声中,他收起鞭子,才令军士们将这些人也从树上解下,却依然扣着不放归本家,只向军士们喝令:“按这群老狗的话去搜!”又提鞭指点那些瑟瑟发抖的人:“等搜到了,老子才放你们回去!你们之间要是有一个敢说假话哄老子!就一个也别想活!”他盯着那些人惊惶地叩首不迭,面上便浮出了个得意笑容,这时有他一名亲随校尉匆匆而来,与他附耳说了两句话。听毕,他面孔便一板,上前去朝还叩首不止的富户们一人狠踹一脚,喝道:“滚!都滚回去!哪个敢在父皇面前说半句,老子就把他五马分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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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视了一刻恭恭敬敬来到“驾前”的长子,“西秦霸王”薛举终又叹一口气。他从马上下来,负手前行。薛仁杲叉手默立良久,已是不耐,见父亲下马后仍旧一言不发,更有些恼火,却仍只能在父亲身后按捺着性子同行,一面随行,他又向薛举随从的西秦官吏中望去,那处有一张新鲜面孔,是个穿着胡族裘袍、碧眼虬髯、气宇轩昂的高大汉子,那汉子腰上挂着一把鞘把上镶嵌满珠玉宝石的大食弯刀,阳光下珠宝光华眩目,他不久前尚在为得金宝而刑讯这秦川富户,看见这柄弯刀,忍不住双目发亮,喉头一动,吞一口馋涎。
“你又用严刑酷法求取金银了?!”向前走一段,薛举回头示意长子上前,待薛仁杲与己比肩后,他沉声怒问。
“儿臣是为父皇征军款,父皇说,百姓贫苦,那钱粮哪能由他们出。那些有钱有粮的老狗,儿臣和部属好言相劝他们不肯听,儿臣也就只能如此了。”瞧一眼父亲面上怒色,薛仁杲压低声音为自己辩解。
“一派胡言!”薛举叱道,他转面怒视薛仁杲:“你是为征军款?!抢人美妾也是为征军款!掘出来的金珠粮草你又用在了西秦军上?”这陇西豪强习惯地挥掌欲向儿子面上掴去,却在手掌及面前终意识到自己如今已是“西秦霸王”。他硬撤回手掌,但仍向薛仁杲怒目而视,直到长子不情愿地垂下头似乎认错,才哼一声,再向前去,未走得两步,却又回头向身后随行诸人中的虬髯汉子看去,那高大的胡人见他看来,便微笑地抬手抚胸,微微弯腰向他行了个胡礼。
与父亲同向那胡人瞧去,见那人举止十分恭谨,薛仁杲不免有些得意,看薛举怒容稍霁,他便问道:“父皇,那人是谁?”
薛举先唔一声,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那是北平王的姊夫。幽燕的使者。”
闻言,薛仁杲吃惊地再看那胡人,那高大胡人正与义兴王宗罗睺、卫尉卿郝瑗等人谈笑,他注视片刻,复又向父亲问:“北平王为何差遣使者来此?他的勤王军还想到陇右来?”
“这可不是玩笑!”薛举又叱道,他再瞪一眼薛仁杲:“勤王军不来陇右,北平王是想和我结盟。”
薛仁杲不由失笑。“这不可能。”他哼一声:“罗家想玩什么花样!同他结盟,我父子能更得什么好处!”
薛举似是而非地颌首,但却不再多说,待得走入官衙入座后,他才又开口道:“虬髯公与我军中相逢时,诸位卿家大都不在,未能好生商议。今日众卿齐聚,还请虬髯公再申北平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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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烈又向那看去威风凛凛的西秦霸王行一胡礼,目光亦从一旁的西秦“太子”薛仁杲面上掠过。他与薛举已相谈几次,早已知晓这陇西豪强的心意——薛举此刻以为京师唾手可得,得天下亦非难事,毫无结盟之意——但既然薛举摆出一副计议态度,他便微微一笑,开口道:“北平王想与陛下结盟,共图关中。”一面说话,他一面又向薛仁杲看去:这一路上,他已久仰这西秦太子暴虐之名,陇右富户几乎谈之色变。
“共图关中?”几乎不假思索地,薛仁杲便嘲笑道:“北平王如今才近洛阳,就图关中?和我西秦结盟,共图关中,说得好听!我军不日直取京师,平定关内,那时北平王只怕还没进得洛阳呢。我西秦兵强马壮,要定天下也不为难,何须北平王的兵马。”
“太子殿下这话说得满了。”薛仁杲言语咄咄逼人,张烈只毫不在意,他将那柄镶嵌珠宝的大食弯刀置在膝上,以指节轻扣,一面笑道:“杨隋还有重兵戍守京师,河池郡晋王就没能拿下嘛!太原李渊的‘义军’也在向京师进发,关内已有他的人马遥相呼应,如今李氏已离大兴不远,京师落于谁人之手,实未可知。况且李轨自称河西大凉王,在北虎视眈眈,且据我所知,李轨李渊二人已互认为从父兄弟,虽然看似无有太大关碍,焉知不是李渊恐陛下先得京师,因此结纳李轨,使他要紧时发兵拖延陛下,若我未说错,陛下当日也曾败于李轨之手吧……”

“放屁!”张烈言语未完,薛仁杲便瞋目怒吼,当日常仲兴伐昌松不胜,全军尽没之事于他看来实是西秦一大耻辱,每有人提起,他必怒加鞭挞,这“虬髯公”虽为北平王使者,提及此事,他也按捺不住怒意,怒吼着已从座中跃起,欲冲上前去。
“放肆!”薛举也一声怒喝。他也起身,挡在薛仁杲面前,朝长子再喝道:“虬髯公是北平王使者!你敢无礼!且我军确实曾败于李轨,何须粉饰!”
薛仁杲被父亲呵斥一通,勉强忍下口气,心内却大为不然,他喏喏连声地退回座中,却又忍不住道:“孩儿确实有失礼处,但这使者的言语,都是小觑我西秦!以他言论,我西秦岂非身处重围之中,危如累卵?”他试看父亲并未有多恼怒,亦无阻拦自己之意,略顿一顿,又道:“纵然我西秦有危,北平王远在河南河北,还能来相助?如此可知,罗成不过是恐我西秦先入大兴、定关中,然后一鼓作气扫平天下,才特意令这使者前来,说是结盟共图关中,实则是为拖延我军脚步,好让自己占得先机!”说话间,他目视宗罗睺、郝瑗等人,见诸人都微微颌首,不禁得意。
“这小儿言语,其中失礼处,还望虬髯公勿要介怀。”等薛仁杲说完落座,薛举才再开言,自路遇那北平王使者之后,一路上他数与人计议,诸官大多如薛仁杲一般言语,皆是道“京师相去不远,陛下亲统大军,一战可定,何须与他人结盟”,他思想良久,也以为结盟并无收益,李渊虽然也图大兴,但那条道有潼关之险,料李渊即便能胜屈突通,亦需鏖战良久,等李氏攻破潼关,自己早已率陇西兵马夺取京城,李轨虽在昌松胜了常仲兴,但也不足为患,若是李轨真统兵来犯,次子仁越已可抵敌,甚至无需长子仁杲出战。他再打量一番英气勃勃的长子,又流露出满意神情:薛仁杲西秦军中号为“万人敌”,实是一员难得的骁勇将领,虽然处事有些暴虐,然大可多方诫训,使其改过。他说毕这场面话,手捋着颌下浓密的一部须髯,又向义兴王宗罗睺望去一眼。
得薛举示意,宗罗睺便立起身来,朝张烈拱手笑道:“虬髯公远道而来,实属不易。然而,纵观天下形势,北平王此举实无诚意。这一回,虬髯公是要白跑一趟了。”他再向上座的薛举一拱手,随即转身朝向下首诸官,高声道:“我意,陛下天纵神武,不日便能夺去京师,以成王霸之业,诸公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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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秦诸官迭连的附和声中,张烈只是端坐不动,神色也一如既往得泰然自若,当薛仁杲瞪视来时,他便又有礼地向那“西秦太子”微微一笑,等到那些吹捧薛举“天纵神武”“必成千秋之业”的叫嚷声渐渐消失后,才咳嗽一声,将横在膝上的那柄大食弯刀握在手中立起身来,向上座上面带得意笑容,看去正被吹捧得十分舒适的薛举拱手道:“陛下之意,张某已然知晓,此事紧急,张某便不耽搁,这便辞别陛下,去北平王面前回报。”
“劳动虬髯公了。”薛举便道,他也从座中起身,满面含笑地走至张烈身边,呵呵笑着与张烈并肩向外行去:“北平王年少有为,若论薛某本意,很想交结这一位小友。然而薛某既为一国之主,行事便不能听凭本性了,只得以西秦百姓为重。虬髯公至北平王驾前时,还请代薛某致歉。”
“陛下此言,张某实难担待。北平王亦久仰陛下豪名,曾叹路途遥远,不能与陛下论交。”张烈更为恭敬地再行了一个胡礼。礼毕,他便双手捧起那柄鞘把上镶嵌满珠宝的大食弯刀,奉到薛举面前,薛举一愣时,他已笑道:“此是北平王佩刀,如今奉于陛下,以表敬意。”
“哦?”薛举面上笑意略收,他有一丝迟疑地伸手将那柄弯刀接过,抽出一截来细看那雪亮刀锋,顺口道:“这可是一柄好刀,我不从北平王结盟之请,虬髯公却依旧将这刀赠我?”
“北平王将此刀送于陛下,只为表示对陛下的敬意。”张烈仍是微笑,他摸一把虬髯,顺便再看一眼立在薛举身后的薛仁杲,瞧见那青年眼中忍不住流露出的贪婪神色,他微微眯眼,随即便哈哈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买卖不成仁义在!”将弯刀噌一声推入鞘中,薛举一扬眉,亦大笑道:“虬髯公说得好!”他目送张烈大步离去,目中稍露赞赏之色,薛仁杲靠近低唤一声“父皇”时,他便把弯刀递过,“嗯”一声问道:“何事?”
从父亲手中接过那柄弯刀,薛仁杲有些爱不释手地紧紧握住,一面更挨近父亲耳边,双目中隐现凶光:“那胡人随同父皇一路来此,不知探看到我军多少机密,以儿见,留他不得!”
转面再打量一阵长子,薛举皱起眉来,他重向张烈离去方向望去,手捻着须尖频频转动,却长时间默然不语,见他沉默,薛仁杲有些不耐烦地目视宗罗睺,示意这义兴王再进言词,宗罗睺却亦是捻须不语,郝瑗则是一直眉头紧锁,垂头不知思索什么,方才,西秦诸官附和宗罗睺,迭连奉承薛举之时,这卫尉卿便是一言不发,只作此态。
“父皇!”见宗郝二人皆不附己,薛仁杲只得再向薛举唤一声。
“两国交兵,都不斩来使,何况北平王遣使来是欲与我结盟。若诛他使者,岂不让天下耻笑!”薛仁杲唤声未落,薛举已举手一挥,沉声道。薛仁杲再要开言时,他已回转身子,目光炯炯地盯住长子,命道:“大郎速去整顿兵马,好攻取扶风,随后长驱直入,径取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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