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立功名兮慰平生 (四)三顾频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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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髯奴子撑着柄油伞,踏着泥泞小心走到柴扉边,正要开门时他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于是惊讶地朝马蹄声来处转去,睁大一双老眼,试图从这清晨便笼罩着整片大地的朦胧雨雾中辨出来者何人。
那几骑马不久便驰到他面前,马上的骑手都披着油衣,帽沿低压,一时看不出容貌,只是到了柴扉前便都跳下马来。下马后,为首的骑手才将雨帽掀起,露出张少年的青春脸庞,走上两步向他拱手笑问:“老人家,杨先生可住在此处?”
奴子不识得这人,便偏一偏头,只作重听,嗯啊了两声却见到少年身后一位青年妇人也走上前来,施礼笑道:“尉迟阿伯莫非忘记我了?这是我阿弟,闻说太仆卿在这隐居,特来求见。”
老苍头愣一愣,“啊啊”地点两下头,他拉开柴门,侧身欲将来人迎入,却又踌躇地将身子挡在柴门口,看看那往日常送来家常所需物什的虬髯公夫人,和那面带微笑,神色和气的少年郎君,犹豫得一会才慌张地丢去油伞向那少年郎君行礼:“小人拜见北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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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民不知北平王驾临,有失远迎。”突然闻报,杨义臣仓促之间只得出来相见,他一面向来人深深一躬,一面心内暗叹似此山居闲散生活又将不久长。礼毕,与罗成寒喧着向堂上去时,他留心打量北平王神情。自那日雁门一别,他有数年未曾再见过罗成,只听说锐锋军北击突厥,大败东突厥泥步设,又听说安吉公主诞下一女,除此外,便就是如今的勤王一事,雷夏泽边百姓们早便在传扬北平王德政,然而,当听说北平王沿途不单剿灭贼人,又如处置幽燕九郡事务般凭己意黜污吏、任廉贤时,他心内不禁升起一丝惶恐。
“不知大王前来,有何贵干?”落座之后,他使老苍头去烹茶,又问道。
“得知太仆卿在此隐居,特来看视。”向杨义臣微微欠身,罗成含笑道,他环顾一下这狭窄幽暗、且诸事老旧的厅堂,轻轻叹一口气:“不想太仆卿竟居此处。这又何苦?”
“这民间生活,虽看似清苦,却十分闲适,使人心怀舒畅。吾已老迈,正该有此处养性怡情。”杨义臣却一笑,轻拍着座前清漆剥脱的木案,语调轻松地答道。他年纪不过四旬有余,发须只有少许苍白,却说出这等言语,罗成听着又微微而笑,便再笑道:“太仆卿此时心怀舒畅,东都城内的越王殿下可是坐立难安。”
“东都城内自有远胜老夫的将领。”杨义臣只道,他轻捋长须,神色如常地向罗成望去,遇上北平王目光时也依然泰然自若。见他如此,罗成只有再叹道:“若果真如此,圣人也不会诏我提兵勤王了。如王世充辈,只知道谄佞事主,岂会带兵。”
杨义臣却摇一摇头:“此话有所不当。”罗成微讶地看来时他便道:“王世充虽数败于李密之手,然而仍不可小觑他。休要忘记,他在江淮时也曾所向披靡,在东都城下,虽然屡败,却能屡战,此时便言他与李密的胜负,还为时尚早。不过……”再瞧一眼罗成,他又笑道:“有北平王率军勤王,也无需分他二人的高下。这几个月内,王世充纵然再不敌李密,东都还是会拼死守住的。”
“多谢太仆卿提醒。”罗成便向杨义臣拱一拱手,这时堂外有履声响,吹入堂内的湿凉风又携着一丝茶汤的热香,一会,便有位杏黄襦裙的妙龄少女垂首捧着木条盘款款走入,为座中诸人献茶。见她入堂,拓跋月便起身迎上,笑道:“这雷夏泽的山水分外养人,杨小娘子更是秀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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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义臣幼女杨敬姿双颊晕红地谢过拓跋月称赞,放下条盘向陌生人行过礼后,便将香茶挨次奉于客人,茶盏捧到罗成面前时,她终是好奇地微微抬眼朝那有礼道谢的少年看去。杨义臣膝下无子,只得三女,长女与次女皆已适人随夫居住,在雷夏泽隐居时,只携幼女相伴,垂钓吟咏之隙,偶尔也会对着爱女议论一些当时时势,其中便有许多与北平王相关之事,杨敬姿于时势并不留心,然此时那手握重兵的郡王就在眼前,她也忍不住想瞧一瞧这十五岁嗣王的少年究竟是何等模样,一瞥之下,便又立即低垂了粉颈。
“真不敢当小娘子奉茶。”与杨敬姿目光一接,罗成便又谢道,这杨氏小娘子若论容貌并不如安吉公主,温婉娴静却似过之,见着杨敬姿,他才知晓拓跋月日前口中之人便是面前的温柔少女,不禁于心内满意一笑。他再反观杨义臣,却见那太仆卿面上微现愠色,待杨敬姿奉茶于父亲时,他才听得杨敬姿低声解释:“天雨地滑,尉迟阿伯跌了一跤,扭伤了脚踝,因此女儿才代他来献茶。”这时,他又见到杨义臣面上露出一丝愧疚神情。“太仆卿此处竟无多余奴仆?那大阿姊道她曾送奴子,太仆卿不收……人生一世,太仆卿何必如此苛待自己?”杨敬姿退出后,他便向杨义臣惊问。
杨义臣神色又渐恢复如常,手揭开茶盏盖,他又淡淡一笑:“北平王如何屡屡叫错?杨某已不再是太仆卿,只是个村舍闲居,偶尔钓两尾鱼,吟几句酸诗的老朽。”
似乎不防杨义臣会说出此话,罗成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盏内热茶有些泼出,他看看案上水渍,将茶盏慢慢放下后抬头道:“我知太仆卿确已挂冠归隐。但太仆卿心中又真能弃下天下苍生?东都虽如太仆卿方才所言,数月之内,我率军赶到之前,不会为李密所破,然而李贼部属焚天津桥、丰都市,烧杀掠劫而归,致令东都居民惶惶不可终日,又夺去回洛东仓,使洛阳户户皆恐有日断粮。越王殿下甚至欲将洛阳一百零三里的百姓尽数迁入皇城内安置,以免再被李贼部属入城伤害。王世充能耐如何谁肯细察,能见到的只是他屡败于李密之手,使健儿丧生,黎民涂炭。东都至我军中之人,每每叹息,皆道若是太仆卿在,李密岂会如此嚣张!”
“那北平王的意思,洛阳之难,责在杨某?”罗成说话时杨义臣面色渐趋黯淡,待罗成说完,他有一刻似要叹气,却又忍住,只向对座沉声道。
罗成又将茶盏端起在手中,沉默了半日,他再度放下茶汤起身向杨义臣深深一躬:“晚辈语气唐突,还望……杨先生见谅。”落座后则叹道:“我不敢责怪太仆卿……杨先生。我知晓杨先生当日的处境,若易地而处,我亦会这般处置。我只是实在可怜因主帅无能而徒丧沙场的战士,和洛阳城内无辜受难的百姓,因此才想,若得杨先生之力,时势怎会到此等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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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义臣只默然不语。闻得北平王大军到这附近,他便有一丝预感,罗成一到门前,他便知自己所料不差:虽说非是自负之人,他亦知晓自己宗室身份、太仆卿之职,以及连年征战所获的军中威望在世人眼中终是不凡,这少年郡王只要知晓自己在此隐居,必会前来相请。当日被诏回东都交出兵马后他有一段时日确实心灰意冷,不欲将性命送在圣人的某日疑忌上,便干脆将冠带收拢置于元吉里宅邸堂上,携着幼女与久从的老仆潜行出洛阳,寻一处山明水秀又较为安定之处容身,然在这雷夏泽待得一阵,他又觉有些许无味,忍不住再关切起天下形势,尽管这时并不能知晓太多局面,仅这四周百姓的传言便已令他心惊不已,晚间他人歇下时,他便忍不住持笔在纸上画出山东、河南的大致图形,皱眉思想该当如何用兵对付李密等辈,听得诸郡县鹰扬、都尉缉捕不得、反被贼所败消息,便每每不悦。
“北平王太高看杨某了。杨某能耐不过平平。”良久,他才淡淡道,一面起身行至窗边向外看去,雨雾中隐约有孩童的歌谣声传来,依稀又是那《桃李章》、《江南杨柳谢》之流,他已听惯了此等歌谣,往日也不甚在意,今日听闻,心下却又是一紧,更有一丝担忧地欲向洛阳方向看去。再咳嗽一声,他便手扶窗棂,望着远处茅舍林梢,漫吟己之诗句。
杨义臣吟咏声中,罗成转看拓跋月一眼,姊弟二人交换一个了然的眼色,却无人做声,他便又看向杨义臣背影,从窗口投入的晨光中,那一领青衫看去分外寥落。又过良久,杨义臣自窗边转回身来时,他才叹道:“杨先生真欲在这雷夏泽畔终老?”杨义臣眉方一轩,他却不给对方应答机会,接道:“生灵涂炭,杨先生真能不管不问?”
“老朽……纵然有心,也已无力,只得请北平王空走这一趟了。”从窗边转回来,杨义臣原本挺直如标枪的腰背刻意地伛偻了一些,他向罗成一拱手,摇着头,无奈地叹息一声。
“杨先生可是仍对当日被诏回都,褫夺兵权一事……耿耿于怀?”杨义臣虽是推托,罗成却从他话中听见“有心”二字,微微一笑后便再问一声,杨义臣一时不答,他亦不空等待,只管自道:“越王殿下曾有书信到我处,信内多言及太仆卿。殿下道当日之事,是他年少无知,听信了小人的谗言,知太仆卿挂冠,他追悔莫及,遣人于东都附近寻访许久皆不得太仆卿消息,太仆卿元吉里的宅邸,他一直令人好生照管,只等太仆卿回都。殿下又道,他闻得消息,太仆卿隐居山东,特嘱我仔细寻访,务必请太仆卿返回东都复职。”
“越王殿下又何必如此看重老朽。”杨义臣又以同样言辞回应,答过之后,他却捋须沉吟不已。他深知,诏回东都褫夺兵权必是现在江都的圣人之意,而绝非出于越王杨侗之心,但杨侗为皇孙而不能责怪其祖,为臣属亦不能责怪天子,亦是无可奈何之极。想到东都城内那自己从幼年看大的少年皇孙如今必在重围之下惶恐不安,他心内杂着几分无奈地隐隐疼痛。
杨义臣面上那一丝动摇神色立即又被罗成敏锐地觉察,他再一笑,待杨义臣抬头看来时又叹息道:“东都军民皆在翘首以盼,望太仆卿能拯他们于水火之中。我今统率兵马前往东都勤王,亦恐年少担不起如此重担,也需太仆卿相助。”杨义臣目光中,他垂眼默看握拢在手中的那只茶盏,缓缓道:“有一件事,太仆卿怕尚未知晓:太原留守李渊杀副留守王威、高君雅,起兵谋反,欲夺京师大兴。李渊老奸巨滑,我恐诸处守将不是他对手,若关中入李渊之手,大隋天下便岌岌可危,那时,代王、越王二位殿下,乃至江都的圣人……事起突然,我留于涿郡、雁门的将佐竟未防范住。我至今尚未想出对策。倘若真有不测,皆是我之罪。”
“竟有此事?李渊竟也……”杨义臣再也按捺不住地失惊道,他与李渊同殿为臣,亦颇有交往,那被当今戏称为“阿婆”的唐国公为人慈蔼谨慎,对上更为忠心,他实是难以料想那人会萌生反志,几疑这是罗成为请自己出山相助而谎报军情。“如此……”皱眉思索一刻,他颇有些为难地吐一口气,又摇了摇头,才叹道:“东都此时亦派不出兵马相援,锐锋军也鞭长莫及,只能看关中诸郡县如何。以我揣测,若无其他阻碍,北平王至洛阳时,李氏当尚未攻下潼关……”
“潼关守将是屈突通将军,他必定能将李氏叛军阻于关下。”杨义臣只微微一顿,罗成就接口道,又十分轻松地笑道:“那时便可遣将前去援助了。”
杨义臣只摇头一笑:“倘若李渊久攻潼关不下,必使人于潼关牵制屈突将军兵马,自引大军取他路绕过潼关直取大兴,大兴被夺,潼关孤立无援,支持不得多久。但若屈突将军有了援军,再得各处人马同往征讨,李渊虽得关中,亦会疲于应付。”
“终究还是太仆卿棋高一着!”
听罗成语调欢喜,杨义臣却连连苦笑,下一刻他果然听罗成殷勤邀道:“太仆卿既有高见,更要点拨于我,不如这便随我去军中,好好计议。”再看那少年郡王满面的希冀神色,他便叹自己见猎心喜而致骑虎难下。“老朽……”他挺一挺身子,开口欲要再推托,却只道了二字便停住,朝罗成方向拱手叹道:“还请大王容老朽先思索几日,再作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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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罗成便拱手应道,他有些失望地再低头望着案上茶盏,这时才将那盏茶汤托至口边,轻叹一声饮下一口,同时又细听堂外远去的轻轻履声,待得那履声渐渐不闻,他便放下茶盏,又叹一声起身拱手告辞。他与拓跋月二人行至堂门,返身请杨义臣留步,向堂外仍未止歇的密雨中走了两步,他又转回廊下,凝视杨义臣些时,再深深一躬,恳切道:“余事不敢赘述,只请太仆卿看苍生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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