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立功名兮慰平生 (三)生逢乱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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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着内里盛满了粗劣酒水的陶碗,“齐郡公”孟让沉沉地叹了口气,他低头看着浑浊的液面,持着碗的手指发狠一般地用力紧捏碗沿,不过多久陶碗便发一声轻响,裂了开来,又带着酒水一齐跌在地上,砸一个粉碎。
“嗨,你……咳,算了。”对坐的“平原公”郝孝德本要说什么,却也只是叹了一声,随手抄起身边另一只粗陶大碗向孟让递过去:“拿着。再满上酒,咱们兄弟再喝两碗。”
“还喝什么!”孟让拨开那只陶碗,用足尖将碎陶片踢入面前的火塘内,陶片带着酒水,入火时火焰便有几下跃动,盯着那跃动火苗,他面色愈发阴沉。
“怎么了?”郝孝德也把手中的酒碗放下,这时又有几点雨水从上方落下来,滴在他肩上,仰面望一望那修补过却又开始漏雨的帐顶,他忍不住骂道:“他娘的,这雨没个停了!”又一边掸着肩头的衣衫,一边向孟让道:“这狗屁老天,操他娘的又要有场大水,娘的!该把官军全给冲跑!”
孟让勉强惨笑了一下以为应答,随后他盯着火焰开口:“你我真不该来给李密使唤!”
“怎么说?”郝孝德诧异地瞪大了环眼:“怎么,你我这几场大败,是遭李密出卖的?”
“那倒不是。我就是说,你我不该让李密使唤!”说着,孟让用力拍打两下自己额头:“你我都疯了!李密让你我来挡谁的道?幽燕的锐锋军!那就是一群豺狼虎豹!你我居然真的听李密的命令来这里和他们交战!”
“就算你我不听李密的命令,锐锋军从河北下洛阳,北平王难道会放过我们?横也是打竖也是打。难道不是李密的命令,你就有妙计让我们得胜?”郝孝德开初闻言点头,可过一会他便觉得不对地驳斥孟让,又仍是按捺不住地以拳击地:“那些天杀的官军!该教他们全是张须陀那老贼囚的下场!”
孟让似乎被郝孝德一句问住,他目光迟缓地移动,从火上挪到郝孝德已经绽线磨损的靴子上,而后又落到了他自己满是泥泞的皮靴上面。呆滞地瞪着那半干的泥污块,突然间他目光一跳,脸膛上两块咬肌惊悸地一抽,面上便露出惊慌神色。他正要抬头与郝孝德说话,帐门却呼地被人一掀,他转身看去,全身水湿的李文相正胡乱抹去了面上雨水,那张脸孔上居然有不逊于他的张皇。
“老大,孟老哥,北平王的使者来劝降。”甩着手上雨水,李文相着忙地再走近到火塘边,向孟让与郝孝德两人急急道。
“劝降?”郝孝德诧异地又将环眼瞪大了一些,随即他就朝李文相肚子上不很重地擂了一下:“不就是劝降吗!就把你吓得苦胆都破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劝降没什么。但……”李文相看一眼郝孝德,又看一眼孟让,再犹豫一下,他便如吃进了许多黄连般声音发苦地吐出个名字:“来劝降的使者,是……知世郎……王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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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贤弟郝贤弟,两位别来无恙?”步履轻捷地走入帐内,王薄脱去身上油衣扔到一旁,满面笑容地向孟让、郝孝德二人一拱手,他仿佛未曾见到孟郝二人愠怒面色,搓一搓手再跺一跺足后又笑道:“这贼老天!讨一碗酒,祛祛寒气!”
郝孝德怒冲冲哼了一声,孟让却仔细打量着数年未见的王薄,那知世郎精神饱满,红光满面,衣袍也不见有补缀处,与当日长白山起义时相较,除却容貌未大变外,几乎判若两人,看着王薄自行走去取酒,他立即咳嗽一声,大声道:“我等不敢高攀官军中人!王尉官也喝不惯这些劣酒!”
“我尚未说话,孟老弟就要逐客了?”停下向酒坛走去的脚步,王薄慢慢转过身向孟让望去。
“你想说什么?!几年前,你来找我联军对付张须陀。如今你自己带着官军来对付我!”孟让未开口,郝孝德却怒喝一声,他将腰畔的大刀拍打得响声阵阵,满腮的胡须就要乍起来地瞋目瞪着王薄:“你想说什么!让我们把脑袋从自己脖子上砍下来,当你的功劳!”
转看向郝孝德,见到那汉子的勃发怒气,王薄有些无奈地向同来的杜明方摇一摇头,然后便叹一口气:“我是来招降的。不是来火并二位兄弟的。”
“放屁!你以为我们是蠢材!招降之后,我和老孟,还有兄弟们,哪一个逃得脱一刀!”
“那是樊子盖那些酷吏。”对着郝孝德怒气,王薄并不激动,只在郝孝德吼完后淡淡解说。
“不明刀明枪的杀,就是把兄弟们送到鸟不生蛋的地方,要不就让兄弟们当前锋,去送死!”
“让老郝你来送死的,总不是老哥我吧。”再听郝孝德一吼,王薄不禁失笑,他负着手在帐内踱了两步,摇头道:“老郝老孟你们二人又不是不知道信都、清河处官军从不杀你们这种降人,难道此时便会在你们身上下手?我给你们指条活路,你们不走。李密让你们来送死,你们跑得比谁都快?!”看看低头似在思索的孟让,他又道:“北平王之令,降者,愿从军者从军,不愿从军者任凭自归乡里,安心耕种,绝不追究。”
孟让此刻才抬起头来干笑一声:“耕种?何处有农具种籽!何处无官吏欺压!”
“老孟休要装痴,你应当知道北平王下令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又令官府发放农具,清理郡县赃官之事。 北平王原先只统管幽燕九郡,无法处置山东河南等处,可如今大军到处,已在整饬!”突地,王薄迈出几步到了孟让座前,伸手重重握住对方右边肩头后,他转面向那一些在帐外探看、好奇偷听的兵卒大声道。兵卒窃窃私语时,他放开孟让肩头,推心置腹地向孟让与郝孝德叹道:“难道老孟、老郝你们就甘心这么没下场?莫非你们还想再战?帮着李密在这里阻拦北平王的大军,让他打下洛阳城,你们丧命,他登基!就为了什么齐郡公和平原公?除了这两个,李密还给了什么?兵马还是粮草?就这些你们就为他卖命?就不怕兄弟们寒心吗?”

“你当日不也是弃兄弟们而自取富贵!”紧盯着王薄满含善意的面孔,孟让左手慢慢移上腰边冰冷刀柄握住,从牙缝中挤出阴森声音。
微微移开一分,王薄亦紧盯住孟让,神色不改地沉声道:“我知当日对不住诸位兄弟。此次前来,便是为诸位兄弟指一条生路,以赎我罪。”说话间,他目光竟无丝毫动摇。
孟让却相持不住地转开目光,握着刀柄的手也慢慢松开,只向一旁沉吟。王薄所言毕竟太过诱人,这般大败再加上这般天气,又已消磨了他几分英雄气,若真是被迫到穷途末路,他或许会再生起“视死如归”的慷慨心思,然而此刻生门一开,他便难以决断。他再看王薄一眼,复垂头试想能否东山再起,但屡次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的大败正令他十分沮丧。不久,他便忍不住向王薄询道:“北平王既只统管幽燕九郡,那么山东河南诸处的官吏又怎会听任他差遣?”
王薄目中闪过喜悦光芒,孟让此问让他觉得大事将成,呵呵一笑后便道:“北平王奉诏统大军下洛阳勤王,剿灭李密,他又是杨皇帝的驸马,哪个敢违拗他的意思。且他行事俱为百姓,若是官吏心怀百姓,为何不听命,若是该杀的狗官,谁又会不说除得好!”
孟让仍有一丝疑惑地皱着眉,他又犹豫地看一看郝孝德,那条汉子正亦识得他问话意思地再瞪起了双眼:“老孟,你什么意思!你要归降了?!”
“再战,难有生理。”有点心慌的,孟让为自己辩解道,“你我二人或可逃遁,但又要折损多少兄弟。”他打一个突又停住,再便试探着问:“再不然,问问兄弟们意思?”
郝孝德却怒冲冲跃起身来,又用力一拍刀鞘,刀环啷啷晃动声中他又怒喝道:“放屁!老子就不信这话作得准!他娘的,你他娘的王薄就是只雁媒!”
“北平王要想杀你,根本不用派我来说降!”郝孝德的“雁媒”之讥出口,王薄也现出怒容,他霍地站起与郝孝德相对而立,怒道:“你不降就不降!老子是不忍见兄弟们给你陪葬!老子说的话是真是假,都生了眼睛吧,自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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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拢在帐外的兵卒们刷一声齐齐散开,数十双眼睛俱都望着从帐内大步走出的王薄、杜明方和孟让等几人。这一些人中有孟让的部卒,亦有郝孝德的下属,内中年长的,大多也认识王薄,帐内争执声起时,他们便面面相觑,心内却不禁暗想往后应当如何自处,这时见王薄与孟让走出帐来,便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随后必将降下的命令。
孟让却在兵卒紧张担忧内又带着几分希冀的目光下退缩了一步,尽管欲得生,但他心中终究还有一分与郝孝德相同的疑虑,且他又与郝孝德为好友,此刻抛下郝孝德独自求生,他又有一丝不忍,更有几分惭愧。再看看王薄,他又转头朝身后郝孝德所处的大帐看去,吞咽了几口唾沫,咽喉却仍十分干燥,张了几下口都未能发出半点声音。直至四周等待他开口的兵卒中有人忍耐不住发问时,他才干咳了两下,嗓音沙哑地开口:“我欲归降……北平王,如有兄弟要跟随我的,便随我一同前往锐锋军寨前,如……不欲与我同行的,或自去,或投靠……郝大哥。”
“归降?”再度纷纷议论一阵,才有胆大的兵卒小心问道:“归降之后,俺们……真的有活路?归乡里耕种……也行?”那人平素大大咧咧,这一句问话声音竟微微发颤。
“当然可以。”看着那兵卒神情,杜明方不禁发笑,他扫一眼周围众人,未免有些诧异地问道:“难道诸位兄弟就没一个去探看锐锋军消息的?四乡八里的露布早就张出来了!这还会是弥天大谎?”
“那……”发问的兵卒磨了磨上下牙齿,抬手抹一把面上湿漉漉雨水,向前迈出了一步:“那俺跟着孟大哥,反正,大不了一死。多活了这么几年,要是这次真能好好种地娶媳妇……枪林箭雨都过了,冒这个险,俺觉得……”他又抹了一把脸,甩去手上不知是泪是雨的水,再昂起头拍一拍瘦嶙嶙的胸膛,豪气十足地朝杜明方道:“俺觉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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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头,孟让又再尽力向郝孝德大帐所在的方向望去,雨雾与林木却截住他的目光,他便只得收回目光向随行的那一队人马看去,他清楚知晓,这支人马绝不仅是他“齐郡公”的部属,内中还混进了不少郝孝德部的兄弟。“王大哥,不然,你我还是再去劝说一下郝大哥?”踌躇着,他又向身边目视前方的王薄道。
王薄沉吟着叩着马鞍前方的月牙铁,铮铮声中他亦犹豫:“郝兄弟……郝兄弟生性固执,我看……”后半句话他却未说出,只扣马徐行,前行一段,他才一咬牙勒停了坐骑,朝孟让决然道:“你我回去!终不能只留郝兄弟一人吃苦!”他正与松一口气的孟让一齐拨转马头,队尾后却又有一支队伍冒雨而来,雨雾中他一时看不清来者是谁,又为何而来,直到为首的一骑从这一支队伍旁边驰来跟前,他才认出那衣衫染血,面带新鲜伤痕的汉子是郝孝德的部将李文相,而提在那气喘吁吁的汉子手中的、犹自从断颈处向下滴血的人头,便是郝孝德的首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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