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 逃跑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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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逃跑行动
“Hier!Komm!BitteSchnell!”
那个看守已经上了年纪,满头银发,是个犹太人。他站在监狱院子里大概三十码远的地方,冲着汤姆招手。
汤姆指了指自己,“Ich?我?”
看守点点头。
汤姆拖着步子走过去。酷寒的冬天已经转为春天。汤姆的体重仍在减轻,他已经确信自己将死于饥饿。他无精打采,无动于衷。他的胃鼓了出来,塞满了肠气和空虚。他跟上看守。
“Ja?”
“Hier。EinGeschenk。Furdich。”一份礼物。给你的。
汤姆笨拙地伸出手。看守给了他一包糖,两小罐鹅油,一瓶黑莓酱。汤姆看着这笔财富,几乎无法理解。看守试着向他进一步解释。汤姆无法完全听懂这个犹太人带有口音的德语,但他听明白这是红十字会寄给另一个人的包裹,那个人最近刚刚死了。看守看到汤姆的状况,所以想帮帮他。汤姆是如此的感激——如此的震惊——他哭着说谢谢,就像一个收到圣诞节礼物的孩子。看守把他的感谢挥到一边,告诉他要慢慢吃,然后就走了。
这份礼物就像是生命的第二次机会。
汤姆恨不得把这些东西全都吞下去,可他知道,如果这么做他的胃肯定会发起反攻。他用了五天时间吃完了鹅油和果酱,每天早晚就着一大杯凉水吃一勺糖。他的胃发出抗议,但痛苦的胃胀气减轻了。这么多月来第一次,汤姆觉得自己变得像个人。而且,作为一个人,他已经准备好采取行动。
那天晚上,在战俘营的角落里,他向诺加德提出了一个建议。
“我们逃走吧。”他说。
艾伦逐渐康复,洛蒂·邓洛普一直照顾着他。有天早上,就在他的意识逐渐走出手术前的一片迷雾时,他坐了起来试图表示感谢。
“多谢你所做的一切,”他说,“很抱歉我没有早点说这些话。我肯定表现得很粗鲁。我猜是因为麻醉剂的原因。”
“当然是。”
“嗯,不管怎样,我还是得说对不起。那样太缺乏教养了。”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开始收拾他的餐具。
“你肯定觉得我很愚蠢。”他说。
她站起身子,放下那些盘子,“对,对,我是这么觉得。说到现在,你已经把自己形容得粗鲁、缺乏教养,然后是愚蠢。在过去几天里,你因为需要更换衣服而说对不起。你因为引起麻烦而道歉——而且我想你所说的麻烦就是指你为国英勇负伤。当我称赞你的勋章时,你跟我说那不是你赢得的。由此,蒙塔古上尉,我总结出你是个大傻瓜。”
他微笑起来,“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这次又是为什么?”
“那好吧,不说对不起……邓洛普小姐,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我是艾伦·蒙塔古上尉,非常高兴能够认识你。”
她优雅地屈了屈膝,伸出手,“我叫夏洛特·邓洛普。”她说,“请喊我洛蒂。”
**
艾伦在医院里呆了六个星期。起初的时候,他觉得很尴尬,因为让父母的朋友和客人如此亲密地照顾自己。但是,后来,当他康复得可以坐在轮椅上被推着在医院里到处逛逛的时候,他开始明白洛蒂的日常工作包括哪些内容。她所在的那个部门处理的是一些从法国送回来的最糟糕的病人。她照顾的人有失去双腿的,有失去视力的,有失去听力的,有被毒气摧毁四分之三个肺的,有在每次只要深呼吸就会吐出黑血的。和洛蒂每天所见到的一切相比,艾伦因为她替他洗澡而感到的尴尬就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们成了朋友。
她每天值完班后,就会来找艾伦,带着两大杯热气腾腾的茶和从家里拿来的一块蛋糕。她告诉他战争刚刚爆发时她正在法国度假。她延长了假期,“不想在打仗的时候出门——天啊,现在想起那些事,感觉好奇怪”。她住在布伦的一家旅馆时,遇到了几个远征军的伤员,于是就留下来帮忙。最初的时候她很震惊——“恐怕我是个从小受到很好保护的小女孩,我没想过……我从没想过战争会是什么样子”——但她逐渐在这满是血污的行业里发现了自己的使命。“因为爸妈的缘故,我从法国回来了,但我坚持至少要来这儿——”她指的是重伤中心——“因为我不想成为那些无聊的女孩,她们帮人量量体温换几件衣服,就觉得自己应该收到国王的感谢信。”

而他也跟她讲述了自己的一切。他发现自己能够带着某种类似直率的东西向她讲述战争。毕竟,对他目睹过的各种惨境来说,她也耳闻过相同糟糕的事情。而且他想,她甚至近距离目睹过死亡,因为由她经手的人中有三分之一因为伤势过重而死去,而她的工作就是陪伴在他们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前一阵子你思维混乱的时候,在梦里经常呻吟,”她说,“你在梦里喊着妈妈——每个人都会这样,”她飞快地说,“每个人——可你还喊着汤姆。是汤姆·克瑞里吧,我猜?那个和你一起长大的男孩。”
“对,虽然这还不足以形容。汤姆是我的另一半,就算他是我的亲兄弟我们也不可能比现在更亲密。在他死后的那几天,我整个人都蒙了。我恨不得自己也死掉算了。”
她点点头,“这是人之常情,真的。这是个阶段。会过去的。”
“已经过去了,我想。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汤姆——听上去是不是很荒谬?可这是真的——但我不再觉得自己的生命应该因此而结束。事实上,我现在热切地想要活下去。”
她冲他微微笑起来。她的微笑就像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
“我也是,亲爱的上尉。我也是。”
逃跑行动既是彻底的成功,又是绝对的失败。
1917年5月的一个上午,汤姆找了个机会把一把砂石放进汽水厂主传送带的发动机里。机器被卡住,停止了运行。工厂立刻认定这是一起破坏行为,犯人们被告知工时要被延长到当天的黄昏时分。这正是汤姆想要的结果。
当天晚上,他和米奇·诺加德在回去的路上路过一片树林,两人跑出犯人队列,冲进树林中逃命。身后传来几声枪响。他们仍然跑着。
诺加德腿上中了一枪。他本来可以停下来的,汤姆本来也可以和他一起停下来的。可一想到要被继续监禁,这个心高气傲的美国人就受不了了。“自由!”他大喊道,“自由!”他继续跑着,汤姆跟着他一起跑。
跑进灾难。
他们的运气实在是糟到不能再糟,一队从营地回家的卫兵正好经过那片树林。汤姆和诺加德几乎一头撞上他们。一声枪响。诺加德又中了一枪,栽到地上死了。步枪指向汤姆。
他认真地考虑着要不要继续跑。他考虑着选择死于枪弹而不是死于饥饿。他想了想,然后又否决了。他举起双手,然后——疲倦地,疲倦地——走向枪口。
成功之处在于:米奇·诺加德永远都不会再知道监禁的滋味。
失败之处在于:汤姆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其它东西。
汤姆受到的处分很宽大:一个月的单独禁闭,口粮减半。过完这个月后他被带到营地指挥官面前,这个时候他已经骨瘦如柴,腹部因为饥饿高高鼓起。他在监狱里已经呆了将近一年。他想他会死在这里。
指挥官皱起眉头。
“没有受过处分。工作记录良好。不像很多人那样总是生病。为什么要逃跑?你没被打死真是幸运。”指挥官说的是德语,语速较快,汤姆不是很容易就能听懂。
“幸运?为什么是幸运?”汤姆说。长时间的禁闭、对日光的缺乏以及临近饿死前的错乱使他头晕眼花。德语中“胃”这个词闯入他的脑中,“Magen。MeinMagen。”
指挥官哼了哼,然后转向身边的一个看守兵,飞快地下达了一系列指示。然后他用法语对汤姆说,“我已经更改了你的工作细节。农场上需要更多人手。5点钟之前做好准备,6点半到农场去。你得郑重地向我保证你不会试图再次逃跑。明白了吗?”
汤姆明白了——这一天,汤姆的战斗结束了,至少悬于生死之间的不确定性结束了。
指挥官知道,在农场里工作的人很容易就能生存下去。如果汤姆播种大麦,他会吃一把谷子。他给绵羊喂甘蓝的时候,会给自己留一块月亮状的甘蓝。他给猪和牛端麦片粥的时候,会大声吞食着盆底的稠粥。秋天收割的时候,他大口地咬着新鲜的苹果,把一些柔软的土豆藏进外套,在裤兜里装上鼓鼓囊囊一兜小麦。
被俘以来第一次,汤姆想起了幸福是什么感觉。
幸福和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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