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雷坦和我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进了家门,钻进厨房,才能见到我最思念的人——舅妈。舅妈的白头发比去年春节又多了一些,正在忙着为我煮着一种叫醪糟的家乡小食。厨房挂着一块又一块薰制好的腊肉,白芳看了咂了咂嘴,一幅馋得不行的样子。舅妈笑了:“白芳变成小伙子了,英俊得让我不习惯呢!”
白芳和我连向舅妈问好。在称呼上我和白芳是有区别的,我的舅妈在白芳的嘴里随了班德鲁,叫云姨。醪糟煮好了,我和白芳在厨房的小餐桌旁坐了下来,一人喝了一小碗。白芳的碗里加了两个鸡蛋,而我则是一碗淡淡的清汤。我的习惯舅妈是不会忘记的,清汤醪糟清肠醒脑,是我长途后必食之物。
白芳吃完醪糟蛋,被雷坦引着去睡觉了。我和舅妈家长里短地聊起来。舅妈告诉我,薰肉是按我在家时的方法制作的:先将用传统方法养的猪肉用炒过的食盐腌制七天,再在冬阳中风吹日晒十日。等水分收至三分时,再用准备好的铁丝笼装好,在瀑布下冲涮三天三夜。然后再晒五日,再用松柏的枝叶薰制。这大体上就是我家乡K县做薰肉的程序了。说大体上是,是因为用瀑布冲涮的工艺是我提出来的。我偶然在古书中看到金华火腿的腌制方法以,就把我们这里传蜡肉薰制工艺进行了改良。记得最初我只是坚持这样做了一小块,但做出来口味比平常的要好,我们家就一直就这样做蜡肉了。但这个方法并没有在我们K县中普及,因为毕竟不是每家每户都能有这一帘瀑布可以利用的。
舅妈让我也休息去,说是今天家里不开火,晚上在我干妈家团年。对于重庆人,当然也可以说四川甚至全中国的人来说,年就是由一餐又餐一聚成的,无餐不年。我嘴上答应着,腿却不肯离开。我跟舅妈两个总有说不完的话,栀子花、茉莉花东开西败,聊无止尽。直到我说:“舅舅说,他今年要回来过年。”
舅妈本来正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干洗净的碗要放到消毒碗柜的,听了我的话,顿了一下,手停在柜门上,半晌不吭声。此时我真的很害怕舅妈来一句:“他回来,我走。”还好,舅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柜门轻轻地关上,把手仔仔细细地洗干净。
雷坦走了进来,感觉到了异样的沉默,故作轻松地吹了吹口哨,说:“你们说白芳好不好笑,非说我们把他的窝折腾没了,要我赔。”
一句话说得我和舅妈不得不“扑哧”一笑。我相信,白芳做得出来,想当年他在这个家里得宠的地位可不比我低,谁要是动了他的窝,他是绝对有资格搞点麻烦出来的。
“休息去吧!白玛,你也累了。”舅妈对我说,但是只要是个人都听得出来她是多么想一个人呆一下。
回到我的房间,躺在床上的我却没有了睡意。家的气息是那么温馨,但却掩不住那一星半点的沉重。我的房间还是老样子,就象我不曾离开过。我从床上爬起来,很顺手的在抽屉里拿出一杆笛子来,轻轻抚摸着,象对阔别了多年的老友一样。这不是一杆普通的笛子,他有名字,叫“玉龙饮”。玉龙饮的通身由一整块玉镂空雕刻而成。我喜欢玉龙饮拿在手中的感觉,就象我了变得通透了一样。这是我十四岁时,舅舅送我的生日礼物。记得最初并不是很喜欢,有些许嫌他太重,不十分称手。后来雷坦教会我用他吹笛,音律之妙可攀天籁。

雷坦教了我一年,就出国留学了。很长一段时间,玉龙饮是我思念自己的大哥的最佳倾诉对象。雷坦大学是学医的,留学的位置却是是西点军校,四年后回来却在成都开办了一家生化公司,生产一种辛辣苦口的药剂,用于解表化湿,理气和中。对治疗外感风寒、内伤湿滞或夏伤暑湿所致的感冒,和胃肠型感冒尤为有效。这种药剂的效用我丝毫不怀疑,因为这是死去的外公的配方。凭此雷坦应该是赚了不少钱,这家公司现在已经上市,雷坦似乎也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我说似乎的意思是,我怀疑他商人的身份,就跟怀疑林登城一样。自己的儿子和最信任的助手可以随意的弃军从商,那十四年前舅舅跟舅妈吵的那场架就太没必要了。
走廊上响起雷坦的脚步声,我赶紧放好玉龙饮,飞快地钻进被窝里,侧身装出已经熟睡的样子。果然,门锁扭动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看见我在“熟睡”,雷坦放轻了脚步。我的右手伸进枕头下面,那里有一把掌心雷(一种迷你手枪),每次我归家都准备好,并且装满子弹。我不确定我是否真的愿意向雷坦开枪,但我也不否认我一直有这个意愿。
雷坦挤到我的床边,慢慢地躺在我身边,从背后抱住我,轻声问:“真的睡了吗?白玛。”
我不吭声,手依然抓着枪。我的心其实是融化的,我很想扑进雷坦的怀抱痛哭一场,告诉他我有多么委曲。但我不能,因为我不信任他的怀抱,尤其是我人生的大部分委曲都是雷坦造成的。如果说十四年前舅舅与舅妈的争吵把我从童话王国拉到现实中的话,雷坦对我所做的一切更是不折不扣地告诉我,我是多么的一无所有。让我委曲的是,我还不能去真正的怨恨雷坦,我最爱的女人的儿子,我最爱的家的长子。不让我去恨他,我还有一个幸福的躯壳,恨他,我连童年的欢乐记忆都会灰飞烟灭。
雷坦把我的手从枕头下抽出来,一并抱入他的怀中。他肯定清楚枕头下面是什么,他大我十二岁,我从小到大的本事,有一多半是他教的。
雷坦很想扳动我的身体,我却固置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也因此暴露我根本没有入睡。雷坦把我抱得更紧了,调整了一下身子,把脸贴着我的脸,让眼泪滴落在我的额头:“真的不能原谅我吗,白玛?”
我的眼泪流下来,打湿了枕巾,心里却更加牵挂枕头下的那把枪起来。这就我和雷坦的关系,清楚爱的起点,也清楚恨的起点,但无论是爱与恨,却始终找不到有力的支撑点,更看不到终点在哪里……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