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何事慧剑斩缘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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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九璇最后检查了一下包袱,确定所有东西都装好了,然后拿上最后整理得五张画,来到施慧剑的房间。
施慧剑这两个月心情一直很好,但是也很懒,不是躺在床上琢磨,便是关上房门练剑,一应做饭洒扫杂物都归了朱九璇。这时她也是斜靠在枕头上,轻轻擦拭着一把古剑,见朱九璇进来,道:“是最后一批了?”
朱九璇笑道:“是啊,我能做的都做完了、”
施慧剑点点头,道:“明天我开始闭关。”
朱九璇一愕,道:“需要闭关吗?”
施慧剑微微一哂,出奇的放缓了语气,道:“你呀,还是年纪小了些,你虽然把越女剑串联下来,那不过是个亦步亦趋,有个样子罢了,要真正的融会贯通,甚至再出机杼,青出于蓝,还需更进一步,非得闭关细思不可。大概需要三个月吧,那时候你再来,我将心得一并传给你。”
朱九璇一笑,道:“那谢谢姑奶奶了,我先走了。”说着便退出去。
施慧剑突然道:“你等等。”上下打量她,从身边拿过一个剑鞘,将手中古剑放入,然后递给她,道:“这个给你了。”
朱九璇接了过来,细细看时,却是一把样式极古的宝剑,与常见的质地光泽有明显不同,似是先秦之物,便猜是施慧剑从阿青的坟中找到的那把,再看剑鞘上刻的古篆字时,手一抖,道:“这个是‘纯均’?欧冶子铸造的那把?”
施慧剑道:“是啊,拿着玩去吧,别忘了保养,否则就生锈了。”
朱九璇手都有些抖了,心道:这可是神剑,拿这个出去恐怕跟拿倚天剑出去也差不多,不说用,就被人抢也抢烦了。但也不好拒绝,只得收起来谢过,想着也别拿出来惹眼了,留着以后当传家宝吧。
施慧剑慢吞吞道,“我一直想知道,你以前练剑时,嘴里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什么?”说着,压低了声音道,“不是在说我坏话吧——”
朱九璇一本正经的道:“不是的,我念的是‘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到吐葡萄皮’。”
施慧剑哑然,突然咯咯的笑起来,道:“好啊,你这是怎么个玩法?”
朱九璇道“在洞里闷的久啦,不念些绕口令活动活动嘴皮,我怕得失语症。”说着,躬身拜下道:“姑奶奶保重,我先去了。”
回到房中,她犹豫了一下,提笔将自己知道的绕口令都写出来,又择了几个传统的相声段子如“八大棍儿”什么的,一起加上,写好了放到桌子上。这才背起包袱,真正的告别了不返洞的生活。
数数日子,在这里也有三年了,说不想出去,那是假的,但是这三年时光,却是她将来进一步成长的基础,也是她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段时光。而现在既然要出去,她也将一切不愉快的事都忘记,只记得那些充实而愉快的回忆,在她心里,施慧剑的地位其实已经和杨逍一样,都是值得尊敬的师长,也是她一生都应该感激的人。
毕竟以她的性子来说,比起记仇,她更愿意感恩。
根据测算,不返洞应该有两个出口,一个向上,是施慧剑带她来的那个,一个却是向下,那是她从未走过的,依着她爱冒险的性子,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那条没走过的路。当然,选择哪条路的另一个隐晦的理由是,她潜意识中对那个“家”,还是有些抵触的,说到底,她只是想出去,而并没有多想家。
一路崎岖向下,仍然是按照奇门五行的路线设置,曲折迂回,一步也不能行错,然而这个程度的奇门遁甲对现在的她来说又是小儿科了,简直闭着眼睛都能认得清清楚楚。
走了半个多时辰,便能看见前面有天光了,为了怕眼睛有损,所以她特意挑的晚上出洞,这时虽有光,也不甚强。她紧走几步,只觉眼前豁然开朗,阵阵微风扑面而来,抬头一看,天上又大又白一轮圆月,更兼满天星斗点点闪烁,心中欢喜的如炸开一般,不由仰天大叫道:“啊——,我朱九璇又回来啦——”
好容易平静下来,定睛打量时,只见自己所处的洞口离地面还有数丈,地下是一条窄窄的小路,两旁是高耸入云的峭壁,将地势夹的十分险峻,路旁只偶尔有些枯黄的杂草,石壁上更是光秃秃,毫无生机,不由心中略感失望,轻轻跳下地来,并无半点声息。她环视一周,道:“怪哉,这里好生熟悉。”也不多想,只沿着小路,连蹦带跳的前行。
以她这时的功力,一般的山路都能如履平地,这时心情大好,走起来轻快如飞,几乎脚不沾地,一会就走到小路尽头,这时看见一条蜿蜒向上的陡峻小路,埋在杂草丛中,几不可辨,她盯着这小路,“哦”了一声,便想起了两年前的一段往事。
爬到沟顶,已是过了子夜,本来晴朗的天空就开始积聚乌云,朱九璇知道昆仑山天气善变,也不以为意,好在她那双夜眼还能应付。然而走了片刻,乌云越来越厚,渐渐难以辨识路径,便见前面影影绰绰一盏孤灯,似是有人家居住。朱九璇轻轻一笑,便有七分把握了。
眼见便要走近,只听“嗤”的轻轻一响,黑暗之中一件东西无声无息划了过来,朱九璇耳音极好,听风辩形,准确的伸手抓住,一捏之下,只觉此物冰凉凉滑腻腻,在她手中不住扭动,似是活物,一惊之下,狠狠向外一甩。接着便听身边草地之中“悉悉索索”之声不绝,似是无数蛇虫在周围爬来爬去,这声音幼年之时她曾听过一次,想那恶心之感,至今不忘,这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轻轻将那双手套并淑女剑都取了出来,取了几枚绣花针在手里,以便快速出手钉死几只,但她存货有限,听这声响,便知这些蛇少不了,只怕不够用的。好在她幼年服食蛇血,效力还在,一时没有蛇虫敢近身。
黑暗之中有人“哦”了一声,一条人影无声无息从旁边树丛中斜飞而出,只见银白的剑光一闪,朱九璇心道:来得好,让你试试我的剑。也不主动出剑,只顺着来剑趋势一转剑身,正摆在那剑的滑行道上,便如那剑光自己送上去磕淑女剑一般,两剑相交,只听“擦”的一声,一剑折断,又是“咣当”一声,半截长剑落在泥土之中。
朱九璇哼了一声,淑女剑锋利至极,折断的当然不是她本人的长剑,但对方附着的功力也让她吃了一惊,若以内力而论,自己还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但只要有长剑在手,那必能立于不败之地。而对方没有继续进击,只是停在她身前数尺处。
这时乌云微散,露出一片月光来,但朱九璇背光而立,竟看不清眼前之人是男是女,只看到来人身量不高,似乎并未成年,一双点漆似的墨黑眸子光华内敛,,只隐隐带着一层莹润之意,竟是深不见底。一瞬间,乌云又重聚,将来之不易的月光当的严严实实,漫山遍野又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面前之人“嗤”的一笑,道:“原来是个小女孩,我还道是贼秃,可惜了这把长剑,又得找昆仑派再拿一把。”顿了一顿,只听筝声“噔”一响,草丛中蛇虫之声大乱,不过数息之间,便重归寂静。
朱九璇慢慢道:“你是谁?”听着声音,不似是敌人,但是警惕点也好。其实若论剑法,她算得上有造诣的,但若论真实武功,也未必有多强,若手里没有剑,虽不至于如同令狐冲一样形同废人,去也休想和武功高手争长短。
那人尚未回答,偏了一下头,道:“这可糟了,他在那里。”一瞬之间,身形一晃,便退回树丛之中。朱九璇嘿了一声,心道:他内力比我强,轻功也比我好,真打起来还未必鹿死谁手。
既然诸邪退避,她也就继续前行,说来也怪,自上了沟顶开始,便觉心中便越来越压抑,似乎总有不祥的预感,然而再向那盏孤灯走去,已能隐约看见房舍,心头的阴云反而渐渐散去,心情也好了很多。
走近细看时,却依旧是那种小桥流水人家的摸样,唯一不同的是精致的庭舍前栽有一大片花圃,里面不知种的什么花草,竟是分外的香气迷人。她犹豫了一下,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还是上前敲门,道:“董前辈在吗?”
门开的很迅速,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人迎出来,正是朱九璇三年之前见过的董笑尘。董笑尘看到她,面上不露异色,道:“原来是朱二姑娘,请进来坐吧。”
进得门来,却见屋中比之上一次,整齐了不少,只那张歪七扭八的炕桌还摆在火炕上,上面搁着两只酒杯,炕下挨着放着一坛酒。(朱九璇心道:这个合理,要是把酒坛也放在桌子上,非压塌了不可。)
董笑尘请她坐了,将其中一只酒杯洗了一洗,又给她倒上一杯酒,朱九璇无奈的接过,放在一边。
董笑尘自己喝了一杯,看着她道:“莫非朱姑娘是从缘儿那里来的?”
朱九璇奇道:“缘儿?是哪一位?”莫非是……
董笑尘道:“她现在改名字了吗,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叫施缘的,那时她才十八岁,她那时的样子,只要见过一眼,一生也忘不掉。”
朱九璇心道:果然。八卦之心大起,追问道:“那你们是……”
董笑尘涩然一笑,道:“本来,我有一个机会能娶到她的。”
朱九璇兴奋的眨了眨眼,道:“那为什么又没娶?”心中暗道:你没娶到她,说不定还是你的福气。
董笑尘道:“她那样的女子,肯下嫁给我,本是求也求不来的,那时我却太自以为是了。当时我认识了几个好朋友,都是年轻人,便一起商量着要做大事。那一年华山派开山立派,便邀了我们几个人前去。我给缘儿传信回去,叫她等我三个月,她回信道,叫我回来时只需穿一件新郎服拜堂,婚礼一应事宜她都准备妥当,不必我操心。”
朱九璇心道:那不必问,你又有什么事耽搁了,不然怎么能成今天这个样子。
董笑尘出神片刻,目中渐渐湿润,道:“那段时候的事情,也不用提了,我上了今生最大的当,也做了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错事,一直拖了三年的时间,都不曾回去。那一段时间,我对不起朋友,对不起师门,更对不起缘儿。”他顿了一顿,道:“被我伤害的人,除了缘儿,至今都还蒙在鼓里。”
朱九璇微微一愕,突然想到当时初见的情景,心中暗暗感觉不好,却又说不出了来为什么。
董笑尘道:“我回来时,她已经到了昆仑山。我追来时,她也不见我,只让碧卿来跟我说:‘我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原来说什么嫁人生子,不过是一时昏了头,真是可笑。如今我要完成绝世武功,得窥天道,那才是真正值得做的事,哪有闲情跟你厮混。’便自己关了起来。我便厚颜在她邻居住了下来,每逢三年之处便去找她,十八年来,连她背影也只见过一次。或许也是我自作多情,她早烦透了我,若是今年再求不行。我也学她做道士去吧。”
朱九璇忙道:“不用这样,今年准可以。”又想起一事,道:“我妈妈,你知道,就是朱夫人,是为了施姑奶奶才来照顾你吗,我记得上次她还送冬衣来呢。”
董笑尘道:“这些年承朱夫人和刘妈妈照顾甚多,不然我这半个废人如何支撑的来?我这些衣物都是缘儿做的。”
朱九璇笑道:“这就是了,她肯给你做衣服,那还不是喜欢你,嗯,这针脚绣工,真是不错的。”其实她哪认得什么绣工,不过是看施慧剑聪明绝顶,料想她的东西一定不差。
董笑尘苦笑道:“不是她现在做的,是那三年里,她说反正留着没用,打发乞丐一时也找不到,便给我了。”
朱九璇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那三年里她给你做的衣服,这十八年你都没穿完?”
董笑尘道:“是啊。”
朱九璇心里堵的难受之极,她跟着施慧剑三年,没见过她动一针一线,也知道她并非多么勤快的人,然而十八年前竟会为喜欢的人耗费如此心血,便知她那时用情有多深。她甚至可以想象,十八岁的施慧剑是怎样将自己的青春热情在孤独的灯光下和细密的针脚中一点点磨光的,以至于希望既灭,狂气大长,只有用一副张狂傲世的姿态来掩饰自己的灰心和绝望,终于造就了今天施慧剑狂傲至极的个性。这十多年来,她真的是将自己的灵魂抛给了这套越女剑,然而,一旦她作为精神替代品的越女剑完成,她的精神又会怎样,那时的施慧剑,会不会陷入更疯狂的境地?
朱九璇猛地跳起来,盯着董笑尘,咬牙道:“董笑尘,你真想要施姑奶奶,就三个月后找她去,她出关之时我通知你,就是那天去堵她,将这些年的事情,将你的心迹,一五一十剖给她。你和她,就这么一个机会,你若不去,我不会放过你的。”跳下地来,道,“告辞了。”说着推开大门,迎着寒风冲了出去。这时乌云散尽,皓月当空,依旧是满天星斗,烁烁放光,她的心情却比刚出洞时,甚至刚才在黑暗中与人交手时还要压抑难受,只想大叫大喊,抒发一下自己的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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