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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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初期我的大姨刚刚,被村治保主任看上了。这个治保主任小名叫郑八,虽然也姓张,但是出了五服。郑八成分是贫农,参加过抗美援朝,因腿部中弹致残,立过三等功,又是党员。这样的出身和经历,郑八自然是新政权最欣赏的人物,当时在农村十分厉害。郑八来提亲时,甚至跟外婆许诺:如把大姨嫁给他,他就想办法跟土改工作队说说,让把我们家的成分改划成中农。其实,郑八只不过是一个村干部,他没有这个本事。
虽说巴结上郑八这个村子里的当权派可能会使我们家日子好过一点,但我大姨死活讨厌郑八这个人。而且,外婆是看着郑八长大的,对郑八知根知底,熟知他为人既凶残,又懒惰,因此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当时土改复查工作队就住在我们家里,那些人都还不错,比较同情我们家的处境,外婆就求他们出面顶住郑八的压力。于是,工作队的姚队长就装做和大姨谈恋爱的样子,其他队员们则出去造舆论。郑八不敢惹土改工作队的干部,只得恨恨地作罢。后来,外婆托人到邻村说媒,找到了当时正在郑州工作的我的大姨父,草草成婚,于是大姨算解脱了。一九九一年外公病危,母亲和大姨回去伺候,还一起去了当年那个救了大姨的土改工作队员家里表示感谢,此时他已经是滑县法院审判庭的庭长了。那个治保主任郑八后来对此一直怀恨在心,以后凡是运动都把我们家人往死里整。郑八的父亲是个本分人,他儿子在外面作恶,老头看不惯却也管不住,只好经常来我们家串门骂郑八。老头子有点结巴嘴,说到激动之时,急得用手拍着膝盖,骂道:“妈的个……×,我,我……咋,咋生出这么个畜,畜生儿子!”
我的母亲有兄妹四个,我母亲是家里的老幺,比大姨小十八岁,比舅舅小十三岁。大姨是长女,出生于一九三五年,一九五三年经人介绍认识了在郑州国棉六厂当工人的大姨父,后在一个集体企业当了工人。大姨在大饥荒时期因为自己省下来往家送粮食,落下了浑身病根,在长期治疗中又引起不少并发症,有肾炎、糖尿病、肝硬化、肺结核、高血压、心脏病、血管瘤、胃病等等,不过居然能挺到现在,也算是奇迹。
大姨之下还有一个弟弟,十二岁时不幸夭折。我的舅舅出生于一九三八年,初中时成绩优异,因为外公判刑、家里太穷辍学。舅舅是学校里有名的尖子生,辍学时老师跑到家里力劝外婆,不要舅舅辍学;后来连校长都惊动了,亲自到家里为舅舅说情。但当时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又恰好有个招工到河南信阳的机会,外婆狠狠心还是让舅舅辍学当了工人。六十年代末期,我舅舅调到河南新乡某印染厂当车工。一九七九年的一天,舅舅正在干活时,一粒飞溅起的铁屑深深**了舅舅的左眼,导致舅舅左眼失明、右眼接近失明,只得退休回老家务农。由于铁屑紧挨着脑部神经,因此摘除左眼时医生不敢把铁屑拔出,因而至今那个铁屑还留在舅舅颅内。
我的父亲有兄妹五个,我父亲排行第四。我大伯出生于一九二七年,长大后考上了河南大学,后参加了国民党河南省主席、第十九军团张轸的军队,上尉军衔。一九四九年五月,张轸部队在汉口的金口阵前起义改编成为解放军,大伯就留在了武汉。大伯有方面的才能,解放后成了部队作家。一九五四年武汉军民取得了抗洪斗争胜利,他写了一篇单弦《江边游》,成为当时脍炙人口的作品;此外还写了一部话剧《北定中原》,被各军区文工团竞相搬上舞台,名噪一时。他曾两次作为“部队青年作家代表”在国庆时登上过的观礼台,其中一次是一九五九年十周年国庆。大伯还曾作为随军记者参加西藏平叛,写了大量的通讯、随笔,还拍了一些照片。在西藏期间,他亲眼目睹了平叛后从农奴主庄园挖出被活埋的农奴的情景,那是父女俩,刚被活埋几天(「注」西藏和平解放时,中央承诺不干涉西藏内部制度,所以农奴主依然有权处死农奴),死时表情十分痛苦。大伯还亲眼目睹喇嘛寺里人皮做的鼓、祭祀用的活人心脏。“文化大革命”期间大伯挨了整,被开除军籍、党籍,押送农村改造。一九八○年,大伯获得平反,重新恢复了军籍和党籍。大伯婚姻不幸,其妻子是解放前确山县长的千金,两人一直感情不和。文革中大伯挨整时她与大伯“划清界限”,大伯平反后与之离异。二○○一年夏天,大伯因心脏病发作而去世。
我的大姑解放前在高等师范学校读书,在其男友、地下党员张××影响下参加了学生运动。解放后大姑当了中学教师。大姑父张××解放后先参加抗美援朝,回国后到《解放军报》社担任编辑工作。当时《解放军报》和《人民日报》、《红旗》杂志一起被称为“两报一刊”,政治地位非常显赫。大姑父是个好人,但就是热衷于政治,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紧跟的女儿李讷(「注」李讷当时化名肖力,在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解放军报》社)造反夺权,成为《解放军报》社的实权派。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大姑父也遭到清查并降级使用,调到一家部队农场任领导职务。大姑在“镇压反革命”时期遭诬陷入狱,身心受到极大摧残,于一九六七年病逝,去世时还不到四十岁。

我的二姑解放前夕正在读高中,国民党溃败时随学校南迁,半路上被解放军围住缴械。当时解放军里缺文化人,动员青年学生参军,于是十六岁的二姑就参了军。二姑刚参军就参加了淮海战役,在前线认识了担任解放军汽车连连长的二姑父,后二人随部队南下至福州,安家落户。我的二姑父原是运输资本家的儿子,后来参加解放军,解放后一直在福建省交通系统工作;二姑则在转业后任一所中学的校长。文革期间,二人均遭到残酷迫害,其中二姑在批斗会上被红卫派打成颅内出血,淤血堵塞了脑部血管造成左脑萎缩,走路时摇摇摆摆的,至今未能恢复。文革结束后二人获得平反昭雪,现均已离休。二姑被政治运动整怕了,对我祖父的真实身份深讳莫测,连她的子女也一直听二姑说他们的外公在解放前只是一个县城的小文书。直到二○○四年我父亲去世,二姑的长子来武汉奔丧,才知道我祖父的真实身份。
我的叔叔在解放初还在读小学。他自幼喜欢钻研文史,但后来考大学填报志愿时,由于刚刚经历过大饥荒,全国都在响应号召“大办农业、大办粮食”,于是脑子一热报考了北京农业大学,为此他一辈子后悔不迭。等到大学毕业时,再次响应号召,主动请缨到边疆。当时他们班上几十个学生,几乎全都交了申请“支边”的决心书,但最后选中的十几个人几乎都是家庭成分不好的。叔叔被分配到内蒙古呼伦贝尔盟布特哈旗(「注」布特哈旗文革期间曾划入黑龙江省,文革结束后重新划归内蒙古自治区,现名扎兰屯市),在牧场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在那里遇到我的婶婶,三十多岁才结婚。八十年代以后,叔叔曾担任扎兰屯市主管农业的副市长、自治区呼盟农业局局长等职。一九年,叔叔调回农业部廊坊某干部学院,现已退休。
确山解放后不久,政府就公审枪毙了确山县恶霸地主李自新。当时我父亲随祖母住在确山老家,公审大会那天我父亲也去看了。李自新身上有不少血债,其中一个苦主声泪俱下地控诉,全家大人小孩老人七口都李自新的家丁杀害,只有她当天因为回娘家才躲过一劫。当时一起被审的还有李自新的狗腿子刘定方,会场上有人领着喊口号:“打倒李自新,人民得翻身!打倒刘定方,百姓获安康!”不过,李自新这个人却一向同情,当年被国民党抓时,经常跑到李自新家里藏着,李自新有好几百家丁,国民党也拿他没办法。但解放后,李自新功不抵罪,公审大会结束后就把他拉到会场旁边的一块空地上,还是把他给枪毙了。李自新的狗腿子刘定方则被判处了二十年徒刑。
等到全国解放、尘埃落定后,祖母又带着我父亲和我叔叔回到开封,一九五○年,父亲小学毕业后上了初中。由于一九四八年跑反时丢掉了大部分财物,没有收入来源,家里经济已经比较拮据。因此,尚年少的父亲也就挑起了生活重担,每日挑水、干家务活。为了生活,祖母把省政府对门那一套大宅子卖了,当时卖了约二亿元(「注」旧币,相当于1953年币值改革后的二万元),在那个时代也算一笔不小的财富了。但是,习惯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祖母生活很不节俭,加上老家来的亲戚这个借、那个要,短短两年时间就把这笔钱散的一干二净。
一九五一年的“八一”建军节,我的父亲十六岁时恰逢中原军区(「注」中原军区属第四野战军,当时司令员为,政委为罗荣桓)到学校挑人,于是参加了解放军,被分配到河南省公安总队政治部,成为一名公安部队战士。当时的公安部队是现在公安机关的前身,职责上则类似于苏联的“契卡”,虽然也穿解放军军服,但左臂上有一个盾形臂章以示与一般部队的区别。历史就是这样耐人寻味:出身于国民党官员的少爷、小姐们,在革命大浪的推动下几乎全都成为了无产阶级专政的机器与柱石。当时祖母家的大门上,并排挂着四个“光荣军属”的牌子;无论什么时候召开拥军大会,祖母总是坐在最前面。
父亲刚参军时,曾经在开封市北土街原河南省银行大楼内住了一段时间。那时正在搞“三反”斗争,没收了很多资本家的财物,有怀表,金笔,还有衣服,都堆在这里,雇了几个流浪孩子挑拣。一次,在挑拣一件资本家的西装时,一个流浪儿发现衣兜里面竟然有一根金条。后来那小孩把金条偷出来卖给一个收破烂的,那收破烂的给了他几块钱。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还是被查出来了,收回了金条。河南省银行大楼是一栋三层高的老式楼房,围成了一个天井。当时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十六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竟然会孤苦伶仃地死在这座大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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