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母亲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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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出生于一九五一年。虽然她出生在这个“地主家庭”,但自睁眼看到这个世界起,她从没有享受过一天“地主家庭”的好日子,反而要为她父母一生的勤劳节俭备受苦难与歧视。一九五二年,我的母亲刚刚一岁时,外公就蒙冤被抓走判刑。外婆四处上访,去找政府时,就把母亲一个人放在家里。母亲醒来时没有人照管,哭的时候两只小脚丫不断地搓着,最后把脚都搓烂了。痊愈后,母亲的一只小脚趾就再也没有发育,比正常的脚趾要小很多。
后来,上边来了土改复查工作队,由一个姓姚的年轻人带队,就住到我们家里。之所以要住到我们家来,主要是因为我的外婆特别爱干净,家里虽然穷,但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那些土改工作队员有男有女,多半是城里人,在“贫下中农”们肮脏不堪的家里住不惯。住的时间一久,跟我们家人一接触,所有的工作队员都觉得我们家是好人,觉得外公实在冤枉。可是上面有政策,他们也没什么办法给外公翻案,只好尽量帮着我们家。后来,一个叫郑八的村干部想强娶我大姨,家里不愿意,姚队长就出面跟大姨扮做谈恋爱的样子,帮着把郑八给硬顶了回去。当时我母亲一岁多,长得白白嫩嫩,不哭不闹,土改队员们都特别喜欢抱着母亲,这个亲一亲,那个逗一逗。那时外婆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桃树,正值桃花盛开的时候,土改队员们就抱着我母亲坐在桃花下面,闻着花香,沐着春风。外婆爱干净也引起了村里一些人的嫉妒,文革期间,“造反派”们批斗外婆的一条罪状竟然就是“爱干净”,把外婆称做“小白菜”,并往她身上泼秽物。
外公被抓后,外婆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家里生活异常艰难。那时农村卫生条件不好,母亲三岁时全身长了几十个脓疮,每个都如核桃一般大。当时因为家贫不能就医,外婆就等脓疮长熟后,用针在火上烧一下把脓疮挑烂,再用手挤出来,经常要挤满满一碗。挤脓疮特别疼,外婆为了分散母亲的注意力,就在挤脓疮之前烧一顿稠一些的玉米稀饭,故意把锅烧糊,这样在锅底结上一层锅巴。外婆在下手为母亲挤脓疮之前,总要先把锅巴盛到碗里,让我母亲闻一闻,然后哄她说:如果挤疮的时候不哭,就把锅巴给她吃;如果哭了,就不给她吃。于是,母亲就忍着痛一声不吭,心里还惦记着那些锅巴。母亲自从生下来就没有吃过什么饱饭,玉米锅巴就是她的童年记忆中最好、最香的食物。

母亲还在童年时代,就要为自己家的“成分”付出代价。那时村子里的一些贫下中农的小孩已经被教育得充满了阶级感情,见到母亲就叫她“地主羔”。其中有一个叫改改的女孩,比我母亲大两岁,尤其喜欢欺负我母亲。改改家住我们家对门,成分是贫农,她爹又是村干部,人家属于“统治阶级”。改改总是手里拿一根鞭子,见到我母亲就往她身上抽,抽得我母亲不敢在自己家胡同里玩,一出家门就往村子西头猛跑,那里的人稍微好一些。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母亲很小就懂得外婆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不容易。当时,外婆总是到离家六里开外的袁公店串亲戚,探望自己的疯姐姐。尽管六里路对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来说是非常遥远的距离,但母亲心疼外婆,从来不让外婆背她,都是自己走。走着走着实在走不动了,就蹲下休息一会。外婆一看,就心疼地说:小菊(「注」我的母亲原名张秀菊,小菊是外婆对她的腻称)你累了,我背背你吧。母亲就哄外婆,说我不是累了,我是尿尿呢。那时母亲连话还说不好,总是把“尿尿”说成“闹闹”。
尽管母亲从小就被人欺负,但她在外婆的教育下却养成了同情弱者、孝敬老人的品格。前面提到的那个改改的奶奶,在那时已经有七十多岁了,两个儿子都不怎么孝顺,商定每半个月轮换着养活改改的奶奶。到了要轮换的时候,两个儿子谁都懒得接送一下。老太太行动不方便,总是一个人背着被子,颤悠悠地从这家走到那家。我母亲那时才四、五岁,看见了以后就主动帮她背着被子,搀扶着她。后来母亲就记着日子,到时候就冒着被改改欺负的风险等候在改改家门口。改改看见以后,非但不帮助自己的奶奶一把,反而嘲笑我母亲是“小拐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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