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父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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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走了,在与癌症抗争了整整三年之后,父亲离开了我们。父亲走了,背负着一生的磨难与坎坷,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父亲走了,带着无限的牵挂与留恋,父亲离开了他的发妻。父亲走了,带着无限的疼爱与关怀,父亲离开了他的儿女们。
父亲是二○○四年四月二日,也就是清明节前两天的下午四点五十八分去世的。那天早上,姐夫带着父亲的外孙贝贝从千里之外的河北廊坊赶回武汉;那天下午,我从外面买回了预备父亲后事的最后一批物品:金黄色的床单,雪白的内衣、内裤。所有最亲的亲人,都聚集到了父亲的病床前。父亲仍然昏迷着,呼吸非常急促。当儿子的看着父亲的生命之光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禁不住潸然泪下。我静静地坐在父亲床边,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把脸埋进父亲那宽厚温暖的手掌中,最后一次感受父亲的爱抚,泪水浸湿了父亲的手。
姐姐走过来对我说:“小亚,你跑了一天了,躺在那张床上休息一下吧。”我说:不,我要握着咱爸的手。姐姐听了我的话也就不再劝我,并且也默默地坐在父亲的床边,握起了父亲的另一只手。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淌,泪水在一滴一滴地洒落;窗外金色的夕阳,倾泻在父亲的身上。我陶醉在父亲的爱抚中,我宁愿时光能够凝固,宁愿这一刻变成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父亲急促的呼吸声忽然停顿了一下,然后父亲轻轻地,而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睁开泪水模糊的双眼,发现父亲已经停止了呼吸。虽然我早就知道诀别的一刻是早晚都要来到的,但我依然不愿放弃,急忙喊来了医生和护士。然而这无济于事,几分钟以后,父亲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医生们都已经不再努力了,但我还是不肯放弃,哭喊着趴在父亲身上徒劳地为他做人工呼吸,希冀着出现奇迹。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就这样,父亲紧紧握着儿女的手,踏上了去天堂的路程。从此,人间少了一位慈祥而善良的父亲;从此,天堂多了一位喜欢读书和思考的老人。虽然我为父亲的离去而痛心疾首,但这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意味着他可以安静地长眠,再不用忍受那难熬的疼痛。是的,父亲,我为您高兴,您再也不用受苦。
父亲喜欢穿西装,戴礼帽,在遗嘱中交代我们在他身后要穿西装入殓。西装好买,但那种老式的礼帽却已经逐渐淡出了市场。那天我走遍了武汉的大小商场,都没有那种礼帽出售。但我不想让父亲遗憾,没有放弃寻找。也许是上苍感动于我的执着,终于在一家门面很小的店铺里,我买到了父亲最喜欢的那种礼帽。在从老板手中接过礼帽的一刹那,我感激得简直想哭,因为这位老板终于让父亲能够衣着一丝不苟地去另一个世界。
我们全家一边默默地流着热泪,一边为父亲仔仔细细地擦洗了身子。父亲爱干净,但由于骨骼剧烈的疼痛他生前最后两个月已经不能洗澡,现在要走,就让父亲干干净净地走。当我们把父亲里里外外的衣服都穿好以后,我们惊讶地发现父亲那原本被病痛折磨得扭曲而憔悴的脸,竟然变得无比安详与宁静,仿佛沉沉睡去,正在做着甜美的梦。
运送父亲遗体的推车到了。母亲痛切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抱着父亲的遗体痛哭。最后,母亲送给父亲一个深长的吻别,温暖的泪水滴落到父亲那已经逐渐冰冷的面颊上。这是当年两个沦落天涯的人,三十七年同风雨、共患难岁月的总结。做儿子的虽然也掩面而泣,但儿子更怕母亲伤及身体,只好硬忍住内心的痛楚,哽咽着劝慰着母亲。儿子和管理员一起,把父亲轻轻地放在车上。母亲用一张洁白的床单轻轻覆盖住父亲的身体,生怕惊扰了父亲的安睡。
为了不让母亲再触景生情地伤心,儿子要母亲留在了病房里。儿子和女婿一起默默地推着父亲的遗体走向太平间,姐姐领着外孙贝贝跟在后面。刚刚出了住院部的大门来到院子里,一阵微风吹来,父亲的被单被掀起一角,露出了父亲安详的面容。是的,父亲不愿意离去,不愿意离开他所热爱的亲人们,不愿意离开他所留恋的世界。不知为什么,此时我的耳边不由自主、反反复复地响起一首忧伤的歌:对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单的我还是没有改变,美丽的梦何时才能出现,亲爱的你好想再见你一面;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过,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留下这个结局让我承受……
此时已经是夜幕沉沉,静谧的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的芬芳。父亲,你再闻一闻,这花是多么香;父亲,你再听一听,这夜是多么静;父亲,你再触一触,这风是多么柔;父亲,你再看一看,这景是多么美。
快到太平间的时候,管理员要我们等一下,说他要到办公室里取钥匙。等他走后,我掀开覆盖在父亲脸上的床单,又看到了父亲那张熟悉亲切而安详的脸。我猛然意识到,这一次父亲是真的要走。一阵从未有过的异常痛楚占据了我的心,我再一次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慢慢地跪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发出了撕心裂腹的哭声。是啊,母亲现在不在我身边,我的眼泪可以自由地纵情地飞。
八岁的小外孙贝贝还不懂得生与死的真谛,他还在问:我们这是送姥爷去哪啊?姐夫一边抽泣,一边哽咽着说,送姥爷去很远的地方。贝贝又问:那姥爷什么时候回来呢?姐姐大哭着回答说,姥爷再也不回来了,快亲姥爷几下。听到这里贝贝仿佛明白了,哭喊着趴在姥爷身上,吻遍了姥爷那张慈祥的脸。
父亲的遗体被放进了冰柜里,儿子则跑到街上,为父亲买回了整整两大提兜的纸钱。我们在太平间外院子里的地上画了一个大圈,热泪流成了小河。我们呼唤着父亲,让父亲来收钱。熊熊的火光映红了晚辈们的脸,也折射出每个人脸上晶莹的泪滴。带着火星的灰烬星星点点地向天空中飘去,贝贝问这是为什么;我说,这是姥爷在收钱。突然间一阵风儿吹过,火光向我们迎面扑来。贝贝吓得直往后跑,我说,贝贝别跑,这是姥爷想拥抱我们。
妻子儿女们实在不忍心让父亲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太平间里,于是我和姐姐留下来陪伴着父亲。我和姐姐回顾着父亲的一生,怀念着那永不会再有的父爱,谈一阵,哭一阵。父亲,你听见了吗?你的儿女不愿你离去。四月的风儿轻轻吹拂着姐弟俩的脸,想把脸上的泪痕舔干,干一阵,湿一阵。父亲,你看见了吗?你的儿女想和你厮守到永远。
父亲以前身体一向健康,三年前谁都没有料到父亲会这么快离开我们。因此,父亲没有留下健康的晚年照片;等到发病以后,他就始终被病痛所折磨,当时照的几张相片面容都憔悴不堪。父亲临走前谈到了挂他的遗像,他说,他最喜欢自己在三十二岁那一年照的一张照片,就在那一年他认识了我的母亲。父亲说,不要把他憔悴的老年照当遗像,要留就给亲人留下最美好的记忆。
在父亲患病期间,他的妻子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的儿女想尽办法孝顺他,最大限度地为他减轻了痛苦。父亲说,虽然这个病疼起来让人觉得痛不欲生,但一见到亲人,他就感觉到无比温暖和幸福,支撑着他活下去,痛并快乐着。父亲总是庆幸自己遇到了我的母亲,感觉自己这一辈子没有为母亲做什么,一直都是母亲在照顾他,因此他感到愧疚。父亲对母亲说,这一辈子我是没办法了,如果真有来生,我一定会好好报你的恩。

父亲是这样眷恋我们。在去世前几个月,自感来日无多的父亲就谈及了他身后葬在哪里。他先试探着对母亲说,想找一块风水好一点的墓地,以便荫及子孙。于是我就跑了不少陵园墓地,想为父亲选一块清净的长眠之所。但这并非父亲所愿,终于有一天父亲对母亲说,他不愿意孤零零地被葬在外面,他想和亲人每天守在一起;如果母亲不嫌弃,就想跟着母亲回家,我们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母亲眼含热泪,答应了父亲的请求。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眷恋我们。
父亲是这样支持我们。在去世前的两个月,儿子告诉父亲,自己正在写一本书《生活的见证: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尽管父亲身上的骨骼正在被凶猛的浆细胞无情地吞噬,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但父亲对儿子的工作却给予了最大的支持。那一段时间,父亲每天白天就卧在床上,一字一句地阅读儿子已经完成的手稿,用笔把他觉得描述不准确的地方一一划下,甚至连儿子文章中的语病,父亲也像老师批改作业一样给予纠正。当时父亲的手臂已经难以抬起,因此他实在写不下去时就用笔做个记号,等儿子下班回来以后再跟儿子讲。父亲每天只能*口服吗啡或者曲马多来镇痛,他总是看着时间,等儿子快下班时再服用,以求得儿子回来后自己能处于最佳状态,在此之前他一直忍着痛。儿子一进门,就坐在父亲床边,聆听父亲仔细地回忆那亲历的历史。后来父亲的病情越发沉重,直到去世前五天他陷入半昏迷状态时,一旦清醒过来,仍然艰难地向儿子讲述。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支持我们。
父亲是这样理解我们。在去世前一个月,我的妻子检查出来怀有身孕。那天父亲谈到了孙子,就说真想领着孙子到花园里散一次步,自己不求多活,只求看到孙子那天就成。说到这里,我看到一向坚强的父亲,眼角里渗出了晶莹的泪珠。妻子住院保胎期间,母亲每天做好丰盛的饭菜,由我送到医院里。有几次我单位加班,我的母亲就代替我给我的妻子送饭。那时父亲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母亲放心不下父亲,犹犹豫豫地不肯离去。父亲躺在床上艰难地挤出笑脸,对母亲说:去吧,去吧,孙子等着吃呢。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理解我们。
父亲是这样信赖我们。在去世前的一个星期里,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吗啡、杜冷丁,甚至手术用的麻醉棒都用上了,可还是不能止住那深入骨髓的剧痛。为了让父亲不再受苦,我们不得不央求医院给父亲用一种可以始终保持睡眠状态的药,让父亲在睡眠中获得一点安宁。一次,当父亲醒来,看见儿子坐在身边,就吃力地喘息着对我说:来,我握住你的手,这样我心里有个依*。我含着眼泪,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看着他沉沉睡去。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信赖我们。
父亲是这样关怀我们。在去世前两天他清醒过来时,忽然对母亲说:跟小冬说,别让贝贝多玩手机。说完,他又昏迷过去。小冬是姐姐的小名,母亲先以为父亲是在说梦话,但琢磨了一天终于明白过来:住院前不久父亲看电视上说手机有辐射,对儿童健康不利;父亲是担心贝贝玩手机受到辐射。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关怀我们。
父亲是这样疼爱我们。在去世前一天下午,我从外面为他买礼帽和衬衣回来,父亲还在昏迷。到了晚点钟的时候,父亲醒来,立刻被刻骨的疼痛所折磨。即便是这样,父亲还呢喃着对我说话。当时,父亲吐字已经非常困难,我几次都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最后一次,父亲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天——黑——了,回——去——早——点——睡——吧。父亲知道儿子要上班,还要来尽孝,晚上回去后还要加班加点抢写文章,因此父亲怕儿子累着。这是父亲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此后直到去世,父亲都没有从昏迷中醒来。是的,这就是父亲,他这样疼爱我们。
父亲一生酷爱音乐艺术,在器乐演奏方面颇有心得;父亲一生喜欢思辩,晚年患病期间大半时间都在读书与思考。父亲最大的心愿是国家能够不再被政治运动折腾,老百姓能过上安宁平静的日子;父亲反对医疗产业化和教育产业化,对当前国人生存条件日益恶化和全民族的道德沦丧深感忧虑。父亲的小愿望是看到孙子出世和儿子写的《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家族史》出版。父亲最大的遗憾是坎坷了一辈子,该到了享福的时候却身染恶疾。父亲最大的幸运是遇到了我的母亲,心地善良而且坚强。父亲最大的愧疚是在刚结婚时母亲遭到祖母虐待,父亲没有敢为母亲遮风挡雨,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父亲最亲的就是他的妻子和儿孙们。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过去,父亲带着对我们无限的眷恋、关心、疼爱和信赖,离我们远行。父亲渴望看儿子写的书,也渴望领着孙子在阳光下玩耍,但是无情的疾病没有让他如愿。尽管几个月以来我夜以继日地赶写文章,每天要写到凌晨三四点钟;尽管我的妻子已经孕育着小生命,但是我们终究没有能够赛过病魔,父亲还是没有实现他的渴望。聊以自慰的是,父亲是带着希望走的:这本书已经接近尾声,而且已经有五、六个大出版社主动与我联系出版事宜;妻子腹中的小生命也在茁壮成长,几个月以后就能听到婴儿的啼哭。父亲,等我的书出版了,我一定给您烧一本,让您认真读一读儿子为您写的书;父亲,等我的儿子出世了,我一定把他抱到您的灵前,让您好好亲一亲您的孙子,您的骨肉。
写到这里,我已经无法再看清屏幕上的文字。父亲啊,请你停一停,让儿子再跟您说声珍重;父亲啊,请你等一等,让儿子再握握你的手,再感受一次父爱的梦。
「父亲的简历」
国之杭,一九三五年出生于河南省开封市。一九五一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后在河南省公安总队、武汉军区公安总队等机构任职。一九五五年肃反运动中被当作“反革命嫌疑”隔离审查,后被释放。一九五六年转业到河南省开封市文化局,一九五七年夏季在“反右”运动中被罗织罪名,打成“反社会主义坏分子”押送农场改造。
一九六三年获释放后,参加东北铁路工程局(后改名为铁道部第三工程局),在加格达奇附近的森林中修筑铁路;一九六六年流动至陕西潼关一带修筑铁路;一九六七年十月与我母亲相识并结婚。一九七○年流动至河北幽州、怀来一带修筑铁路,一九七一年又随单位流动到山西省太谷县,并且在此定居,育有一子一女,现在均已成家立业。
一九八三年在蒙冤二十六年以后,父亲的冤案获得平反并被恢复名誉。此后在铁三局太谷地区办事处任职,一九九二年退休。退休后,单位的退休工资不能按时发放,父亲和母亲一起*扎灯笼谋生。一九九八年父母随我到武汉定居,二○○○年下半年开始频繁发病,二○○一年年初确诊为多发性骨髓瘤,经历二十一次化疗之后,于二○○四年四月二日因呼吸循环系统衰竭去世,享年六十九岁。
逝者如斯,如今父亲已乘白云黄鹤西去。现在,我们惟有愿父亲大人在天堂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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