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祸从口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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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来到H公司,我就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开始了新的生活。起初,公司组织人员培训,每天工作量不大。那时我看到几个年轻人经常在互联网上浏览,顿时觉得很新鲜,看着看着就渐渐学会了上网,接着就找到了那种可以自由地讲心里话的中文论坛。那时我和现在大城市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年轻白领们一样,还比较的民族主义,因此早期在互联网的活动就是在互联网上与亲日分子、分子和亲美分子对骂。
由于工作原因,我接触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百般耍赖的奸商,也有本分守法的君子;有渎职的官僚,也有鞠躬尽瘁的公仆;有侵吞国有资产的厂长,也有励精图治的领导;有腰缠万贯的大款,也有一贫如洗的工农。我应当感谢H公司,给我提供了如此近距离、全面地观察当今中国社会的条件。
自从走进这个公司的大门,伴随着日复一日在各个企业的奔波,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天比一天压抑。以前生活在繁华大城市的摩天大楼里,我没有机会也没有心思去了解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今日中国究竟是什么样子。每天,我只是看看《新闻联播》,为这里的高速公路通车和那里的摩天大楼竣工而觉得自豪。对中国的了解,只是停留在一片繁荣昌盛的外表上。而今,我终于走出了自己所在的象牙塔,深入到国有企业、田间地头去,了解到了一个隐藏在浮华外表之下的真实的祖国。
二○○○年的秋天,我去了一个县里一家主要生产建筑振动机的特困国有企业。按理说这个地方属于平原地区,算不上最为贫困的地方;而这家企业陷入困境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企业领导的贪污腐化,而是他们实在没有力量进行产品的更新换代,找不到销路、进不了原料,最终被市场淘汰掉了。在参观这家企业的橡胶粉碎车间时,我发现那里异味扑鼻,空气中充满了有毒橡胶粉尘,别说待久了,就是在门口站一站就难受。工人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作业,唯一的劳动保护就是一副口罩。当我问及企业领导这些工人收入时,厂长告诉我一个令我无比惊讶的数字:年收入一千七百元,月均一百四十元。这区区的一百四十元钱,如果我们在一家餐馆里吃饭,无论如何算不上奢侈,但却是这个企业一名职工辛苦一月所得的全部收入。从那里回来以后四年了,我眼前总是能浮现出那个车间里遮天蔽日的橡胶粉尘,和戴着口罩为一百四十块钱卖命的工人。
那个厂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戴着一副眼镜,衣着非常寒酸。那天他跟我说:“我是这个厂的工人子弟,从小在院子里长大。后来我上了学,厂子却不行了。我不愿意看到我们厂就此垮掉,所以我回来了,想带领大家做点事情,救救我们的工厂。可是产品没有多少销路,我也没有钱搞技术革新。您要是有能力帮个忙,就帮我们想想办法吧。”我听了他的话,眼泪都快忍不住了,因为我也是一名工人子弟,父辈们赖以生存的企业也陷于了困境,多年发不出工资。但我只是一名小职员,一无钱二无权。于是,我回家以后找了妻子,看她们所管理的外贸企业有没有经营这类产品的,是否能帮人家找到销路。妻子找了几个外贸公司,可惜都不对路。这个忙我没有帮成,因此我对此一直抱以愧疚。
也是二○○○年,我去某移民县参加一个企业的破产债权人大会。在听清算组叙述该企业情况时得知:这个企业职工的房子盖好之后,没有钱安门窗,可是移民搬迁工作必须完成,于是就搬到了无门窗的房子里。职工也是多年没有发工资了,自己也没有钱安门窗,就弄些破塑料布、旧报纸或者床单遮风挡雨。他们不怕小偷,因为小偷也知道这些一贫如洗的人们是没有什么财产值得偷的。
还是二○○○年,我在到某省出差参加一个会议时候,听到该省某厅的一位处长私下里谈到:他们省某县政府为了给自己增添“政绩”,虚报乡镇企业产值和利润,结果带来高征收和提留,又把负担转嫁到农民头上。当地经济不发达,农民每亩地除去成本后产出平均只有三百多元,可每亩地的负担却达到了四百二十元。农民被逼无奈,只得背井离乡,造成土地抛荒。等到纪委去处理问题时,发现某个村全村九十八户人家中有九十六户已经逃亡,而剩下的两户都是残疾人,用“十室九空”来形容这里的情况丝毫不夸张。那位处长感叹说,怪不得一些领导干部总想把子女送到国外,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的。接着那位处长还谈到该省省政府秘书长(「注」正厅级)因为情妇栽了跟头。省政府秘书长大人原来在某市担任市委书记,他的这个情妇本来是宾馆服务员,也没什么文化,秘书长大人看上她以后出钱给她开了一个服装店。可这女人不甘寂寞,一心想做官,于是秘书长大人给她伪造了入党志愿书和假干部身份,摇身一变成了某市开发区管委会宣传部副部长。可他的情妇还不满足,非要当一把手过官瘾,碍于她刚来不久,给她“扶正”的时机还不成熟,于是秘书长大人让她当上了“牵头”副部长(「注」“牵头”是指正职空缺时,由某位排名*前的副职行使正职职权)。没想到这样惹恼了宣传部的一位资深副部长,他本来认为凭资历这个一把手职位本来应该是他的,谁知半路竟然杀出一个婊子充当程咬金,挡住了他的仕途。副部长咽不下这口气,到处上告,结果让这位秘书长大人在阴沟里翻了船。
还有一年春天,我走访了位于某省偏僻山区的××煤炭矿务局,这个资源枯竭的煤炭生产企业是典型的“企业办社会”模式,全局八千多名职工加上家属合计四万多人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镇,有自己的学校、医院、派出所等等。由于资源已经基本枯竭,职工的生存成了大问题,整个矿区到处是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棚户,到处是没有事情做的下岗、失业职工。为了维持职工的基本生存需要,上级每年对其进行财政补贴一千五百万元,但平均到每人每月也不过一百五十元,实在是杯水车薪。由于地处偏远,当地职工甚至没有机会到城市去摆地摊谋生。这也是中国,与上海的高楼大厦、豪华商场同在的另一个中国。
鲁迅先生曾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些所见所闻深深刺痛了我,让我良心不安。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爆发了。二○○○年夏天,我到某省一个地级市出差,目睹了当地政府一些官员们吃吃喝喝、铺张浪费的情景,再对比自己以前见到过的工人生活的凄惨状况,禁不住满腔悲愤。回来之后就我的所见所闻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一个官方网站的论坛上。这篇文章轰动一时,被多家网站转载。

然而当时我只是刚刚从事互联网写作,经验不足,因此在写该文时犯了几个错误:一是把人名、地名虽用了英文字母代替,但处理得不够老道,环境描写又过于逼真,读者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事情;加上里面的职务都是原封原地摘录,知情人一看就知道文中写的都是谁。第二,我在论坛的签名档里挂了自己的合成照片,当事人一看就知道我是谁。本来我写这篇文章只是就自己所见所闻描述现象,并不打算针对谁进行人身攻击,但是这么直白的文章,肯定要惹祸上身的。第三,这个论坛作为官方背景的论坛,一直是很多地方政府高度关注的地方,既然我的文章涉及政府官员,那么政府官员们就很容易看到这篇文章。
果然,我的文章发表没几天,该市市委书记的秘书在浏览这个官方论坛时发现了这篇文章,越看越觉得像自己城市发生的事情,于是向市委书记做了汇报。由于涉及到该市形象,市委书记指示严厉查处。就这样,人家看到我签名档里的照片,按图索骥确定我就是该文的作者。
当时我对此还一无所知。几天以后,我和我的上级再次到该地出差。走到半路上,我的上级接到朋友的一个电话,向他透露了这件事情。当时我们还不以为然,互相说言论自由嘛,有什么了不起的,继续前行到了那个市地界。到了以后,我们又接到一个电话,说现在政府那里闹得很凶,已经知道我们又到了该市,准备用公安与法院的名义拘捕我。我的上级一听,慌了,赶紧向公司领导做了汇报。公司领导虽然对我闯祸异常恼火,但更爱护自己的员工,于是给那位上级下了死命令:不管你采取什么措施,一定要把人完好无损地给我带回来!
我的上级找到当地的一位*得住的朋友把我交给他照顾,自己留在宾馆里等待前来问罪的官员们。那位朋友不敢带我在公开场合露面,就弄了一辆车带着我在城市里兜圈子。后来我听上级说,那位官员怒气冲冲地闯进了宾馆,我的上级赶紧给人家赔罪,之后请人家喝酒。我的上级是酒精过敏体质,那天为了赔罪连喝三大杯白酒,之后就不醒人事而送进医院抢救。政府官员一看,怒气才稍微消了一些,答应不动用法院力量,第二天与我谈判。
第二天上午,我与那位官员在某宾馆谈判。官员怒气冲冲地来到我的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就是雅科夫?你可真了不起呀。”接着将我痛骂了一顿,骂我是见人就咬的疯狗,是野心家。大概那位年纪不小的官员并不太熟悉互联网发表文章和转贴的规则,他义愤填膺地指责我:“你假装什么正经?你自己就一稿多投,这是文坛里最卑鄙的做法!”由于事先公司领导有交代,再加上那位上级为了营救我几乎拼上了性命,我只好忍耐住一句嘴也不顶。
那天的谈判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基本上是那位官员在斥责我。其他内容记不清了,但记得他的一句警告:“你这个样子,说不定那天你被人装进麻袋扔进长江,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后来,我根据公司指示向他赔礼道歉,并保证:一,从论坛上删除这篇文章;二,在论坛上公开发表道歉声明。
我脱身回到武汉以后,根据当时谈判的承诺做了上述两件事情。当时很多网友们看到这些帖子,也觉得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自发地组织起对我的声援,一连好几天论坛上充斥了抗议和声援的帖子。然而,那位官员可能觉得还不解气,又把我的另一篇文章《新组织部里的年轻人》给下载后传真给我原来的G银行,并附了我的照片。那篇文章写的实在是太写实了,几乎所有涉及到的人都可以对号入座。于是,再次在G银行引起了轩然大波。公司领导对我接二连三地捅漏子异常恼火,当即决定扣除我半年的一切奖金作为惩罚。现在我想起来,这样做确实也有道理,因为当时我每日沉迷于在互联网发表政治见解,对工作三心二意;又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也给公司利益造成了损害。要是在一般单位,恐怕早就被炒鱿鱼了。
不过当时我从来没有过类似的经历,因此这一切对我的打击也是很大的。我曾经一度想离开这个公司,到北京去谋求自由发展。于是二○○○年国庆节期间我去了北京,受到北京网友们英雄般的热情款待后,我又到某报社谋职。然而,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我还是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在追求自己理想的同时,我还必须承担起儿子与丈夫的责任。因此,在从北京回来之后,我权衡再三,还是决定忍辱负重地留下,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不是爬起来,而是站起来,因为我从来不认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也就是那次去北京时,我在卧铺车厢遇到了一个留学归国不久刚分到北京某大医院的女医生。由于彼此年纪相仿,很快我们就混熟了。女医生大约是刚出校门不久的缘故吧,尚良心未泯。她告诉我一个惊人的内幕:在西方国家,当一种新药或新的治疗方法投入临床试验以确定其疗效和副作用时,必须明确告知患者,取得患者同意后免费进行治疗,对试验出现的风险也要负责到底;而在我国,医院从来都不会明确告诉患者这是临床试验药品,也决不会因为是充当试验实体而对患者减免任何费用,这已是国内医院约定俗成的规矩,大家彼此心照不宣。这位女医生非常难过地表示,医生们在患者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展医学试验,违背了医学的基本道德;在患者付费的的情况下进行科学研究,试验成功了,他出名、你买单,名利双收而又不承担任何风险,试验失败则患者人财两空。她说她对医疗界的这种黑心做法感到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那时我还没有频繁地与医院打什么交道,对医疗界的黑幕虽然有一定感受,但并不深刻。因此,我只是附和着发了一点感慨,也没有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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