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关原之战（八）
战争是千变万化的。因此有人说在战场上运气非常重要，也有人说在战场上实力更加重要。运气和实力的争斗常常难分难解，不到战争结束，绝难分出雌雄。
上午十一时，德川家康将自己的本阵迁出桃配山，移向关原战场的西侧。不仅如此，他还将防备东线毛利军的兵力撤走大半。此时的东军，已将主要战力都投向了西线。大谷吉继的恐慌很有道理，宇喜多军的形势很快便由优转劣，和小西行长、石田三成一起陷入苦战的泥潭。
说到这里，或许有人不能理解，不懂战争的人会把恐慌和失败情绪等同而论。其实正好相反，不懂得恐慌的将领才容易遭受失败。战场上的名臣宿将们，他们知道恐慌是对危机的及时反应。尽管一些人不将情绪流露于表，可是在他们心中，对危险永远会有最敏感的反应。
当然大谷吉继不属于城府深厚的性格类型。他是那种喜怒于色，情绪流于表面的人物。不过这不是坏事，其坦诚的性格魅力也在这里展现无遗。
（要不是一块白布挡住了大半的面孔，大谷吉继的表情应该会更加生动。当然他现在的样子，也谈不上什么有魅力了。）
本来军力大占优势的西军，为什么会变成不利的态势？这会儿大谷吉继脑中盘旋着疑问，眼睛里面的神光自然变得晦涩难懂。旁边的将士们望着主帅，也纷纷有些不安起来。
毫无疑问，开战已过三小时，西军仍有超过五万的士兵不听号令、不肯投入战斗这实在太过奇怪。除非是有人在背后搬弄阴谋，大谷吉继想不出来别的解释。
可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谁有能力操纵那些心高气傲、相互之间都不买帐的大名们呢？大谷吉继想不出来。似乎当今日本，都没有这样可怕的角色存在。
石田本阵方向这时候又升起一撮烟火，大谷吉继知道那是催促毛利军出阵的信号。烟火带着尖啸在天空炸开，这个时候关原战场上的大雾，早已经完全散尽了。
中午十一时，在大谷吉继看不到的地方，桃配山下毛利军的先锋营。
“不行，一兵一卒都不许从我的兵营通过！”营中传出来这样骇人的吼声，远处听到的士兵都觉得耳中炸响。“不管是毛利军、安国寺军还是长宗我部军，谁要接近我的兵营，我就和谁翻脸开战！”
毛利军的先锋将官，名字叫做吉川广家。吉川广家是吉川元春之子，但不是嫡子，有人说他是隐藏了身世的养子。不过不管怎样，吉川元春在世的时候，在几个儿子之中独独挑中广家来继承家督，这就代表他是位出类拔萃的候选人。吉川广家的豪杰个性，与吉川元春也是极为相似。
这一次石田三成拉拢毛利家族，据说吉川广家也进行过激烈的反对。只是毛利辉元被野心蒙蔽了眼睛，没有理睬他的意见。吉川广家无疑比谁都清楚，毛利辉元是一个有足够多野心，却没有足够行动能力的人。本能事变的那一年，毛利辉元在兵力大占优势的情况下屈服于羽柴秀吉，签定了相当耻辱的和约。究其原因，毛利辉元虽有许多野心，心里却害怕在战场上与敌人交锋。战争本是野心家们登上宝座所必须的经历，毛利辉元无法穿过这样一条荆棘道路，也就无法成为真正的王者。这不，石田三成的使者前往大阪城，通知他们德川家康已经出征。毛利辉元本该立即宣布出征，可是他偏偏又腿软了。
毛利辉元在大阪城迟迟不肯出兵。他这个怕上战场的毛病，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于是他的弟弟毛利秀元站出来，毛遂自荐要担任毛利军主帅。
毛利辉元当然立即应允。随后他给石田三成写信，称自己生病不能去大垣城，只好将兵权移交给毛利秀元。他还应允了另一件事情，就是一直反对毛利加入西军的吉川广家，突然要担任毛利军先锋大将的请求。
在毛利辉元看来，吉川广家也是一个怪人。曾经在大阪城内和安国寺惠琼吵得不可开交，说安国寺鼓动毛利加入西军，是将族人推上毁灭的悬崖。可是这一次毛利秀元出征，他却又为先锋官的职位争得头破血流。
毛利秀元则是位热血青年，这一年弱冠才二十一岁。毛利秀元和吉川广家的关系本来亲密，将毛利大军交给他们毛利辉元也感放心。只是吉川广家为什么改变态度，肯以先锋官的身份参战？这一件事情不到战争开始，恐怕都没有人能弄个明白。
早晨八时，东西两军拉开战幕。石田三成在西线点燃烽火，毛利秀元立即便要求吉川广家出阵。
然而那个时候，吉川广家只是不慌不忙地答道：“对不起，我军正在准备早膳，不能出阵。”
一小时过去，吉川军仍无动静。毛利秀元派人催促，结果吉川广家的答复是：“对不起，士兵们饭后要消化，不可以立即出阵。”
到了早上十时，毛利秀元着急了。这一顿饭怎么这么难消化呀？他再派使者，吉川广家却又说：“连日行军疲劳，将士营养不足。要进行大规模的战斗，那等午膳以后再说吧。”
毛利秀元差点没晕过去。等午膳好了，恐怕还得消化。这么吃了消化，消化完再吃，什么时候才有个头呢？
“算了，您忙您的好了。秀元带领本队的人马去杀敌，您只要让我的军队从您军营通过就好。”
毛利秀元已经接近哀求了，吉川广家却并不同情他。
“不行！我是毛利军的先锋，所以要出阵打仗，必须由我先上。如果有人想越过我，那除非是踩在我的尸体上面。”
差不多要绝望了……毛利秀元想道。自己精神抖擞的出征，本想一战成名，建立不世的功勋。却没想到开战两个多小时，连敌人也没见到一个。吉川广家的固执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然而真要与他争吵开战，毛利秀元也无法做到。
没有办法与吉川广家翻脸，因为毛利秀元从小便敬仰，甚至有些崇拜吉川广家。吉川广家是一位西国有名的豪杰人物，有着不输于先辈吉川元春的英雄魅力。只除了这一次，其表现让毛利秀元大跌眼镜。
在毛利军的后面，还驻扎有安国寺惠琼、长束正家、长宗我部盛亲的部队。这三人都是策划西军起事的主要人物，见到毛利军没有动静，他们也着急派来了使者。但吉川广家守着交通要冲，不越过吉川军营便无法进入关原战场。
十一时，吉川广家终于离开自己的军营，他走进了毛利秀元的帐中。
“这一次我对广家叔父，是彻底失望了。”
说服吉川广家已经无望，毛利秀元颓然坐在自己的帐中。
吉川广家笑了，他拍拍毛利秀元的头顶。
“年轻人，你对战争了解多少？”
“就是因为不了解，所以才想尽力去做呀。”毛利秀元答道。
“你了解我们的敌人吗？”吉川广家又问。
“您是说德川家康？我听说他不太会打仗。朝鲜战争的时候德川家不出兵，丰臣秀吉也没有理睬。因为德川家的军队虽多，其军力积弱却是人所共知。”
“秀元，所以我说你太嫩了。军中的将领是用来干什么的呢？即使是弱兵，在强将的手里也会改头换面。这就是为什么，世人崇拜名臣大将的原因。”
“您是说，敌人军中有如广家叔父这样的名将吗？”
“我算什么名将？”吉川广家笑着摇头，“我算什么。和对面的那个人相比，我不过是井底的小蛙罢了。”
“对面？”
“秀元，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也许知道，我本来是吉川家的养子。父亲元春竭力隐瞒这件事情，因为在我身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吗？”
毛利秀元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吉川广家是养子的事情他知道，但其身世的秘密，吉川元春却没有向任何人提及。
吉川元春当然不会随便捡一个小孩，就让他继承家督之位的。
“您的秘密，和现在这场战争有关吗？”
“大大的有关。可是我告诉你的事情，你要永远守口如瓶。”吉川广家盯着对方，直到毛利秀元点头才说下去，“话说许多年前，在尼子称霸西国的末期。尼子家中出了一桩动摇根基的大事，当时心高气傲的尼子晴久为对付武名过盛的新宫党人，发动了旨在彻底抹杀新宫党的阴谋。那一场阴谋可以说是成功的，新宫党在一夜之间灭族，只有两个婴儿从出云国逃了出去。他们一个被吉川元春所救，向西逃进毛利领地；另一个跟着奶妈，向东逃去京都。两个婴儿的命运南辕北辙，就此开始了车轮转动。”
“难道说逃去毛利家的那个婴儿，他就是……”
“不错。其中被吉川元春所救的婴儿，那就是我。可是当时，从出云国救我出来的并非父亲一人。还有一个叫做明智光秀的人，他是父亲的密友，与我也象是父子般的关系。”
“明智光秀？你是说……死在本能寺那一年的明智光秀？”毛利秀元惊呼失声。吉川广家是毛利家的宿敌，尼子氏的后人，这已经够让人震惊的了。现在加上一个天下闻名的明智光秀，毛利秀元脑中一片混乱，反应开始有点失常。
“可就是他。不过我有说过，光秀叔父已经死了吗？”吉川广家反问。
“这个……大家不都这么说吗？本能事变以后，羽柴，也就是后来的丰臣秀吉讨伐并杀死明智光秀，将他的首级挂在京都街头……”
“但谁知道，那个首级是真是假呢？”
毛利秀元怔住了。是真是假？那只有鬼才知道。反正明智光秀这个名字没有再出现，那是史实情况。不过，就算他没死好了……
“您说的这些事，和今天的战争有何关系？”
“你一定想问，这些事情和毛利家有什么关系？”吉川广家象是把他看穿了，少年的脸庞涨红得好象熟苹果。“当然，是有关系的。因为光秀叔父没有死，他现在就在关原的战场上面。光秀叔父在别人眼里可能是逆贼，在我眼里却只是救命恩人。没有他便没有今天的我，更不要谈吉川家督了。如果接到他的命令，我会倒戈过去的，到时候我们便是敌人……”
“哪怕东军今天战败，您也要倒戈吗？”
“是的。不过我认为，有光秀叔父在，东军那边即使没有我的加入，也会有出人意料的表现。而擅自出征的毛利军团，却可能列入灭族者的名单呢……”
灭族？这个字眼太沉重了。毛利秀元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个字对没有思想准备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是太严重了。
“难道您想说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在拯救毛利一族？”
“事实如此。不仅是我，要知道另一边的小早川秀秋，也即将倒入东军的怀抱。总之现在，你知道了全部的事实。是与我一起从关原战场上退走，还是要与我对立而交战？我的毛利贤侄，你仔细考虑之后，再告诉我最终的决定吧。”
毛利、吉川、小早川，本是团结为一体的三大家族，风风雨雨都共同进退。这一次怎么会变成这样？继吉川广家之后，小早川秀秋也要叛变？
毛利秀元一时无法接受，他更不同意吉川广家的结论。吉川家也就罢了，石田三成为拉拢小早川家族，可把关白的位置也许诺给了小早川秀秋呢！
小早川和明智、德川家族都没有交情，小早川秀秋干嘛要叛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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