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如日正中（二）
谁也不会记得，在无数年以前，一个叫做日吉的少年被人带进织田家。既不会武功、更不识汉字，这个少年竟然奇异般的在织田家飞黄腾达，最后成了北近江的一国之主、织田信长跟前的第一红人，朝廷官封筑前守。
“也许有人会这样指责你，秀吉。当初将你带来织田家，引你走上飞黄腾达之路的人，正是明智家的光秀。”
“住口！谁会指责？谁敢指责？只要我能得到天下，所有的言论都能得到控制。什么付出努力就会成功，什么要想成功就要努力，全部都是放屁！你知道什么是世上最可悲的事情吗？是付出努力而得不到回报。一个在战场上抛洒热血努力成功的英雄，一个不做什么光靠运气发达的小人。如果重新站在那十字路口，我的选择不用说还是后者！”
羽柴家的居城，是北近江国的长浜城。夜晚的时候，在长浜城天守阁的顶楼，经常会传出羽柴秀吉一个人的咆哮声，仿佛在和什么人争吵。然而这个阁楼，却是除了羽柴秀吉本人以外，任何人都禁止入内的。
连羽柴秀吉的正室夫人，宁宁也不例外。
一阵女性的娇笑声，在羽柴秀吉身后响起。
“人类可真是有趣。一个努力的人，一个成功的人。光秀做了前者，你选择了后者。哪一个选择可笑，哪一个选择可悲？我是越来越想知道，最后的结果如何了。”
羽柴秀吉突然害怕似的颤抖了一下。
“玉姬，你不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吗……”
“我当然站在你这一边。因为怎么说，我也不喜欢光秀那个人呢。”
“那就好……”
羽柴秀吉松了一口气。
他太依赖玉姬了，依赖到无法自拔的地步。
“你会……完成自己的承诺吧，玉姬？”
“当然会，不用担心。你只要听话，就会获得成功。明智光秀也好，织田信长也好，他们的日子都不长了。”
“那就好……那就好。”
玉姬说过的话，从来都是十分可靠的、灵验的。
“可是，我不太明白。”玉姬的声音沉寂一会儿，又飘了起来。“你为何执着，一定要让光秀身败名裂？”
“因为他抢走了宝贵的东西。”
“是什么？”
天守阁楼上有一道白银镀成的栏杆。走到这里，羽柴秀吉能够眺望整个城堡的内外。这里是他的城堡，城堡外面还有他的帝国。这许多领地、权力、地位，只有一半是拜玉姬所赐。而另一半，竟然归功于光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会因激愤而感到绞杀般的疼痛。
“玉姬，你不会明白。他抢走的，是另一半的我。”
他是那么嫉妒光秀，恨他，然而又害怕他。不会有人理解，连玉姬也不会理解吧！光秀全身上下都遭人怨恨，光秀的个子，光秀的英俊，光秀的能力，光秀故作清高的样子……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和光秀站在一起时，自己那渺小无力的形象。啊，既然有光秀这样，怎么努力也无法打败的人，人类为什么要继续努力？
“确实无法理解，人类的想法，好有趣……”
夜风沙沙的吹过楼台，玉姬的笑声在风中消失。
同一天晚上。
从战场上回来的光秀，刚刚回到自己的坂本城堡。坂本城内摆开了庆功的宴会，然而不用说明，宴会上缺乏应有的欢腾之情。
“从我跟随斋藤道三大人，十四岁上战场到现在，从来没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战役。可是下得战场，也从来没象现在这么感到窝囊。”从宴会开始到现在，部将斋藤利三一直没停下自己的抱怨。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斋藤利三说是刚刚结束的长篠之战。长篠之战从下午开始，黄昏结束。明智、德川家的勇士，大约有六千人在设乐原上永久长眠。
然而勇士们的鲜血都白流了！未流一滴血的织田家，轻巧地获得了全部的功劳。“此战功劳，全在及时出兵四万，又集合三千铁炮的织田信长公一人。”织田家的公使进入军营如此宣布，所有的将官都震惊了。
“开玩笑！四万织田军在哪里？如果织田军能来一万，我们也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长篠之战本来没有胜家，明智军、德川军、武田军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然而现在新的胜者诞生了，出兵四万的织田军，他们连一个小兵也没有阵亡就赢得了战争。
“如果有人问织田军为何没有伤亡，这样解释便可以了。织田利用最先进的铁炮战术，在三排防马木栅面前，三千铁炮一齐连射。武田骑兵既然没有突破铁炮的防线，织田大军当然是毫发未伤。”
织田方面根本没必要出动四万人，只要来三千个神射手就可以了嘛！不过这样合情合理的解释，却无法解释同时出征的德川军损失惨重。此外并没有参战的明智军，为何会有大量嘉奖和战场感状雪片般发向后方……
“就这么，武田巨人倒下了，明智和德川勇士一去不归，毫发无伤赢得战争的织田信长出名了……”
由得大家发发牢骚吧，还能怎么办呢？处于漩涡中心的光秀一声不吭。不过这个时候，却有一个小姑娘坐不住了。
“阿玉，你干什么……”
站起来的人是阿玉，明智家最受宠的小公主。
“不干什么，只是觉得明智家的男人都很草包。明明打了胜仗，却象吃败仗似的夹着尾巴回家。”
“小孩子，别乱说话啦！”身为兄长的明智光春，急忙想要拉着她坐下。
可是阿玉甩掉他的拉扯，这一下所有武士都望过来了。
“我说各位大人，要想成为长篠的英雄，去织田家当官就好了嘛，干嘛在这发牢骚呢？”
“阿玉，别乱说话。”光秀不得不说话了。他停住饮酒，走过去想把阿玉拉回座位。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却翘起小嘴巴不肯听话。
“阿玉想告诉诸位大人，国家是人创造的，历史是人编写的，这都没什么稀奇。总有一天，国家制度也会被推翻，人写的历史也会被改正。”
“小孩子哪里听来的这许多道理？”光秀严厉的目光朝光忠、光春、光庆扫去，三个人慌忙摇头。
他们可编不出来这种古怪的道理。
“光秀，在这里的男人他们都还不明白。他们留在明智家，是因为光秀有能力结束乱世，建立美好的国家。我们家光秀是最好的，最棒的，光秀好棒，光秀……啊……”
最后那个‘啊’的尾音拖得好长。武士们的目光注视之下，阿玉娇小的身躯在空中划过一条彩虹般的弧线，朝大殿的外面飞去。
再转回头来，只见光秀手上拿了一把大扫帚。依中国人的说法，这大概叫做扫地出门吧。
“嗯嗯，现在清静了。”光秀拍拍手，对自己干得如此利索表示满意。
清静是清静了，可是宴会殿上的空气好象被抽干了似的。被阿玉这么一搅，谁还能继续发牢骚呢？
“其实阿玉，有一件事情她没有说错。”过了好一会儿，光秀突然说道，“世上有多少人经历挑战却没有成功，有多少人不经努力却获得了成功。我想每个人都烦恼过，既然如此，还要不要努力？”
“那么，您的答案是？”
“我觉得挑战虽不一定成功，但一定会带来美好的回忆。此外，没有在长篠洒下的热血，也不会有结束乱世的一天。武士们贯彻了自己的信念，死者满足地长眠于地下。在世间动乱的时候，我并没有袖手旁观，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满意，还有什么必要抱怨和牢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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