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还没等到家，方靖就把接下来的拍摄计划看了个彻底。他和周策那场对手戏被安排在八月十八日，还有大约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做点什么呢？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在周策其中一个影迷网站上找到了很详细的资料，生日星座血型身高脚多大号腰多大码，一应俱全。周策出生于一个富商家庭，在当地颇有名望，十七岁时考入大学主修工商管理，十九岁退学。二十三岁与艺星签约，出过两张专辑、参演过六部电视剧和五部电影，四年后与艺星解约，并与现任经纪人温雅合组了一个小公司。
按照时间顺序来看碟，就会发现周策刚出道时的电视剧几乎每一部都是催眠佳品，无非是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他他不爱我的言情片，故事无聊不说，最可怕的是情节推进极其缓慢。女主角无意中看到男主角在某家咖啡厅或餐馆与旧情人见面，悲愤之下扭头而走，这时候天必然要下大雨，而女主角必然不会叫计程车，就在雨中跑啊跑啊跑啊……这时候主题曲响起，女主角脑海中想起他们过往甜蜜的点点滴滴，这一集就这么回忆过去了。方靖实在忍受不了，隔了好几集再看，发现情节居然完全连得上。
只可惜，周策在艺星时拍的电影都不是什么好片，时间又古早，在学校旁边的一个音像出租店翻了半天，也只找到五六张碟而已。即便是这五六张碟，其中绝大多数也是惨不忍睹的圈钱片，只有一张碟，让方靖在电脑前坐直了身子。这便是赵登云所说过的那电影，《盗亦有道》。
周策在这电影里扮演一个骗子，有个孱弱的小女儿，他想赚钱把女儿带离她做妓女的母亲身边，骗她说，爸爸是演员，有朝一日会赚一大笔钱，等你治好病，我们在海边盖一座红顶白墙的小房子。于是他真是演员，靠扮演各种角色来诈取金钱甚至感情，只是若演砸了，代价就不止被观众嘘下台这么简单。他越是心狠手辣，越是冷酷无情，扮得也就越像，赚得也就越多。
电影一开始还是有几分荒诞喜剧味道的。骗子周旋于贵妇人、女强人、阔老板、政治家之间，一会儿是忧郁颓废的艺术家，一会儿是渴望自己开家店的小公务员，一会儿是得到了内部消息的股票经纪人，一会儿是为民请愿的地方代表，舌绽莲花，唱作俱佳。只是没想到被骗的人也在说谎，贵妇人其实是黑社会老大的情妇。黑社会老大找到骗子，暴揍一顿后威胁他去骗一个医院，并且要骗得血本无归，以便某个大财团能低价收购这块地皮。
电影里的周策比现在年轻很多，眉眼之间全是一股锋芒毕露的锐气。他的肢体语言略嫌夸张，看起来有些稚嫩，然而已经比今天这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好了不知道几倍。真正让方靖惊讶的是影片进行到七十八分钟的时候。黑社会老大到骗子的公寓里再度恐吓，照例又是一顿拳脚，然后开门走掉。这时候骗子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黑社会老大开门，门外走廊上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那张糊满涕泪血痕的脸上仍然挂着卑微谄媚的笑容，看起来猥琐又可怜。门一关上，屋里暗下来，光源立刻变成了窗外的霓虹灯，一瞬间，周策的脸上便浮现出一种残忍而冷酷的神色。他并没有刻意地咬牙切齿，只是眉峰稍聚，红色灯光下微微牵动嘴角，笑得让人不寒而栗。这时候霓虹灯变了，颜色转换之间转瞬即逝的黑暗过去以后，蓝色的灯光在另一侧脸庞投下深深的阴影，残忍的神色已经被深深的落寞所代替。
六秒钟，一句台词也没有。方靖把那个片段来回看了七八次。
接下来的情节就显现出了赵登云此后一贯风格的端倪。骗子巧施计谋让黑社会老大人财两空，医院保住了财产，给骗子的女儿做了手术，父女二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朱诺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在对着周策那几张烂片奋战不休，接起电话来的时候脑子还沉浸在被烂片折磨的混沌中，“喂”了一声以后才觉得自己嗓音奇怪。
电话那头的声音倒是一如既往地明朗：“在家干嘛呢！”
“没什么事，看片。”
“什么片？”朱诺听起来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都是些周策的老片子……”方靖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才觉得后悔。自己为什么总这么多嘴！
“哎？你不是很讨厌他吗？”电话那头好像在炒菜，方靖听到油星在锅里炸开的声音。
“就是想看看。你那有他的碟吗？有的话借我几张吧。”
不知为何，朱诺神秘地笑了笑，低声说，“那倒正好。”方靖还没问她是什么“正好”，就听她说：“我这儿没有，不过我认识个朋友是周策的头号影迷。你们剧组不是明后天都放假吗？胃痉挛让我问你要不要一起去海边烧烤，怎么样？”
“烧烤？好哇！需要我带什么东西？”
“把你自己这个壮劳力带来就行了。”
那片海滩是专门为游人烧烤使用的，有水泥筑的烧烤台子，进门只需交五十块钱的门票。方靖和师兄先到，挑了个摊子开始生火。火烧旺了以后，朱诺才来，还没走到跟前就能听到她和另一个女生在咭咭呱呱地一路说笑。
朱诺把手里的袋子一股脑塞进胃痉挛怀里，也不看他，拉着她带来的那个女孩儿对方靖说：“小方，我给你介绍，这是李奉倩，我发小，她就是那个周策的天字第一号影迷。”
那女孩儿看上去好像对这个称呼非常不安的样子，用手推了推眼镜的黑镜框，声音细细地说：“我哪能算天字第一号啦……”
“啧，你看了周策多少片？”
“也就二三十部的样子……”
“二三十部！”方靖和胃痉挛同时惊叫起来，“我都不知道他拍过这么多！”
朱诺得意地拍拍李奉倩的肩膀：“我就说她是大影迷吧？呐，倩子，胃痉挛你见过，这位是方靖，我学弟，他刚开始喜欢周策。”
“我不喜欢他！”方靖抗议。
“不喜欢他你连他十几年前的片子都找来看！”朱诺白了他一眼走开，“倩子，这娃交给你了！”
李奉倩脸一红，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却闪闪发亮，表情好像革命老片里终于找到组织了的地下党：“你看了《盗亦有道》？”
“看了，”方靖有点尴尬地抓抓头，“我知道你是周策的影迷，但他早期的电影大多……”
“很烂，”那女孩丝毫不以为意，“我知道的。”
师兄本来在往竹签子上串肉，被朱诺拉了一把，莫名其妙地走到另一边，给方靖和李奉倩留出一大块私人空间。
方靖突然明白了朱诺的用意，脸也红了。李奉倩反而镇定下来，大大方方地说：“其实我只是想跟小诺出来玩，我们俩虽然都考到一个地区，但大学不一样，最近见面都很少。”
“不不，”方靖连忙道歉，“是我不好。”他想了又想，还是没能想到一个道歉的理由，看着李奉倩低着头往竹签上串香菇。为了打破尴尬，他说：“《盗亦有道》里周策演得其实也不错，但感觉还是有点太锋芒毕露，只有一幕感觉真是好。”
“被黑社会头子揍了那一段吧？”李奉倩用手背托了一下眼镜，“说真的，那个片段我看了也不知道多少次，确实好。只是，你知不知道那电影结局被改过？”
“哦？”方靖很惊讶，“那片子温温吞吞的结尾本来就是赵登云的特色啊！”
“确实。不过，那电影本来的结尾是骗子和黑社会老大同归于尽的。我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那个片段灯光换了三种颜色，一开始是走廊上昏黄的灯光……”
“然后是霓虹灯红蓝两色，我注意到了。”
“对。这个镜头实际上是暗示了角色心理的变化过程，可以说，周策演的那个骗子已经做好了与黑社会老大同归于尽的准备，才有那样伤感的表情。按照那个大团圆结尾，这个情节其实很没必要。我听艺星的人说，当时本来也想删掉，赵登云死活不干——他这个人脾气很好，就那一次非常坚持。”
“你认识艺星的人？”
李奉倩苦笑了一声：“我刚从艺星辞职。”
方靖吃了一惊：“真厉害。”
朱诺过来拿香菇放到火上烤，听到他们说艺星，撇了撇嘴：“那个烂公司，把女人当成男人用，男人当成牲口用，还吞了咱们倩子的遣散费。”
李奉倩狡猾一笑：“所以辞职那天，我把高管人员那一楼层厕所里所有的卫生纸都偷走了。”
朱诺兴奋地捶了她一拳：“干得好！”方靖也忍不住笑起来。
两个人笑完了，李奉倩又说：“艺星这几年人事变动很大，前年几个元老集体离职自组新公司，带走了一大批人。要不是这样，去年我毕业的时候，他们估计也不会用我这种社会新鲜人。接触过周策的人倒也有几个还留下来了，他们跟我说了不少……”
李奉倩咬了咬嘴唇，仿佛在寻找合适的措辞：“周策刚出道时拍的电视剧和电影你都看了，想必你也了解。就说那部古装神话剧吧，你有什么感觉？”
“夸张。”方靖不假思索地说，“因为内容本身毫无价值，所以走了廉价喜剧的路线，要靠夸张的表演和夸张的情节来逗观众笑，就好象硬咯吱人一样。”
李奉倩放下竹签子，打了个响指：“一点都没错。当时周策跟人说，表演是让观众相信，演员所扮演的角色是真实的。而这些片子本身粗制滥造，观众无论如何不可能相信情节是真实的，那么角色又有什么真实的意义呢？所以不如连演员也夸张一点、滑稽一点，让观众大笑一场完事。”
方靖惊奇地瞪大眼睛。
李奉倩说：“我觉得这人活得很明白，况且当时他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
这时候第一批肉串已经烤好了，朱诺拿了两串过来，塞给方靖一串，看李奉倩手上还在忙活，又拿一串凑到她嘴边，让她一口一口咬着吃。师兄被烤肉的烟呛了一下，连连咳嗽，说：“哎，倩子，麻烦你件事儿，我外面的车上有饮料，不沉，你帮忙拿来行不行？”
李奉倩吞下一口肉，说：“成啊。”于是便跑走了。
师兄看她跑远了，凑过来，皱着眉头对朱诺说：“你干吗把她叫来？”
“咦？我叫我发小不行啊？”朱诺一开始还嘴硬，看见师兄脸色不像开玩笑，又说，“我不是看小方还没女朋友……倩子这人很好的，和我同岁，脑子又聪明，大学提前一年修满学分参加工作，人长得也不差……”
“多事！”师兄低低吼了一句，多少有些紧张地看了方靖一眼。
朱诺的脸色一下子不高兴了，嘟起嘴。
气氛一下子变得奇怪了。
方靖叹了口气，对朱诺说：“你别怪师兄……我不喜欢女人。抱歉。”
朱诺愣了愣，脸色羞红，露出尴尬的苦笑：“哎呀，我真是多事……”
“没事。那姑娘人确实好，我觉得在电影上我们很有得聊。”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呵呵。”朱诺说完，拿手搓了搓脸，好像要把刚才的尴尬与羞色都搓掉一样，拍了拍方靖：“抱歉啦，下次保证介绍给你个帅哥。”
师兄立刻拿起一条肉串塞到她嘴里：“吃东西吧！”
李奉倩拿了饮料回来，肉串和蔬菜烤好很多。那天朱诺给方靖打电话的时候，正在自制油蒜酱，调好沙司和蒜泥，放在平底锅煎成黄褐色，又拿柠檬和大蒜浸了一夜，抹到烤肉上酸甜适中，让人胃口大开。
他们吃了一轮，天色暗下来，西方的地平线上太阳慢慢下沉，夹杂着淡淡海腥味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扑面而来。沙滩的工作人员点亮了篝火，喇叭里也开始播放轻柔的音乐。周围烤肉的游客爆发出一阵杂七杂八叫好声。
虽说这场doubledate从某种意义上是失败的，却并没有影响到师兄和朱诺谈情说爱。方靖和李奉倩也很聊得来，她确实是个有趣的女孩。
李奉倩喜欢周策是从初中就开始的，算起来已经有接近十年了。她大学里主攻文学，辅修电影美学，不但每一部周策的电影和电视都看过，提出的见解也颇为精准独到。最让方靖感动的是，她对周策的烂，也毫不避讳。
“周策嗓子其实还可以，男中音，低沉沙哑，”李奉倩耸耸肩，“谁知道艺星撒的哪门子癔症，让他去唱电子舞曲音乐。那张专辑简直是噩梦，他唱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到高音部分就像驴叫。”
方靖忍不住大笑：“你真刻薄。”
“爱之深责之切啊！”李奉倩坐在沙滩椅上，喝着健怡可乐，“那张专辑，就好象看着一个你非常喜欢的人当众裸奔，真难过。”
“要我说，他这几年的表现也不能算太好。”
李奉倩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吸管狠狠捣着杯子里的柠檬。“我也不知道我这样的心态算什么。就好像，你买了一支潜力股，一开始一直在涨，后来却慢慢下跌。你一直等着它反弹，它却无法止跌。不过，我还没对他放弃信心。”说到这儿，李奉倩对方靖露出一个诡秘又不乏得意的笑容。
“你看过他加入艺星前拍的片子吗？”
方靖正在吃东西，一口肉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吞了下去，立刻问道：“他加入艺星前还拍过电影？我没在网上搜到啊。”
李奉倩得意的神色立刻扩大了：“这里面原因可就多了。不过，我现在不打算告诉你。”她从随身带着的手袋里掏出一张碟片交给方靖。方靖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张普通的刻录碟，上面只写了一个日期，是去年10月19日。
“这是我在艺星找到的，”李奉倩拢了拢被海风吹乱了的马尾辫，“本来是胶片，我偷偷拿出来，拷贝了一份。我听到小诺说你也喜欢周策，一时激动就拿出来了。其实我拿出来以后又后悔了，因为我没做备份。如果你也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骂周策烂的人，我就不给你。没想到，和你聊得也蛮投机的。”李奉倩笑笑，“拿去看吧，不过千万别告诉别人。虽说我现在不在艺星了，被人知道从公司资料室偷拿东西，也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
方靖郑重地把碟片收好，向李奉倩道谢：“我会保存得很好，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这时候他们身后的海滩上朱诺脆生生地笑了起来。方靖和李奉倩回头去看。朱诺正抓起一片贝壳，丢到师兄身上。那一瞬间，两人身上都沐浴着落日的余晖，脸上的笑意似乎让这晚风也甜甜的。
这时候，海滩的喇叭里传出一首温柔的情歌。
Well·open·up·your·mind·and·see·like·me
open·up·your·plans·and·damn·you‘re·free
look·into·your·heart·and·you‘ll·find·love·love·love
listen·to·the·music·at·the·moment·maybe·sing·with·me
Ah，la·peaceful·melody
It‘s·your·god·forsaken·right·to·be·loved·loved·loved·loved·Loved
So，i·won‘t·hesitate·no·more，
no·more，it·cannot·wait·i‘m·sure
there‘s·no·need·to·complicate·our·time·is·short
this·is·our·fate，i‘m·yours
【注：本章末出现的那首歌是Jason·Mraz的《I‘m·Yours》。这首歌真的很好听，向大家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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