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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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说的没错,王老大的手臂没什么大碍,救护车来得及时,医生说连疤都不会留下。但拆绷带之前,他没办法再工作了。剧组的人本来打算一起去看他,被导演拦住了,说让他安心休养。
有句话说,人哪里不舒服了,才会意识到那个器官的存在。王老大的重要性也在他入院的时候才体现出来。剧组放了两天假,这期间监制、导演和各部门的头头开了会,研究如何解决主化妆师不在戏该怎么拍的问题。
王老大早年间不但做过服装师,还做过灯光师,在这一行名气不小。他对人物的扮相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什么妆容与什么么戏服相称,在何种灯光下看起来有什么样的变化,适合什么样的灯光,他都了如指掌。要临阵换将,显然已经不可能。
王老大入院的第三天,方靖被一通电话叫到了制片公司。化妆组的副组长把一摞笔记交给他,说:“这是王老大的笔记,你仔细看看。他拆绷带之前,你来代替他的工作。”
“我?”方靖吓了一跳,直觉想把那摞笔记塞回副组长怀里,“我干不了!”
“没志气!”副组长是个矮个子,跳起来打一下他的头,“还有我呢!你当我是空气呀!”
方靖还是摇头:“不是自谦,是真干不了——我才干了不到两个月。”
副组长叹了一口气:“一开始我也觉得很冒险。我实话说了吧,是周策和导演亲自点名的,你想拒绝,得去亲自跟他们俩说,我不受这个难为。”她看方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安慰道:“你也不用愁成那样,咱们这又不是拍古装戏,不用粘假发;也不是时装剧,需要化美容妆。工作量不大。人物造型已经定下来了,王老大又喜欢记笔记,你看看笔记,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或者打个电话去医院问他,一样的。”
她拍拍方靖的肩:“这是机遇啊小方,别放过了。退一步想,王老大平时那么照顾你,你这时候好意思不帮忙?”
方靖挤出一个异常难看的微笑:“姐……您可得帮我……”
“放心,包在姐身上!”副组长拍拍胸口,“你回家好好把这些东西看了,有必要的话对着镜子在自个儿脸上练练,咱们后天就得开工了。”
无论如何,就算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他了,也不代表导演完全信任他。按照原计划,接下来的几场戏都是在蔡记出外景,而王老大一进医院,就全变成了棚内景。方靖扎扎实实看了那本笔记,又按照副组长的说法,在自家脸皮上舞弄几个回合,仍然底气不足。
化装并不是往脸上刷油彩,尤其是电影。抛开戏服光源环境色彩反射等一切外在条件不说,化装师必须根据演员的肤色、脸型甚至身材来决定如何塑造这个人物的扮相。方靖与周策身量差不多,长相就差很多了。周策肤色偏白,而方靖因为老在阳光下暴晒,肤色较深。王老大在笔记里写,饭店老板这个角色,肤色不该那么白皙,所以要使用深色薄抹,用颜色偏暗、涂展性好的粉底霜,以极薄的涂层敷于面部,眼影腮红也是同样。方靖试了好几次,方法虽然不难掌握,但因为他的肤色,化完后总觉得自己脸上脏兮兮的,甚至有一种浓妆艳抹的虚假感。
剧组开工那天,他早早到摄影棚,寻摸着是不是能抓个人来练练手,只是他来的实在太早,除了几个场务,现场一个人都没有。方靖叹了口气,抱着化妆箱钻到化装间,准备再练最后一次。
他洗了脸,往脸上涂了些润肤油以增加粉底的延展性和附着力,刚打开盒盖,就听见身后轻笑一声。他回过头去,周策正倚在门框上,一手扶着门把,一手插在裤袋里,微笑地看着他。
一瞬间,方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还是在周策专用的化装间里,真他妈的丢脸!
“想练习?”周策问。
方靖用力扯下脖子上围着的毛巾,一把抓起粉底丢回盒子里,“呯”的一声盖上盒盖准备往外走。周策闪开身,做出一个让道的姿势,嘴里却说:“要在自己脸上练,不如在真人脸上练,更来得顺手。”
方靖站住脚步,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算啦,别逞强了,再过一小时,剧组的人可就都来了。你不想搞砸了吧?”
“……那,谢谢你,周先生。”方靖尽量保持彬彬有礼的语气,虽然这很困难。
周策摊开手,耸耸肩:“我天生助人为乐。”说罢,便走到椅子上坐下,拿起方靖刚才丢下的毛巾衬在脖子周围,身子往后一仰。
方靖站到他面前,俯下身子,尽量不去想混合着沐浴露香气与苦艾酒味道的那个傍晚,用一根具有专业态度与职业道德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把他的脸侧过来又侧过去地仔细看了一遍。按照老说法,人的脸型有八格,“田、由、国、目、甲、风、申”,是八个可以用来形容脸型的象形文字,面扁方为田,上削下阔为由,方而长形为国,上方下大为用,倒挂形长为目,上方下削为甲,阔而硕者为风,上削下尖为申。周策的脸型便是典型的上方下削,但腮骨并不突出,侧脸也不瘦削,脸部线条柔和,更像个丁字。
周策发际线并不太高,但很平,直直地延伸到额角,显得额头很宽;中间有个俗话说的“美人尖”,乍一看很像个横着写的大括号。额角很小,额发几乎与眉尾相连,这样的眉毛有个好听的叫法,“飞眉入鬓”,但方靖拒绝这么想。
“福德宫小,眉棱骨尖,一辈子劳碌无用;美人尖,风流好色败祖业。”
【注:福德宫在麻衣神相里就是眉尾与鬓额之间的部分】
且抛开铁口直断方神算的阴暗心理,观察完了周策的脸,方靖也大致能明白了王老大为何会那么设计他的造型。周策皮肤虽然干净,却很干燥,他在手心拍了一点润肤油,均匀地抹到周策的脸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刮起一点深色粉底霜,轻轻在他的皮肤上揉开。为了将周策的脸修饰地尖削一些,王老大早已经调好了一种棕色的腮红,方靖只需要将它淡淡地在周策脸颊两侧刷一遍即可,几乎看不出有腮红的痕迹。
眼影、眼线的工作也很好做,问题在于勾唇。周策的嘴唇薄而削,唇线分明,方靖用细刷沾浅色的唇膏在他嘴唇上勾出轮廓,退后一步再看,却感觉颜色浮在脸上,怎么都嫌太显眼。试了几次,方靖终于急了,干脆用手指抹一点儿唇膏,一点点按在他的嘴唇上,然后用指肚轻轻揉开。
化装间里虽然有风扇,但弯着腰、神经又紧张,方靖还是不可避免地出了一身汗。当汗珠顺着鼻子淌下来来的时候他终于觉得自己脸上有点痒,还没等到去抹,那滴汗珠居然滴到了周策脸上。方靖这才发现,周策一直在不眨眼地盯着自己。
那时候他们的脸相距不过一揸,他的手指还在下意识地重复刚才的动作,在周策的嘴唇上轻轻捻着。周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靖想起望海山酒店的那个傍晚,不由大窘,连忙抽回手去,却被周策一把揪住领子,把他拽向自己。方靖弯着腰,重心本来就不稳,被突然这么用力一拽,结结实实摔在周策怀里。一瞬间,周策耳根处淡淡的古龙水味道、自己身上的汗味、唇舌交缠间柔软而潮湿的触感、身体里被轻轻撩起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方靖那个傍晚。于是他害怕了。

周策一手捉着他的手腕,一手按着他的后颈,方靖奋力挣扎了半天,可惜不得要领,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再用手去推周策,而是一只膝盖抵在椅子上,一只手撑住椅子背,硬生生把自己从周策身上扯开。只是他刚站直,周策也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逼到他的面前。
这时候方靖才发现,自己陷入了比刚才更加窘迫的境地。身后就是化妆台,再无后路可退,腰被化妆台的小桌抵住,上身后仰。最关键的是那化妆台上放着满满的化装用具和瓶瓶罐罐,里面盛的颜料很多都是王老大亲手调出来的,万一挣扎起来,这些东西铁定会掉到地上……
发现了他的犹豫,周策像是并不急于享用自己猎物的肉食动物一般,一只手撑着他背后的镜子,一只手缓缓拂过他的下巴。“害怕吗?”他微笑。
“你他妈的别太过分,要不是今天你还得出境,老子就把你那张小白脸揍成个烂番薯。”
周策对这句无疑是自曝其短的话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却意外地看见方靖也笑了,被口水濡湿的嘴唇中一排白牙亮晶晶的。
接下来,他便感受到一记重拳不偏不倚击中胃部时,那种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的闷痛。
看到周策跌跌撞撞地退回去伏在椅子上,全身像虾米一样缩起来,弓着背,方靖幸灾乐祸地问道:“周先生,胃疼啊?”
“你还真打……”周策喘着粗气,额头担在椅背上,声音听起来抖抖索索的。
“其实我早就想下手,一直没机会。”方靖俯身捡起刚才弄掉的唇笔、毛巾,“别装了,我没怎么用力。”
周策呻吟了一声,翻身坐在椅子上,用手揉着胃:“下手真够狠的。”
方靖冷笑:“你这种人就是欠打。别的不说,就凭你每次都拖全剧组的进度,打你十次也不够本。”
“我又不是故意的……”周策的胃疼看起来好了很多,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连声音也懒洋洋的,“圈子里都知道我是个烂演员,只是凭商业运作才红起来的。”
“嗬,周先生还真谦虚,”方靖倒了一盆水,浸湿毛巾,绞干了递给他,让他擦掉脸上已经花掉的妆,“要不是我看到过你在公园里对着那条胖狗……”
周策从毛巾里抬起脸来,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库乔。”
“啊?”
“库乔,另外它不胖。”
方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半晌用力摇摇头。“随便你的狗叫小Q还是库乔……你根本就没有半点职业道德。是,你从不迟到,也不提过分的要求,专属化装间里被道具组放了一堆杂物也没发脾气,对剧组每一个人都很和气,但这不是演员的职业道德——你究竟把电影看成什么?”
“把电影看成什么?”周策好像听不懂似的重复了一遍,“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这世界上只有四种电影:赚钱的好片、不赚钱的好片、赚钱的烂片、不赚钱的烂片,无论哪一种,我都是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但不是全力以赴。”
周策挥了挥手:“还真是个孩子,把一份工作看得这么神圣。有个词叫‘抬神轿’听说过么?”
这个词是说,因为抬着神轿的人太多,只要嘴里呼呼喝喝,就不会有人在意你到底出力多少。王老大那条被烫得通红的手臂一下子出现在方靖眼前,怒意从胸腔深处喷薄而出,他攥紧了拳头,强烈压抑着扑上去揍他的**。
周策揉着胃,咳嗽了几声,看到方靖铁青着一张脸站在面前,牙齿咬得腮骨一动一动的。
“周先生,”方靖垂下头,用尽量冷静而克制的声音说,“你是演艺界前辈,我应该尊敬你。但作为一个演员,我可怜你,也看不起你。你有天赋,却不肯用在正道上。可你要知道,靠商业化运作堆砌起来的名气只是假象,总有一天会散去的。”
方靖说完,转过身去洗手。
周策看着他的背影,眼底的笑意夹杂着兴味与嘲讽。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知道,我为什么故意去当个老花瓶?”
方靖在心里说,不要跟他讲话,这人是恶魔。
“别装了,”周策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很清楚地知道你是哪种人。你一直在伪装自己,嗯,不,你在试图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不是边缘人,而是属于这个社会、属于这个世界的正常人……”
方靖的手紧紧捏住洗手台的边缘,指尖泛白。
“于是你便以为,只要自己演得好,那种伪装就变成了真实。这也就是你为什么把表演看得如此神圣的原因。你想学的并不是如何在演艺圈出人头地,而是如何用表演去完成自我的真实。所以,你对我很感兴趣,而且有很大的兴趣。只是,这种兴趣大到什么程度呢……我很好奇。”
周策的声音懒洋洋的,又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诱惑力与神秘,听起来居然真有几分像是在于人类订立契约的恶魔。方靖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去。
坐在化妆椅上的人慢慢转过身子。电风扇有气无力地转动着,在他头顶投射出旋转着摇动着的阴影,周策的脸便在光与影中交错,暧昧明晦中,他笑了,亮晶晶的牙齿,闪烁着肉食动物般的雪白。
“我们打个赌如何?”
方靖心里的一角有个细小的声音,仿佛是诵读着十日谈上的句子一般远远传来:不要与魔鬼订立契约。是的,你是对的,方靖想。
“我们俩会有一场对手戏。假如你的演技能好到让我不由自主地认真对待,激发出我真正的演技,我便告诉你,我为什么刻意压制住自己的演技,心甘情愿去当个老花瓶。同时,我还可以教给你,什么是真正的表演,那是你在书本上一辈子都学不到的东西。”
“如果你输了……”周策用一根手指搓着下巴,舌尖舔了舔下唇,眼光在他脸上暧昧地打了个转儿。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方靖在心里说。那个声音又开始重复:不要与恶魔订立契约。
这世上没有人能真正拒绝魔鬼的契约。因为那赌注的诱惑力,无法抗拒。
※※※※
注:小Q就是《导盲犬小Q》里的那条拉布拉多。库乔是1983年由斯蒂芬·金小说改编的恐怖片《Cujo》中的一头食人疯犬,品种就是圣伯纳。
Cujo:http://image。hotdog。hu/_data/members2/742/414742/images/cujo。jpg
关于霓虹灯光源投射在周策脸上那个镜头,谨以此向《不夜城》致敬。
因为在把这一章交给朋友试阅的时候发现“抬神轿”一词有歧义,特此注明。这里的“抬神轿”,是我从森村诚一的《青春的证明》里看到的词,和文中的解释一样。《再见绝望先生》里的“抬神轿”是把本来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靠炒作硬炒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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