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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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另一个工作是给一个时尚品牌拍封面。正赶上周末,方靖跟着夏助理一同去。那天不知怎么的,周策和摄影师始终合不来,拍了几张,大家都不满意。听夏助理说,这状态持续有一段时间了,再这样下去就难办了。
休息时,周策正在补妆,有人走进来递给摄影师洗好的一叠照片。周策从镜子的反光里看着那些照片,不知不觉中眯起眼睛,把夏助理叫到跟前,说了句什么。夏助理到摄影师那里,要来那叠照片,递给周策看。
方靖正拿着毛巾和水壶站在一旁。这时尚品牌这一次同时请了男女两组模特来拍摄今冬新款,强调“高雅的奢华与雍容的性感”。周策这边拍不好,女装的照片却已经拍完了。照片上一个女模特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堆皮草当中,摆出一个相当有诱惑力的姿势。
周策一张一张翻着那些照片,越看脸色就越差,到最后简直可以用铁青来形容。等他看完,吩咐夏助理把照片拿回去,闭上眼躺回化装椅。表面上看好像没什么,方靖却发现他腮角的咬嚼肌一动一动的,仿佛在咬牙切齿。
化装师也发现了,求助似的看着两个助理,不敢上前去。夏助理手肘一拐他,方靖只好凑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周策先是很快地说:“没什么。”随即又长出了一口气,说:“我累了,要回家休息。”
方靖愣了一下,有些为难:“这样,不太好吧?”
周策突然睁开眼,眼光锐利到有些糁人,说:“叫你去就去。”
夏助理立刻把方靖拖开,自己硬着头皮走过去跟摄影师说话。那摄影师仿佛有点刻意似的拔高了声调:“今天又不行?要拖到什么时候?”
夏助理点头哈腰地解释了半天才回来。
原定第二天要去补拍,周策也没去,窝在家里教方靖打惠斯特桥牌。方靖在数学上的天份可谓一塌糊涂,频频出错牌。周策正在手把手地教,突然听到门口“呯”一声巨响,然后便是高跟鞋叩击木质地板急促的声音。
温雅一阵风似的闯进来,青着脸站在周策面前,看也不看方靖,冷笑道:“你也太大牌了!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你当这工作是什么?”
周策斜了她一眼,又点着方靖的牌说:“现在你这张梅花是王牌,记四分。但这些分值可以根据叫牌中的加倍而加倍……”
温雅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牌,往旁边一扔,扑克四散地落了一地。
“看着我说话!你现在不拍了,让我怎么交代?”
周策向方靖使个颜色,说:“去泡点茶。”
方靖巴不得,站起来躲进厨房。掩门的时候听见周策说:“你发够脾气没有?……”
他在厨房里磨磨蹭蹭地泡了一壶红茶,自己喝了个干净。期间听见温雅歇斯底里叫了好几次,才逐渐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估计没事了,泡了第二壶端出去。
温雅果然已经发完脾气了,和周策挨着坐在沙发上。方靖倒了茶给她,她低声说了句谢谢,端起来勉强喝了一口,对周策说:“要是你敢再放谢先生的鸽子,我就把你推进核子炉,人道毁灭你这人形垃圾算了。”
说完,站起来夹着包走掉了。
周策半是无奈,半是纵容地苦笑了一下,站起来去捡地上的牌。
方靖已经没心思学打惠斯特了,试探着道:“温姐刚才发了很大的脾气。”
“嗯。这广告她争得也不容易,我让老夏跟她说我要推掉,她当然发脾气了。”
“你要推掉?”
周策把牌放在桌子上,说:“我刚看了那组女模特的照片,那些皮草里面,有一件是像是豹皮。现在假豹皮仿真度也很高,但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昨天让人去打听了,果不其然,那就是真豹皮。”
他冷笑道:“我不知道他们今年的设计师是哪里冒出来的新人,居然胆子这么大。我不陪他犯这个浑。”
方靖也有些义愤:“我觉得你做得对。”
“温雅可不这么看。我要是现在退出,违约金还是小事,只怕这事传出去影响不好。”他把玩着手里的纸牌道,“只是,要是等到时装发布会,记者发现了,只怕影响更不好。”
“那怎么办?”
周策对他狡黠一笑,说:“天机不可泄露。你给陈太打个电话,晚上要请人吃饭。”
陈太来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四点钟,提了一大堆菜,嘴里还嘟囔着埋怨周策不提前告诉她,害得什么都没准备,一头钻进厨房便开始乒乒乓乓地摆弄。
方靖跟进去帮她择菜,问道:“阿婆,周先生今晚请谁吃饭啊?”
陈太提着菜刀在案板上剁肉剁得咚咚乱响,说:“名字我记勿大牢了,反正是姓谢俄,高高瘦瘦阿小伙子,长了阿蛮清秀阿,周先生么搭侬刚起过?”
“没有。”方靖有些沮丧,手下一重,把一丛芫荽揪掉大半。陈太苦笑着放下菜刀,夺了他手里的芫荽把他推出门去:“走走走,侬就等拉还契,我一嘎头来赛阿。”
方靖回到楼上,周策已经洗了个澡,窝在床上看书,见他进来,说:“你不妨也去洗个澡,我估计他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到。衣橱里有你的号码,随便挑一身。”
“这么正式?”
“有求于人嘛。”周策仿佛打定主意,关子卖到底,任凭他怎么试探都不再开口。方靖也只好拿了毛巾乖乖去洗澡。
大概六点多,门铃响了,周策去开门。方靖在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只能看见门口那人的一双鞋,等到走下楼来,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人,一下子惊得手足无措。
那人和周策握着手谈笑寒暄,看不太出年纪,只觉得已经过了三十,好像刚从热带回来的样子,正从被阳光晒出的黝黑慢慢褪回正常的肤色。
周策笑着问他:“怎么样?身体好多了?”
那人也笑着回答他:“完全康复,现在健壮得像条牛。”说着,目光便看到了正在呆站着的方靖。
周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边把他让到屋里,一边说:“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现在的,呃,助理,方靖。”

那人多少有些兴味似的,会意一笑,走过去对方靖伸出手来:“你好。”
周策在旁边说:“这位是谢明朗,著名摄影师。”
方靖脸色通红,握住谢明朗的手,多少有些语无伦次。“谢先生你好……我很喜欢你的作品。”
“哦?”谢明朗挑了挑眉,“哪张?”
“我去看了关于东非草原动物的影展,或许因为时间比较近,目前来说还是最喜欢那影展上的照片。以前也看过你的人物摄影,但我还是觉得那套作品有一种力量在里面,野性、自然,又充满活力。非常真实。”刚说完,他就发现自己又露出班门弄斧的粉丝嘴脸来,心里一半是激动,一半恨不得把自己掐死。
谢明朗眼睛里闪出一些奇异的光芒,并没有回答他,却转头笑着去看周策。周策别开脸去,不自然地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时候陈太也端出菜来放在餐桌上,笑着说:“谢先生老长辰光勿看几了!不晓得埃契勿契得怪吾烧阿小菜?”
谢明朗稍微弯着腰拥抱她:“阿婆的菜我一直惦记着呢,只怕你不爱我来蹭吃蹭喝的。”
“欢喜契就好,吴趟再来,阿婆埃侬扒侬契。”陈太笑眯眯地走回厨房,方靖也跟着溜进去。
周策开了一瓶85年的红酒,苏州菜又是陈太的拿手菜,白什拼盘,海参、鱼片、肉片、火腿、肉皮、鸡胗、香菇、豌豆、笋片混炒,用薄芡一勾,清甜美味,蟹粉酿豆腐满口余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等那瓶酒眼看见底,谢明朗把筷子放下,笑道:“我算是吃饱了,真不记得上次吃这么撑是什么时候。”
周策喝了口红酒,看他习惯性地去掏兜,从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木匣雪茄。谢明朗刚一伸手,他又往后一撤,坏笑着说:“你不是被勒令戒烟吗?”
谢明朗看了看那雪茄,咂嘴道:“哈瓦那雪茄啊……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陈太知小方知,大家都不说,也没别人会知道,我就笑纳了。”
周策给他点上火,谢明朗抽了一口,说:“行了,说吧。”
周策明知故问:“说什么?”
谢明朗指着他,笑着对方靖说:“这家伙还跟我装傻。无事献殷勤,你肯请我吃饭八成没安好心。”
周策把玩着手里的红酒杯,垂着眼睛说:“你多年不做时尚摄影,估计那牌子说出来你也不晓得。那一家指派给我的摄影师,我和他合不来。我今天看他们拍出来的女装照片,里面有一件皮草。我怕自己认得不确,叫人去打听了,听说是那公司特地从美洲买回来的,打算在今冬的时装展上拿出来发表。”
谢明朗蹙起眉峰,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看着周策。后者耸了耸肩:“你也知道温雅那人,现在想抽身恐怕晚了点。但是,我不打算背这个黑锅。”
谢明朗的脸色这才缓和了点,笑道:“怎么?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你何以认定那是个坏主意?”周策微笑起来,“当然,你也不能说它是个好主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方靖都有课,忙得天昏地暗,等到谢明朗的片子拍出来,已经是两个多星期以后的事情了。
他和周策在望海山的西餐厅里等了二十多分钟。周策预先替她点了菜,温雅来的时候,浓汤便随之端了上来。
温雅脸色不善,坐下后把一个褐色的大牛皮纸袋往周策怀里一扔,抓起勺子喝汤。
周策从纸袋里抽出几张照片,看到第一张就忍不住开始笑,及待看完,已经笑得在桌子上前仰后合。好在他声音不大,餐厅里只有角落处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没引起什么注意。
方靖拿过他手里的照片,看了一眼,忍不住泛起一个苦笑。
照片上的周策,身穿浅灰色驼毛掐腰外套,内衬白色恤衫,颈间绕着一条偏暗的苹果绿斜纹布围巾,褐色皮鞋,这几件衣服对模特的身材要求极高。周策身子稍侧,手肘撑地,扶着额头躺在一大片空旷的白色布景里。只是,他的表情却没有一般时尚广告男模特脸上的俊朗坚毅,而是颇有些困惑似的,茫然瞪着自己的右边。
在他的右边,是十七张同样大小的X光片,在地板上随意摊放着。灰黑色的光片上,莹白幽暗的骨骼在地板上摆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却又完全相对的姿势。最顶上的那张光片里,骷髅上两只浓黑的眼窝,似乎也在沉默地盯着周策的脸。
再翻下一张,周策一只手捏着一张骷髅的X光片,一手指着它,仿佛在与它对话。这场景,即便不是表演系的学生,恐怕也能猜出来。方靖摇头叹气,又忍不住地笑,装腔作势地对周策说:“谁知道我们将来会变成一些什么下贱的东西,赫里胥!”
周策咽下一口白葡萄酒,微笑着接道:“要是我们用想像推测下去,谁知道亚历山大的高贵的尸体,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
温雅拿过方靖手里的照片,横看竖看,哼了一声:“我怎么看不出这些照片有什么不能用的。不就是几张X光片,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是我的X光片,”周策强调说,“是本人苗条纤细的骨骼。所谓性感入骨,说的就是。”
温雅嗤了一声,把照片丢下:“不管怎样,反正预付的定金是拿到了,总不能白忙活半天。我想了想,假如日后真闹出什么风波,再去做PR说不定更费事,到时候损失说不定不止这个数。就当到期不行权好了。”她喝完汤,又掏出香烟来,就着桌上的烛台点了,喷了一口烟,又皱着眉回头去找服务生,“主菜怎么还没上?我快饿死了。”
等到那家时尚品牌推出今年的时装展,果然引起轩然大波。动物保护主义者天天在这品牌的旗舰店门外抗议,连带拍照的模特也倒了大霉,遭到了联合抵制。只是,这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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