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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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靖敲门之后过了有一会儿,周策才出来应门。他穿着皱巴巴的长睡衣,头发乱得像个草窝,眯着眼睛看了方靖一会儿,视线才逐渐聚焦,说:“你不上课?”
“睡糊涂了吧?今天十一,开始放假了。”
周策让他进屋,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扶着额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果然糊涂了。昨晚没睡着,到凌晨四点多出去慢跑,才有点睡意。”
方靖凑过去仔细端详他的脸,发现眼窝处确实隐隐发青,心下有些歉然,说:“我没想到你在家睡觉,早知如此,应该再晚点过来。”说着,便从包里掏出文件夹递过去。周策接了,也不看,随手往柜子上一扔,下巴抬了抬,问道:“那是什么?”
方靖把手里那包黑乎乎的泥巴给他看:“是猫草的种子,温姐说你找这个很久了。”
周策从他手里拿过那包泥巴,在塑料袋上撕了个小口,小心翼翼撮起一点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脸色一下子振作了起来,那动作神情活像个毒枭在验货。
“泥土还是湿的,要快点种了。你下午还有事没有?”
方靖摇摇头。
“那就帮我做园艺。”周策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他一番,笑道,“本来想让你换件衣服,可看你这一身,扔了也不可惜……”
方靖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反击道:“就你那破院子,还园艺?”
周策找了两双木屐,又翻出一件旧T恤给方靖,自己穿了一件破了几个洞的老头衫,在后院那些疯长的野草丛里转悠了半天,好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一样庄严地拿手一指:“这里!”方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小片狗尾巴草和蒲公英杂乱地生长着。
不出所料,周策家果然没有像样的园艺工具,方靖只好拿了剪鱼用的大剪子,和周策一人蹲一头,闷头挥舞起剪子来。
库乔起先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瞧,仗着个头大,一头拱开纱门钻出来,围着周策转来转去。老猫也跟出来,看着周策手里的剪子上下翻动,颇觉得有趣,一挠一挠地去够。方靖怕剪到它的爪子,挥着手“去!去!”地赶它,老猫理也不理。周策跑过来,捉了猫放到一边,老猫才不帮倒忙,在院子里乱转着扑蜻蜓。
好不容易把草都剪完,周策挖了个坑就打算把猫草种子往下倒,方靖连忙阻止住他,问:“你不翻翻土?”
“翻土干什么?”
“草根都在里面呢。”
周策大惊小怪地说:“我从来没翻过。”
方靖叹了口气:“你种花,活了多少?”
周策想了想,说:“也不少,起码有些是长出来了。”他随手一指:“种那棵兰花的时候就没翻,现在长得也好好的。”
方靖看过去,那所谓的兰花长在合欢树下面,乱丛丛的叶子长得老长,墨绿一片,大而肥厚,确实有种容光焕发的架势。只是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了那是兰花,看起来简直像是小号的箭竹,而且完全没有开花的意图。
“而且百日草也长得不错。”
周策说的那些百日草确实不错。方靖顺口问:“你种的?”
周策站起身,从铁皮桶里拿出两把铲子,递给方靖一把。“没,自己长出来的。”
方靖小时候家住城乡结合带,夏天帮着周围的农人捡麦穗、挖野菜,无论是实战还是理论,虽然不够精深,唬弄一下周策倒是绰绰有余。周策划出来的那块地不过四十公分见方,不大一会儿就挖了一遍。他坚持要把刚才剪下来的杂草堆进去,说是可以做肥料,方靖费了一番口舌向他解释草肥需要沤,才制止住他做无用功的企图。把带着猫草种子的泥土培进那一小块地里,又用喷壶均匀地喷了一点水,这才算完工。
两人坐在地上,身上都带着脏兮兮的泥巴和草渍,一时间谁都没说话,只是喘着粗气看着这片院子。
院子里大半的野花已经凋谢,合欢树曾经开着大朵大朵的红云,现在只剩下一些褐黄色的毛团还挂在枝头。然而这正是蛇目菊和百日草的好时节,秋日的艳阳下,杂草里星星点点的红紫黄。院子周围是一大从灌木,几丛开着粉色花瓣的木槿混在里面,微风吹来时,花瓣便微颤地招摇着。
秋天已经来临,白天已经没有夏日那么长,空气里有股闷闷的热劲儿。方靖仿佛能感觉到天光与温度正在从脸颊两旁丝丝地流过。阳光已经没有夏日的灿烂,照在院子里的野草与野花上,温暖如一碗加了胡椒与热油的土豆泥。
“不错吧?”周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方靖看着那些木槿,答道:“不错。”
周策去洗澡的时候顺便捞过了张牙舞爪不肯合作的老猫,于是把库乔洗刷干净的责任便落到了方靖的头上。库乔倒也不认生,水龙头一开,脸上立刻挂上“顺民”二字,缩着脑袋任凭方靖往它头上冲水。
洗完,把库乔的毛细细擦干,出来的时候看见周策拿着吹风机坐在床上,正给老猫吹毛,后者哆哆嗦嗦地一个劲儿地往周策怀里拱。周策一手捉风筒,一手满怀里捉猫,见他过来,周策忙不迭地把它往他怀里一塞:“你来给它吹,我去做晚饭。”
方靖接过猫。周策把大毛巾铺在床上拍了拍,库乔往上一跳,吨位级的体重压得床都晃荡了一下,老老实实趴在那里不动了。
“有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
“不吃花椒。”
周策笑道:“我也不吃。”吹着一支荒腔走板的口哨走下楼去,那旋律听起来,依稀像是“I·feel·pretty”。
冰箱里还有陈太煲的冬瓜老鸭汤,拿出来热了,凉拌莴苣,清炒佛手瓜,几乎都是素菜,味道倒还不错。吃饭的时候方靖拿过温雅给的那个文件夹,一样一样念给周策听,大致上都是娱乐节目和广告代言。翻着翻着,方靖盯着那页纸,倒抽一口气。
“柬埔寨……”
周策抬头看他,发现他已经一脸如在梦中般的表情,伸手拿过文件夹,扫了一眼。“‘玩转地球’,是这个节目啊。”
“玩转地球”是一档由大旅行社赞助的娱乐节目,每期都会请一些当红明星做向导去世界各地旅游,方靖以前还时常看这个节目。
“柬埔寨啊!”他长叹一口气,“吴哥窟,椰青,炒米粉……”
“那就一起去。”
方靖语气里的惆怅又多了几分:“我倒是想。可我的出勤率……”
周策已经吃完,站起来把碗筷收到洗碗机里,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小可怜儿。回来给你带礼物……你等一下。”
他走出去又回来,手上攥着一串钥匙,拆出一只,递给方靖:“我不在的时候,帮我过来喂喂老猫和库乔。”
钥匙上,指尖冰凉的一点触感里仍然有周策的体温在内,方靖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多想,耳朵却还是情不自禁地热了起来。为了试图缓解不自然的情绪,他没话找话说地笑着问:“也能看你的书?”
周策耸耸肩:“随便,只怕你觉得闷。”
事实上,周策这档节目来得正是时候,十月四号到十八号他有十四天不在国内,方靖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给他要发表在专业刊物上的一篇稿子起个头,周策家有几本书可以拿来当参考。
那天他正在周策那乱得让人发疯的书柜里找资料,听见陈太在楼下叫他。
他下了楼,发现陈太已经泡好了茶,甚至端了些小点心出来让他吃。
方靖帮她摆好茶具,道谢说:“不好意思,又让您费心。”
“我看侬拉该楼朗厢看书嘎宁真,就么来叫侬。搜作清爽,侬还了窥。小举头活一些些么就库以来,切埃嘛斯地地肚皮再窥。”陈太笑着,把装点心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陈太有点上了年纪的人那种特有的健谈,方靖只能从她浓重的口音里听得出个大概,差不多是在说她移民加拿大的女儿女婿,一个劲儿地夸她外孙多么聪明伶俐。方靖插了个空问道:“阿婆没跟着一起过去?”
“啊呀,老早嗄跟伊拉过去额,洋巨额地方么办法蹬。我看伊拉吃额麽事,要么就是白切肉,要么就是生菜斩一斩码了盃子里,活忒斯像予拔兔子吃,阿里得像宁吃额麽事?青菜倒是模子杜来,就是么菜米道。伊米得囡嗯女婿才忙,小宁嗄忙,阿里得管得啫吾老太婆。嗳是转来好,起呒有老家坊。”
方靖点了点头说:“我外婆也是,爸妈接了在城里住,住一个月就腻味了,死活非要回乡下。只是我老觉得还是城里清闲,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做事,总是累了些。”
“囡嗯女婿倒是每额敖头寄钞票来,嗄用勿光,老是娘吾休息、休息额,待是吾忙了一辈子,嗳勿下来,勿组地啥心里厢不塞意。呐格额尼纪额小宁不晓得啦,老早仔勒了宁家窝里厢帮佣额丛光,早浪厢眼睛一张,就要做七八额宁额早饭,一尼四季额册汏缝补,每天才忙得来洁勿落地。”
半聊半猜地说了一会儿,陈太要回家了,临走又嘱咐他不要光看书、看一会儿就休息一下云云。方靖回到楼上,脑子里还是回响着她那又快又脆的口音,愣愣地盯着墙上那件T恤看了半天。

周策干嘛把这种东西挂在墙上?又不是字画什么的。
他看着,突然觉得那行字下方的字母很眼熟,仿佛在哪看过一样。
Kant,Kritik·der·parktischn·Vernunft……
方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书柜里翻来找去,终于从柜子深处翻出一本黑皮厚书。拿书皮上的外文书名和墙上的T恤一对,一个字母都不差。《实践理性批判》,一七八八年,康德。
他毫无目的地随手翻书,一张硬纸掉在地板上。他捡起那张纸,发现是张明信片,一面是风景照,看起来像欧洲的城市,右上角有一座四方尖顶、像是教堂一样的建筑,远处还可以看见同样有尖顶的建筑,画面下方是一条街道。他翻过去,另一面既没有邮票,也没有邮戳,只是潦草地写着两个句子,并不是周策的字迹,张牙舞爪的笔划仿佛要破纸而出:
我把刀给你们
你们这些杀我的人
明信片看来有些年头,写字用的蓝墨水已经有些褪色了,阳光一耀,散发出一丝锈色。
方靖又回头去看那本书,一眼便看见一个句子,被铅笔在下面划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你的行动应做到这样,使支配你的意志的准则同时总能够如同一个普遍法则原理那样有效。”
这明信片刚好夹在那一页,像个书签。
不知怎么的,方靖觉得,这就是T恤上那句德文。
本来十四日要回来,飞机误点,周策又多耽搁一天。温雅安排方靖去机场接机,只见登机口已经围了一圈粉丝,一见周策出来便开始高声尖叫,周策戴着大墨镜,又是合影又是签名,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出得来。电视台的人自乘一辆车,方靖又送了夏助理回家,一路上周策始终戴着大墨镜,缩在一件大冲锋衣里一动不动,像是在睡觉。
等到家,进门之后周策把箱子往客厅地板上随意一扔,拉过最近的椅子坐下,对跟着进门来的方靖抱怨一般说:“房间真冷。”
“陈太不知道你今天回来,事先没开好暖气吧。柬埔寨暖么?”方靖进门来也觉得冷,应他的同时走到客厅的另一个角落,把暖气开关给开了。
“日日温暖如春。”周策伸一个懒腰,还是皱着眉,好像不肯如此轻易被安抚,“就是不晓得为什么这个季节还有蚊子。”
说完,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拉起袖子,把手臂上斑斑点点的痕迹亮给方靖看。
方靖看着好笑,说:“蚊子也欺生呗。”
周策似笑非笑瞥他一眼,站起来:“我先去洗个澡。对了,我带了礼物回来,就在箱子里,你自己拆吧。”
等他洗完澡换好衣服再回到客厅,却发觉自己的箱子还原封不动搁在原地。这时房间已经暖和起来了,天色暗下去,灯却亮了。他正在想方靖去了哪里,下一刻方靖就从厨房里出来,手上端了一杯热水:“我没泡茶,你喝点水好了,省得半夜又睡不好。”
周策接过水,又顺手放在一边:“你怎么没开箱子?”
“谁知道你箱子里放着什么,自己开。”
周策闻言望他一眼,笑了笑,蹲下身去开箱。箱子里果然是乱得惨不忍睹,所有行李都胡乱塞进去,活像被人打劫过,或是跑进去一只老鼠。对此方靖早已见怪不怪,镇定地袖手站在一边,看他从一堆衣服里刨出一大本画册,居然还像模像样地打了个缎带。周策举起画册,说:“这本印得相当不错,我想你大概会对吴哥窟感兴趣,就买回来了。”
方靖道了声谢,接过来,看着封面上女神的笑容,真觉得永恒一般,神秘而悠远。他拆开缎带和包装纸,抓在手上,一时竟腾不出手来翻书。这时忽然听到周策低低笑了,方靖不由有点窘迫地抬起眼来,还来不及说话,对方已经先走过来,替他把碍事的包装纸和缎带拿走了。
少了障碍物,方靖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翻看那些图案。略略翻了几页,正想赞美一番周策,手上的画册里恰好有几张纸片滑了出来,纷纷扬扬落在地面上。
方靖弯腰去捡,不料手刚触上纸片,周策的手也跟了过来,两个人都是一愣。也就是在这一愣之间,方靖已经瞄见,原来这不是他之前想的书签或者广告纸,而是一些老明信片,譬如他们手边的这一张,刻意做旧,印成棕色调,由是丛林中的神庙也在瞬间变了姿态,仿佛蜷在密林深处的孤独的野兽,冷冷朝观者投去一瞥。
这时周策已经先一步回神,把散落的明信片捡起来,口里嘟囔:“我说怎么找不到了。”
方靖定定地看着他,心里直如打鼓一般狂跳,只是面上仍然不动声色:“你喜欢明信片?”
“习惯了,出去旅游不知道带什么纪念品,就买几张明信片回来。”周策翻着明信片,突然皱着眉头说,“好像还少了一张。”于是蹲下身子去在行李中乱翻一气,及待找到,脸色才好了起来,拿着它对方靖说:“不错吧?”
那明信片上是一颗老树的根,缠绕在斑驳锈绿的古老石墙上。方靖应了句:“很漂亮。”
“我以前收集的那些才叫漂亮。要看吗?”
方靖不自然地笑笑:“你不先整理行李?”
“行李又没长脚,跑不了的。”说着就来拉方靖的手腕。方靖轻微地挣扎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跟着他上了楼上的书房。
周策从书桌里拉出一个抽屉,搬着往地上盘腿一坐,把抽屉放在地上,随便捡出一些让方靖看。
“巴黎圣母院的彩色玻璃,去法国的时候买的。”
“这张是爱丁堡,那广场上的鸽子多得怕人。”他想了一会儿,笑道,“我当时好像在吃三明治,掰了一小块面包往地上一扔,那些鸽子就呼啦啦全飞过来,一瞬间想到希区柯克的《鸟》,吓得要命。”
方靖一边听他说,一边也自己捡着一些看,偶尔发问。这些明信片大多没有邮戳也没有邮票,似乎并没有寄给什么人。他翻出一张正面是图坦卡门像的,那法老的金色头像侧面对着镜头,衬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仿佛是古埃及壁画上的人,又仿佛是真人一般的照片。这一张的背面倒是有邮戳和邮票,甚至还有个地址,是寄给温雅的。按照邮戳上的日期算来,居然是十一年前。
“你跟温姐认识那么长时间了?”
周策拿过那张明信片,怔了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声说:“……是啊,已经过去十多年了。这是在埃及,几乎是每去一个景点就买一张寄给她。只是她丢得到处都是,还拿来当杯垫。我好不容易才抢下这张来。”
他拿着那张明信片,另一只手腾出来在抽屉里拎出一张:“这张也是那一年的,尼罗河。”方靖接过去看,只听周策用一种回忆又怀念的口气慢悠悠地说:“那时候真是年轻,背个背包,带一点钱,哪里都敢去。只是没钱,看着什么东西都好,就是买不起,只能买几张明信片。等到有钱了,却只想买明信片了。”
“明信片不寄有什么意义?那还不如买画集。”
“一开始只是一个朋友寄了张明信片给我,后来我自己出去玩的时候,也寄明信片给别人。后来发现,他都忘记自己当初寄给过我明信片。”
方靖抬头看他。周策的眼神像是看着窗外很远的地方,注意到他的目光,笑了笑,又低下头去翻找,拿出另一张给他看:“这是在拉斯维加斯,我和温雅一起去的。”
是著名的沙漠棕榈饭店,只是上面沾了不知道是茶渍还是酒渍的一圈褐色。周策看着他研究那圈污渍,突然大笑起来,双肩不住地**。
“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周策说,“那次我们俩差点结婚。”
“结婚?!”方靖吃了一吓。
“是啊,”周策凑过去看明信片,“喝得烂醉,也忘了谁提议的了,就跑出去随便找了一个教堂。幸亏那神父还有理智,看着两个醉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的外国人,好说歹说把我们俩打发走了。这还是过了两天,我们又逛到那家教堂,那神父出来跟我们说话,才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儿。”
方靖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说:“那你和温姐……”
周策好笑地看了看他,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似的,说:“哪儿跟哪儿啊,只是喝醉了而已。”他又翻了翻抽屉,突然好像失去兴趣了一样,往后一倒,就在地板上躺了下来。
方靖一张一张捡着那些明信片看,突然听到周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不知为什么,这几年总觉得,可以寄明信片的人,越来越少。索性,全留给自己了。”
周策躺在地板上,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表情倒是很平静。
方靖心里一动,手里的明信片掉在地上。他用手撑着从地板上爬过去,轻轻吻了吻周策的嘴唇,低声说:“下次,寄给我吧。”
周策没有回答,手从背上勾着方靖的后颈,把他压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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