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方靖的脸烧了起来。说真心话,他是很想说“先参观”,但他脸皮还没那么厚。
“我那张沙发……不是很舒服,”周策靠过来,摸摸他的脑袋,好像刚才摸狗一样,“楼上那张床很软。”
方靖躲开他的手,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问道:“有酒吗?”
周策惊奇地挑了挑眉,随即宽容地一笑:“等着,我去拿,你先上楼。”说着便要往厨房走,想了想,又停住。“楼上右边那个门。左边那间房间,别进去。”
这算什么,蓝胡子?
方靖顺着楼梯下方乳黄色夜灯的光线走上楼去。他推开右边房间的门,发现里面的乱丝毫不比楼下差。
周策似乎毫无装潢的品味,卧室里的家具并不配套,而且看起来很旧。四柱床上挂着一件长睡衣,暗花床幔被掀开了。老式的红木大衣橱边角磨损地很厉害,红漆和雕花都已斑驳。墙角摆着一架梳妆台,上面只有一瓶乳液,却丢着几本书。整个卧室就这么几件家具,看起来有点冷清,像极了窘迫到要变卖家产的没落贵族。
方靖走进与卧室相连的浴室,里面倒是干净地纤尘不染,淡青色的瓷砖地面,大白瓷浴缸反射着柔和的白光。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脱掉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拉起浴帘,开始冲凉。
等他洗好、围着毛巾出来,周策已经换了长睡衣坐在四柱床上,随手拿了一本书在看。
“挺快的嘛。”周策放下书站起来,走向浴室,路过方靖身边的时候突然扭住他的下巴,在嘴角处轻轻一吻。方靖的脸一下子烫了起来,他却像没事儿人一样走进浴室。不一会儿就响起哗哗的水声。
方靖看见床边的小桌上已经放了一瓶酒和一只玻璃杯,想来是给自己准备的。酒杯里放了冰块,杯面已经凝结了细小的水珠,周策并没拿个托盘或者杯垫。有了前一次的经验,方靖仔细辨认着酒瓶上的标志,幸好只是普通的波旁。
好吧,方靖多少有点破罐子破摔地想,就算还是苦艾酒,也不过是和那天一样。
他倒了一点,琥珀色的酒浆浅浅在杯里挂了一圈,入口有些辛辣,但没有任何异味。
方靖捧着酒杯,拾起周策刚才丢下的那本书,瞄了一眼就觉得不对劲儿,一看封皮,《小逻辑》,黑格尔。他研究了一会儿,只觉得眼皮发涩,这本书比酒精更管用,终于放弃。
百无聊赖地翻书的时候,周策已经出来了,穿着浴袍。看他一脸苦相,跪到床上去把黑格尔一把抽走,丢到地上。那时方靖斜靠在床上,一只手肘撑着床,一只手端着酒杯,脸被周策捧住,动弹不得。
那个吻是绵长而轻柔的,最初并没有**的意味,轻轻浅浅落在他的嘴角,仿佛是试探般的触碰。然后他感觉到了周策的牙齿细细捻动着他的下唇,让他忍不住觉得痒。
“杯子……”方靖终于小声叫起来,“让我把杯子放下……”
周策笑了,拿过他的酒杯,含了一小口酒,又吻着他,却狡猾地不让舌尖触碰到。那个吻一路蔓延向下,擦过锁骨,舌尖因为酒浆的原因凉凉的,被碰到的皮肤却立刻热了起来,仿佛星星点点的小撮炭火正在他的胸膛上燃烧起来。
方靖呻吟了一声。周策立刻抬起头来,压在他身上,抬起眼睛,坏笑着看着他。
“看什么……”方靖嘟囔道。他知道自己不仅脸上,连脖子大概都红了。
周策没有回答,又伏下头去。
小腹处升起的**,开始是杂乱而无序地涌动着的。不知何时,周策已经关了灯。方靖用手遮住了眼,模糊的视线里,窗外一片细粉般的星光,洒在周策的背脊上。他听见海涛声,像均匀而沉稳的呼吸声。于是那片**便像波浪……
从那个点向四周扩散着起伏着,蓝色的海水里有大朵大朵红色的珊瑚在随着水流轻轻摇曳。陌生的**变得熟悉,温暖的细流变得汹涌。他觉得心里被撒了一把盐,很渴,却没有水喝,只能喝那一片星光里的火焰。
他醒来的时候周策还在身旁沉睡,闭合的眼睑像沉眠在冻土里的花苞一样安静。卧室里有厚厚的窗帘,把阳光遮得一丝不透。方靖小心地从周策身下抽出一条胳膊,睡着的人咕哝了一声,翻过身去。他起身下床,轻手轻脚地捡起地上的睡衣裹在身上。
方靖本打算到楼下去找杯水喝,没想到一出房间,就看见一只猫蹲在面前。
周策养了狗还养猫?
那只猫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而且年纪不小了,皮毛有种松弛的老龄感。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盯着方靖,打量多时。方靖手足无措地看着它。
那猫突然轻轻喵了一声,有点哀求的意味,然后走到左边那间门,抓几下门,又看看方靖。
“你想进去呀?”方靖在它身边蹲下,用手抚摸着它的头顶,小声问。
猫轻叫了一声,蹭蹭他的掌心。
周策明确说过,不能进这间屋子,却没有说不能给一只猫打开房门。于是方靖握住门把手,推开门。猫咪像弹起来一样迅速地冲了进去,里面哗啦一声。
“糟……!”方靖想也没想就跟了进去,却发现里面是全然的黑暗,眼睛还没适应过来,脚下一绊,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旁边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倒了,有硬物砸在他身上。
他还来不及爬起来,就听身后门响,周策裹着条毛巾冲了进来。
“早说不让你进来了!”他一脸晦气,打开灯。
方靖终于看见了绊倒他的东西是什么,一本《罪与罚》。
那屋子应该是周策的书房,老式写字台,磨得起边的旧沙发,占据了三面墙壁所有空隙的书柜上排着满满当当乱七八糟的书,甚至在书柜旁边,还有一堆一堆摞起来的书。他撞倒的那一堆,就像911后的世贸大楼一样在地上摆出一副废墟的模样来。
“抱歉……我不是有意……”
周策蹲下去捡书,发着牢骚:“这下又要重新收拾了。”
“……收拾?”方靖终于忍不住,“这也叫收拾过的房间?”

周策理所当然地看了他一眼:“有什么不对?我看完一半的书都要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地,以便我什么时候想看了,就在那个位置继续看完。”
方靖看着这房间里满坑满谷的书,甚至窗台上还有摊开散乱的书,与七八个到处乱丢的抱枕和坐垫,指着房间花盆边的一个问:“你在那里看书?”
周策脸上有一种小孩子似的赌气表情,随手把书一码,走到花盆边,一**坐下来,把头搁在那个抱枕上一滚,摸起花盆边的那本书。
书柜的一层有一个用花篮做的窝,那只老猫蹲在里面,像是扩展地盘似的,一爪子扒掉附近的一本书,又满意地跳到地上踩踩它。
方靖叹了口气。
那天早上周策在楼下做早饭,他帮周策码好那些书。书柜上的书一看就不是买来装门面的,除了最顶上一排整整齐齐的线装书以外,大多都不成套,而且摆放很没规律。哲学大部头和廉价色情小说读本穿插在一起,一本《悲剧的诞生》被《情之罪》和《知识分子论》可怜巴巴地夹在当中,而本应放在它旁边的《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却正与《莎乐美》为邻。
这书房里只有正对书桌的那面墙壁是空着的,钉了一个画框,里面却并不是画,而是一件白色的T恤,满满当当地写着这样一句话:
Handle·so,da?die·Maxime·deines·Willens·jederzeit·zugleich·als·Prinzip·einer·allgemeinenGesetzgebung·gelten·k?nne。
——Kant,Kritik·der·parktischn·Vernunft,1788
那位置犹如基督徒贴在自家墙壁上挂的十字架一般,渊停岳峙,目下无尘。
收拾好了书,顺手拉开窗帘,打开窗子,窗外能看见周策的后院。至于为什么要在看到那院子的一瞬间刻意强调是“周策的”,是因为那院子太有其主人的个性了。
乱蓬蓬的一丛竹子,茂盛的野草和野花填满了可以下脚的每一块地,从七零八落的红砖缝隙里倔强地伸出来,枝桠东倒西歪的合欢树下放着旧沙滩椅,坐垫脏兮兮的。整个后院看起来就像是被随意丢在那里,任这些植物自行疯长,却在盛夏的阳光下肆无忌惮地绿。
方靖半坐在窗边看着那院子,心里一片暖融融的。周策在楼下叫他吃早饭。
早饭很简单,白粥、牛奶、烤面包、煎蛋,另外还有一碟腐乳和酱瓜。
“我早上要出去,中午有人来接你,那天你见过的。”周策小口小口地喝粥,一点都不碰烤面包,“不准乱动我的书,看完了要放在原地。”
“‘放在原地’的本义是,放在书架上。”
周策像没听见似的,吃掉自己碟子里煎蛋的蛋清,蛋黄丢进方靖碗里。这时候那只老猫走进来,在他脚下咪咪叫。周策从桌上抓过一包小鱼干,揪出一条,那猫蹭一下顺着腿连爬带跳地蹦到他膝头,去吃那条小鱼干。
“你还养了猫?不怕猫和狗打起来?”
周策叹了口气,“原本不喜欢猫,可没办法,这猫当时都快死在我门口了。”捧着猫,轻轻扒开猫脖子后面的毛皮给他看,有一块光秃秃的疤,“看到没有?这是被人用烟头烫的。一开始后脚是瘸了,我带它去看兽医,兽医说估计治不好,一辈子三脚猫了。没想到过了半年又不瘸了。这猫年纪大,凶着呢,库乔打不过它。你要没事儿就帮我喂喂他们。会做猫饭吗?”
“不会。”
“猫粮和狗粮都在柜子里,自己找。”
周策又给了老猫几条小鱼干,放它走了。
周策出门后,方靖回到楼上洗了个澡,穿上昨天皱巴巴的衬衫和裤子。他在周策的厨柜里找到了猫粮和狗粮,扣在一大一小两个盆子里。库乔一听见食盆动弹就冲了进来,埋进头去苦吃不已。老猫围着盆子转了一圈,嫌恶地走开了。
“这可是你自己不吃的……”方靖嘟囔道,起身去耍碗。
这时传来开门的声音,方靖不由得吃了一惊,躲在厨房里往外看。然而进来的却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太太,穿着一身白凉纱夏衣,一手提一个菜篮子,一手提一条鱼,又矮又瘦,走起路来却带着一股抖擞的劲头儿。
老太太一路走到厨房,放下菜和鱼,看见方靖,充满善意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笑眯眯地说:“侬是周先生朋友哉?噢哟,侬勿要动,坐格,坐格,阿拉来就行。”
方靖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老太太这句夹杂了浓厚吴语腔调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懂,老太太见他不动,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接过碗筷来洗。
“周先生依早就册气了伐?伊啊,困伐好是常年的事体啦!吃饭又少,老是各嫩轧无气拿嫩得了!哎呀,侬么拨猫吃饭哦?跌个猫随主人性,嘴老挑格.依在外面卖格跌些罐头猫饭巨色特拧.伊又伐吃格!阿拉刮点鱼肚皮拔伊吃。周先生交关忙哉,也勿有人跟阿拉港咸话。”
老太太一口吴语说得飞快,完全没有方靖想象中的软糯,反而噼里啪啦像炒豆一样脆生生的,又上了年纪,说话自言自语的成分多过交谈的成分。方靖好不容易在她洗鱼的时候找了个空子试探着问:“陈太太?”
“啊,叫得来阿拉后桑来!阿拉看侬尼记跟阿孙子出不度,侬就叫阿拉阿布好了呀。”看到方靖一脸困惑地仔细分辨她的话,老太太眯着眼笑起来,慢慢地、清晰地重复着,“阿布、阿布。”
她说了半天,方靖才明白那句“阿布”指的是“阿婆”,于是顺着她的口音说:“阿婆。”
“哎,格就对了嘛。”老太太一边自言自语地跟他聊天,手上却不停,把鱼肚子剖了,内脏刮出来切一切,从锅里舀了他们吃剩的粥,又剁胡萝卜末混起来搅成一碗,拿了个小锅煮着。那几下动作熟练而精确,堪称兔起鹘落,有一种武林高手过招时的精彩。老太太洗了手,从柜子里摸出个茶壶:“阿拉要泡点茶吃,侬吃杭白菊好伐?”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