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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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王老大扎着绷带回到剧组。他看了监视器里录下来的回放,虽说画面质量肯定无法与剪辑出来的样片相比,但仍然没有吝啬给方靖肩膀上猛力一拍:“不错嘛小子!”然后又龇牙咧嘴地疼了起来。
多了个王老大在化装间,周策也基本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他对待方靖的态度十分专业,像对待剧组其他工作人员一样谦和有礼。只是,两人偶尔独处的时候,方靖仍然能感觉到一种油乎乎的视线在背后扫来扫去。《苦夏》的那张海报果然不是最终版,方靖把它贴在卧室门的背后。考虑了许久,却没有拿飞镖往上丢。
方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容易放弃的人,正相反,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很好胜。把《南门美人》翻来覆去看了几次,最初的那种震撼被冲淡了,他才可以客观而冷静地重新审视周策。不可否认,他演得很好,但放在普通演员身上,也只是不过不失,只是之前方靖对他的期待值太低,才让他有点被这片子里的周策吓住。然而,这种震撼力究竟有多少来自于故事的本身,又有多少来自于镜头呢?画鬼容易画人难,周策的表演,有一大部分是托了边缘人这个题材本身的福。
他不是没有机会。
方靖抓紧一切时间看剧本、背台词、给自己的角色做笔记,到了八月六日,他已经写了十好几页纸,剧本上也记得密密麻麻地全是蝇头小字。饶是这样,他把自己锁在“蔡记”的厕所里的时候,仍然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恶心地有点想吐。
方靖站在洗手台前的镜子,看着自己已经化完妆的脸。仍旧是一身皮夹克,烟熏妆,肤色苍白,嘴唇干裂,幽暗的眼窝中布满血丝的眼球。外面有人“咚咚”敲门,他喊了一声,敲门声停止了。方靖自嘲地想起《八英里》开头的那个场景,熟悉的旋律在脑海中响起来:
Look,if·you·had,one·shot,or·one·opportunity
To·seize·everything·you·ever·wanted,one·moment,
Would·you·capture·it,or·just·let·it·slip,yo
摇滚少年在店外徘徊了一会儿。阿祥在柜台后面看到他了,但没想到他真的会走进来。阿祥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又垂下眼。
“老板,来碗面。”
“没了,”阿祥懒洋洋地拖着长声说,下巴抬了抬,指向墙上的挂钟,“打烊了。”
“是真饿了,随便什么都好。”摇滚少年坐下来,把背上背的吉他放在桌子上,咚得轻颤一声。
阿祥眯起眼睛,隔着柜台上油乎乎脏兮兮的玻璃细细打量着那把吉他,站起身来,去后厨盛了碗面,放在他面前。
摇滚少年急不可待地摸起筷子,吃了一口,好像被噎住了一样咳嗽起来,小声说:“真他妈难吃。”
“那就别他妈吃。”阿祥把一杯水放到他面前,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点火,抽了起来,把烟灰往地上弹。
摇滚少年没说话,大口大口扒了起来,发出唏哩呼噜的声音,连面汤都喝了。
阿祥看着他吃完,说:“玩摇滚的?”
“重金属。”
“吉他不错。”阿祥喷出一口烟,表情在烟雾中模糊不清。
“二手的,从一个老朋克那里淘回来就一直用它,得有三四年了。”
阿祥拿过那把吉他,拨了几下,琴弦发出轻柔的颤音。“我以前也有这么把吉他,”阿祥轻轻抚摸着木质表面上一处不易察觉的刻痕,依稀可辨几个英文字母。
“哦?老板你以前也玩摇滚的?”
“咔!”赵登云从摄像机后面皱着眉伸出头来,“怎么了?”
“抱歉……有汗滴到眼睛里了。”周策窘迫地眨着眼。
“补妆。给小方再盛碗面。”
五分钟之后,又是一碗面摆在方靖面前。这次是因为他脸上溅了一点面汤,导致周策笑场。
……然后是因为周策忘词儿了。
即便是小时候看过多少次《吃面条》这个小品,第五碗面端上来的时候,方靖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惊恐的呻吟。
他见过很多次周策跟别人演对手戏,无论是什么台词、演员是老手是新人,到最后对方总会露出一脸急迫的表情,就像拼命想把牙刷里最后一点牙膏挤出来。现在,也轮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方靖并不是没有跟演技很烂的同学练习过,比如经常帮他对台词的胃痉挛。当对表演一无所知的胃痉挛拿着台词,努力挤出剧本上要求的那种表情时,他清楚地知道这还是师兄,只是他在努力表演一个角色。然而,从对面的周策那里,方靖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完全是空的。
然而,在这个情形下还要去探究周策的内心世界,他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肚不足。他瞪着那碗面瞪了足足十秒钟,然后举起手来:“赵导,我要上厕所……”
赵登云叹了口气,挥挥手:“去吧去吧。”
他快速跑到厕所里撒了泡尿,但胃里沉甸甸的饱涨并没有因此下去一点儿,拿手按一按,甚至觉得像装着混凝土,有点疼。方靖试着用手去抠喉咙,只是吐了点浆糊一样的面条渣出来,倒是呕得嘴里一片恶心的酸味。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
化装师上来给他补妆的时候他悄悄看着周策,周策在很平静地读剧本,连看也没看他一眼。面前还是放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素汤阳春面。胃又疼了。
“我认输。”方靖低低地说了一声。化装师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收好东西走开了。
周策像是听不清似的“嗯”了一声。
“我认输了。”方靖重复道,声音还是那么小。他觉得自己快因为羞愧哭出来了。
周策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收好剧本。
摄像机再度运转起来的时候,摇滚少年仍然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如何被排斥、如何怀才不遇,无论是父母还是老师都不支持自己云云。阿祥那种略含一丝倦怠与自嘲的笑容仍然没有变,但似乎已经冻结在脸上了,眼底已经毫无笑意,似乎只是习惯性地保持着刚才的表情,不知该对他的牢骚作出何种应对。他用两只手指夹着那个香烟盒的一角,竖在桌上,拖翻,又换一角夹住,再拖翻。
方靖说着台词的时候,灵台仍然一片清明,似乎有另一个自己,皱着眉头,在旁边看着这出戏。周策**烟盒的手势并没有在剧本上,烟盒撞击在桌子上轻微的“嗒、嗒”声似乎在干扰自己的台词,然而,本应是独角戏的这一幕,却因为这个动作让他感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以及这个机械的动作后面隐藏起来的,阿祥的感情。
于是那另一个自己突然间恍然大悟。
在这个舞台上,因为周策的台词太少而变成独角戏,表演者只需自行拟态。之前他并未考虑到周策会如何应对;然而周策加进去的这个小动作,不仅使镜头不呆板,也使这出独角戏变成了双人剧——他所作的,不过是在角色的交流中精准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倾听者。
头顶白花花的日光灯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店里的一切都被这苍白的光源都笼罩上一股倦怠感。看似无意义的小动作终于停止,阿祥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
“我年轻时……和你真像。”
这时方靖终于感受到那种气势。网络上的资料从未提到周策演过话剧,然而那种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却笼罩住这家小小的店。他不知道摄影机后面的导演和摄影师是否也能感受到,但当周策抬起眼凝视住他的时候,一瞬间,自己似乎要被那双黑色眸子深处的阴翳掠了进去。

阿祥轻轻笑了一下:“那时我觉得我能征服世界。现在呢,连碗面都做不好。”
他捞过摇滚少年吃剩的面,嘬了一口面汤,皱起眉头来,把抽剩下的半截烟**丢进去。
“你说的没错,真他妈的难吃。”
“卡!”赵登云探出头来,“行了!”
一瞬间摇滚少年消失了,那个一直在冷眼旁观的自己似乎终于与**魂魄合一,方靖如梦初醒。赵登云对他们招着手:“要不要过来看看?”他迫不及待地跑过去。
监视器里录下来的那一段令他失望。或许是,只有直面周策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力,或许是监视器的效果说到底还是不能与剪辑出来的样片相比,镜头上出现的周策,也只是不过不失,不温不火。就算是这样,已经让赵登云兴奋地搓着手,和旁边的监制交头接耳起来。
周策并没有凑过去看样片,在剧组一片惊疑的目光中,站起来走回他的化装间。
“我认输了。”方靖咬着牙说。
“第三遍了。”周策叹了口气。
化装间里除了他俩再无别人,蔡记的店面正在被道具组重新布置,以便赶下一场的镜头。
“这次是认真的。”方靖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地给他化着妆。
“噢?这么大人了还想赖皮?”
方靖有点不甘地说:“赖皮的是你。之前改剧本什么的,暂且不说;今天你是故意出错的——我吃了整整六碗面!”
“多好,起码节省两天的伙食费。”
真想把那只眉笔插进他眼窝里用力搅动……片刻,他忍气吞声地说了下去:“我低估了你,也高估了自己。没想到你这老花瓶还有点真材实料。但我最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这么欠抽,我低估了你犯贱的下限。”
周策又露出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来:“反正你是认输了。不择手段实现目的,要有狐狸的狡猾与狮子的威猛。读读马基雅维利吧,孩子。”
一时间,方靖只想把他脸上那层假笑狠狠扯下来丢进马桶里冲走。或许正是这种愤怒让他有点口不择言:“我看了《南门美人》。”
周策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
方靖故作轻松地说:“挺不错的。那导演是谁?我还想再找几张他的片子来看看。”
“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周策笑了,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还记得咱们的赌注吧?”
“……记得。”
“很好,下工之后去后面的那个停车场。”
似乎像已经完成任务了似的,周策接下来的那场戏依然烂得一塌糊涂。或许是他之前的表现给了赵登云对他的信心死灰复燃,然而前后对比,赵登云这种老好人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看起来简直想扑上去揍他一顿。
好不容易拍完,方靖先是帮着服装组收了戏服,又跟着师兄他们清理现场,磨磨蹭蹭地就是不肯走。胃痉挛倒是心疼这小师弟,不断催他早点回家去睡觉,却不知方靖看着活儿一点点干完,心情也开始一点点绝望。
再怎么磨洋工,这也是蔡记的店面,不是摄影棚,总不好赖在里面睡一夜。看着蔡老板关了点,拉下防盗门,方靖叹了口气,往蔡记停车场走去。
蔡记所在的这个老城区,周围全都是九宫八卦一样的小巷子,那时差不多已经凌晨一点多,没有月亮,只有点点星光照着被夜色笼罩的街道。周策所说的停车场并不是剧组经常借用的那个,而是属于蔡记后面一个公用停车场,由于临近一栋写字楼,平时来停车的大多是上班族。此时入夜已深,停车场上空荡荡的,只有一辆银灰色的车停在角落里。
方靖眯着眼看了半天,不确定里面是不是有人,直到走过去才发现那是一辆沃尔沃轿车,周策正坐在驾驶席。他拉开副驾驶席的门,坐进去,却发现周策正在瞪着一张纸。
“没天理!居然开我罚单!晚上八点之后不是免费停车吗”
“这是老城区,只有周末晚上才免费,”方靖一把扯过那张罚单,有点幸灾乐祸,“违章停车这么长时间啊,起码扣三个点儿。”
周策抢过那张罚单,动作粗鲁地往后座一扔,嘟囔着骂了一句什么,开动了车子。方靖回头看了一眼车后座。周策这辆车看起来是私用的,和那天的黑色雅阁内部的干净整洁完全不一样,后座上扔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围巾、大衣、剧本、书、矿泉水瓶子,甚至还有几个药瓶。
出于对此人人品的不信任,方靖随手抓过一个,一看是胃药,才放下心来。
出了停车场,周策斜了他一眼,说:“安全带。”
“嗯?”
“系上安全带!”
方靖抓过安全带扣好。
已经是上了贼船,方靖反而不紧张了。与他想象中的大明星作风不一样,周策的驾驶风格完全与沃尔沃一样,安全、平稳、低速。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他并线居然还要打转向灯。
开了一会儿,周策降低车速,掏出手机,按了一个快捷键。
“喂?是我。门口有人吗?”
电话里说了句什么,周策的眉头皱了起来。“知道了,谢谢。”
放下电话,他拐了个弯,车子向市郊开去。
“这是去哪里?”方靖努力辨认着车窗外的景色。
“我家。”周策叹了口气。
周策驱车驶到的地方,却不是他那栋经常见诸于报端的、传说中连放只垃圾篓的面积都要花好几万的豪华公寓。方靖可以理解明星狡兔三窟的作风,然而这房子,未免也太隐蔽了。
这里原来是一片在早期炒房热冷却后剩下来的烂尾楼,后来被改造出售,然而因为地段过于荒凉而乏人问津。独门独院的小宅邸,每一栋之间都隔着层层的草树灌木,没有高墙,却根本无法窥探邻居家的**。一面望山,一面抱海,站在那房子的停车场外面,耳畔仍然能听到寂静的夜里海潮的轻响,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星光下一片细碎的银波。
“真漂亮。”方靖赞叹道。
“你知不知道这里离你们学校多近?”周策打开门,“走路的话半小时。只是附近太荒凉了。”
他顺手打开夜灯,屋里亮起柔和的光。方靖跟着他走进大门,
他一下子呆住了。
客厅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乱,要命的乱。
门前的钥匙柜上乱七八糟地丢着钥匙、防晒油、太阳眼镜、钢笔、零钱、记事本,沙发上摊着法兰绒厚睡衣,咖啡桌前的地毯上散落着碟片和黑胶唱片,书柜上的书被插得横七竖八,还有被丢得东一只西一只的拖鞋……
“你家被闯空门了?”
周策奇怪地打量他一眼:“没有啊。哦,陈太太来收拾过了。”
“收拾过了!”
就好象嫌这场面不够乱似的,那条名叫库乔的胖狗从屋子另一头屁颠屁颠跑过来,在周策面前四仰八叉地躺下,露出肚皮,一脸深闺怨妇的表情。周策蹲下去抓它的肚子。
方靖在门口看了看,除了一双摆得端端正正的女式绸面红拖鞋外,根本没有多余的拖鞋,又看看周策,他就是脱了鞋只穿着袜子蹲在地上。地板不脏,他也只好脱掉鞋穿着袜子踩在地上。
抓了半天,库乔满足地站起来,伸着舌头瞪着方靖。方靖也瞪着它。
“是先参观舍下,还是先上楼?”周策倚着墙,笑笑地看着他。
【注:《八英里-8·Mile》是艾米纳姆-Eminem(又叫痞子阿姆)的音乐电影,文中引用的音乐是片尾主题曲《Lose·Your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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