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街头画画惹祸端 莫名其妙挨闷棍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世上的事,说不清。
不过,一个朴素的概念在小画家的头脑里形成了。什么“四类份子”,什么“管制对象”,什么悄悄去救人,都属于政治上的事。政治就是制约人、整人,涉及政治上的事就该倒霉,就麻烦。倒霉要躲,麻烦要避。可是,倒霉的事偏偏落在了侯明明身上,麻烦的事发生了。
这是68年的一个夏天,天气又闷又热,空气燃烧着火苗。端午节过后的一天下午,放了学,侯明明提个瓶子去打酱油,走在十字街头,见街中间放了一个石灰桶,桶中有一扫帚,那是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在街面上写标语。他手痒痒的,鬼使神差,拿起扫帚就在旁边画起了孙悟空。刚把金箍棒画完,后脑勺就挨了一闷棒,打得他金星直冒,接着,耳朵被人揪住,胳膊被人抓住。定睛一看,身边是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其中一个黑脸人说:“他妈的,这个娃儿破坏我们造反,竟敢在我们写的标语上画啥子孙悟空!孙悟空是啥子东西,封资修的东西,大闹天宫,就是要闹文化大革命的天宫。把这个娃儿揪出来关在群专部。”
妈呀!关在群专部不是死吗?常听大人讲,关在群专部的人天天挨打,不死即伤,吓人得很。侯明明着急了,申辩道:“我不是故意乱画的!我是城关小学的学生,我最听**的话,不要打我!不要抓我!”
“不抓你抓哪一个?哼!”黑脸人的手使劲朝侯明明胳膊上一捏。
“几个大人欺负小娃儿,没有道理!把人家小娃儿放了!”
“画娃娃儿有啥子罪吗?这个娃儿我认识,是侯明明嘛。他妈妈是教小学的姚老师,教书教得好呢,对人也好!”
“娃娃儿懂得起啥子嘛!你们把人放了!”
在围观者的劝解声中,侯明明用力挣脱黑脸人的手大声说:“我认得到你,你坐过监狱,在大十字和高司令一起遭的,你放出来的时候,没有饭吃,还在我家吃过饭。我爸爸拿煮鸡蛋给你吃,你不识人情!”
“人情?人情值几两?”黑脸人眼睛瞪得溜圆。
这个黑脸人是个养峰子的人,年纪不到20岁。前段时间,他赶跑了县养蜂场场长,一个人成立了一个叫“反倒底造反兵团”的组织,自认司令。他打着红旗走到城里,哪里有活动,就一个人扛着一面红旗去助威,混口饭吃。没有活动了,他就没有饭吃,常常饿得头昏眼花。一天傍晚了,肚皮空空的他,窜窜连天,扛杆旗帜上街想混口饭吃,走到大十字,见围观辩论的人丛中,有他认识的高司令,正被几个人掀翻在地。他认为机会来了,跑去解救,心想讨个好,司令有赏,结果稀里糊涂被抓,送到了监狱。吃了几天监狱饭出来,还是饿肚皮。有次他饿倒在侯明明家门口,拿着一双自己舍不得穿的新胶鞋想换饭吃,说:“这双胶鞋还是新的呢,没穿过,是我去造县委的反,县委书记看我的鞋烂,给三元钱买的新鞋。”当时,侯明明看他可怜,没要他的胶鞋,就给他端了一大碗饭吃。侯明明的父亲还拿了三个煮鸡蛋给他。谁想到,这个黑司令小人得志,拿着鸡毛当令箭。
“你说人情值几两?”侯明明自问自答,“我说人情值千斤。”
“嘿!扒几口饭,吃几个鸡蛋,就拿来说嗦?这有啥子说头。就算是人情,人情了人情,代替不了阶级斗争,阶级斗争没有调和的余地。”黑司令口气硬,一副得意的样子。
怎么不得意嘛?他觉得自己是个人,不,是人上人——造反司令,高大得很。过去,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是流浪汉、可怜虫,一文不值;飞来的不是白眼,就是耳光。在他的记忆中,从小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穿过一件像样的衣裳。他患有“母猪疯”病,听说是母亲怀着他时吃了母猪肉落下的病根,发作起来浑身颤抖,呕吐白沫,吓人得很。他只记得自己是离城50里地的龙桥人,8岁那年,跟着父母到县医院治病,刚进诊断室,父母转身就不见了。他被抛弃了,只好在城里流浪;困了,张家湾的涵洞口摆张烂草席就睡;饿了,餐馆门口泔水桶的残汤剩饭捞起来就吃。这个“母猪疯”生命力强,多年来,冬天穿别人丢掉的烂衣裳,赤膊亮腿;夏天穿一条短裤,周身肌肉发达,黑黑发亮;晚上头枕石头,鼾声如雷。有时,他居然跑进城关小学,在教室外边偷听老师讲课,跟着教室里面的学生娃娃念书......被校工赶出来,又溜进去,一赶一进,捉迷藏。时间长了,校工也烦了,问他:“你饭都没得吃,还想读啥子书嘛?”母猪疯回答:“我就是想认几个字,好读**语录。”校工感觉不可思议,摇摇头,不过,再也没有阻止他进校听课了。流浪不是长久之计,读书识字好混社会啊!城里人说,“这个黑娃儿比袁国权、余老幺好。袁国权枉自是高中生,从不劳动,一天到黑只晓得在街上流浪,哪里黑哪里睡;,一身稀脏,光个**,提个竹篮子,别人拿饭给他吃,他扯起饭碗就丢了,说饭有毒,要害死他。余老幺呢,估吃霸生,专门抢娃娃儿的东西吃,可恶得很!这些流浪汉,还是黑娃儿好点。”评价的也是事实,一天半夜,月光如水,饿醒了的“母猪疯”忽然看见木锯厂火光闪闪,浓烟滚滚,呼地跳将起来,扯开嗓子满街大喊:“失火了,失火了,木锯厂燃起来了......”他跟着人群冲向火场,救火抢险。由于报警及时,木锯厂烟火扑灭,未酿成大灾,民政局奖励他,给他找了个饭碗,把他安置在县养蜂场,喂起了蜂子。
此时的他,正正经经,双手朝腰杆一叉,对围观者说:“不关你们的事,闲事少管!”说完,手便朝侯明明的脖子捏来,“说得脱就走得脱,说不脱,就套一支脚。”
侯明明侧过头,一口咬住了黑娃的手腕,脚朝他的下身蹬去。
“你还这样凶嗦!”黑娃忍住痛,手紧紧捏住侯明明的脖子不放。
“黑娃,你怎么这样呢?放开手,脖子不能随便捏,出了事你要负责。”人群中,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双方隔开点,讲道理,以理服人。”
“是徐老师嗦,徐老师,你也来了。”黑娃捏侯明明脖子的手松了,但嘴里直嚷,“今天,侯娃儿把我们废了,我们在这大十字街头写标语,他抓起刷子沾上石灰水,就在标语上画孙悟空,你看、你看,我们写的标语,打倒刘、邓、陶,成了打倒刘、邓、陶、孙悟空了。笑不笑话?简直笑死人,气死人!哼,他把我们严肃的革命大批判搅乱了,这要么是搞破坏,要么是为刘、邓、陶翻案。”
“你黑娃儿乱说,打胡乱说。我只不过在街中间舞了几笔,犯了啥子法嘛?”侯明明用力挣脱了黑娃的手,站到了徐老师的身旁。

年轻的徐老师双手护着侯明明,微笑着对黑娃说:“听老师的,黑娃,不要义气用事。老师晓得,你是一个好青年,又是一个造反派战士。想一想,以前你为了做一个有文化的人,没有饭吃,还到学校来求知识,悄悄眯眯到教室外面听课......”
“这些我晓得,徐老师,我在外面悄悄偷听,你把我叫到教室里,在后边角落里给我安了张课桌,给我买笔、课本、作业本,教我认字,给我批改作业,还端饭给我吃,使我一个睁眼瞎能够看得来报纸,听得懂广播,念得通**语录......”
“我是说,你到学校来,一些调皮的学生不理解你,嫌弃你,吐你口水,甚至有的用弹弓弹你,用小石头摔来打你。将心比心,你挨打的滋味好受吗?现在你抓扯比你小得多的学生,是什么行为?”
“是革命行动,谁喊他来破坏我们在街上刷大批判的标语!当真画个孙悟空就能闹翻天嗦!”黑娃嘴巴不饶人,“徐老师,你关心过我,帮助过我,我非常感谢!但今天这件事,请你不要干涉。这是大是大非,我们要上纲上线。”
“没有这么严重,大是大非,上纲上线是对敌人。黑娃,你不是经常读**语录吗?**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谁破坏我们写大批判标语,谁就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谁就是我们的敌人。”黑娃斩钉截铁,“对敌人,我们就是不放过,我们就是要专政,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黑娃,你要听老师的话,不许乱来!”边说,徐老师把侯明明拉过来,紧紧护在怀里。
徐老师的怀里暖暖的,暖暖的温情,温暖着侯明明的心。这份温情,上溯到63年的金秋。
那是63年秋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充满梦想的侯明明背个大书包,连蹦带跳,跟着母亲穿过金桂飘香的校园,来到了一年级三班报道。报道的老师笑眯眯,一根大辫子搭在水红上衣的胸前,两只大眼发出明亮的光彩。她弯下腰,轻轻说:“小朋友,叫什么名字?家住什么地方?”
“侯明明,家住东兴街55号,屏山中学对门。”
“今年几岁了,小朋友?”
“七岁,已经满了。”
“七岁的娃娃真懂事,七岁的娃娃爱学习。”徐老师细细的手,一遍遍抚摸着侯明明的小圆头,“今天起,侯明明小同学,我就是你的班主任,我就是你的徐老师。”
徐老师对这些新入学的学生可好呢,生活上无微不至关心,学习上一丝不苟认真。她和这些可爱的小学生一起上课,一起出操,一起劳动,一起唱歌跳舞。饭前课后,一起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有时还东躲西藏,跟学生一起捉迷藏呢。周末,徐老师就用剪刀把红纸剪成小红花,发给表现得好的同学。这些小学生,喜欢上了这个可亲可敬的老师,他们在元旦的联欢活动上纷纷说:“徐老师,你好好哟!你就象妈妈一样,我们爱你。我们离不开你。我们要听你的话。你下期教二年级,我们跟着你上二年级;你教三年级,我们跟着你上三年级;你教中学,我们跟着你上中学;以后,我们读大学,也要你来教我们;你到哪里教书,我们就跟着你到哪里读书。反正,你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
童心可爱,童言真挚。
飞雪迎春,新的学年来到了。
教室外面鞭炮声声,锣鼓阵阵。正月十五的龙灯,在屏山城闹起来了。
刚刚开学,端坐在凳子上的侯明明走了神,一颗心,不平静起来了,跟着外面的鼓声骚动起来。趁徐老师在黑板上书写生字,他悄悄溜出了教室,追赶那龙腾虎跃的迎春龙灯队伍。“呛呛呛呛呛——锵锵锵锵锵——咚咚咚咚咚”,青果形的彭鼓敲起来,锣、钹、马锣震天响;这边“万年欢”过了是“二巷子”,那边,“按蛾儿”过了接的是“陕锣鼓”;右边应,左边呼,二三十个头戴藤帽,赤膊上阵的大汉冒着浓浓烟火,舞着一大一小金黄色纸龙。采着鼓点一起一伏;那一二十个鱼兵虾将围绕金龙你追我赶,栩栩如生,煞是壮观。好一个屏山闹年鼓,嘭嘭嘭,叫人激动。侯明明看呆了,入迷了,他跟着闹年鼓队伍走呀走呀,走了屏山城一转又一转。他忘记了上课,忘记了老师和同学,忘记了课桌上新发的课本、作业本和抽屉里的书包。太阳落山了,街灯一盏盏亮起来了,侯明明兴致正浓,居然钻到闹年鼓的队伍,接过一个娃娃鱼灯摆起来。他得意洋洋,举起娃娃鱼灯,跟着闹年鼓队伍走到了西昌坝。刹时,鞭炮声大作,礼花光芒四射,大小金龙、鱼兵虾将在黄烟滚滚中左旋右转,尽情腾舞。安在西昌坝四个角落的铁水花炉,抛洒起铁水花来了,一片片闪亮的铁花,从下到上,呈抛物状落下,滚在地上还在发光、发热。耀眼的铁花与天上眨眼的星星相交辉映,使人眼花缭乱。灼人的铁花落在身上刺痛,侯明明受不了,把娃娃鱼灯传递给了别人,躲在了坝边的人群中。不知过了多少时,金龙和鱼兵虾将烧成了光架架,鞭炮停了,浓烟散了,侯明明跟着人群离开了西昌坝。他又饿又倦,眼皮打架,头脑昏昏沉沉,不知不觉走到了轮船码头,坐在石梯台阶便睡着了。恍惚间,他被摇醒,徐老师亲切的声音传来,“侯明明,码头石梯上不能睡觉,天气冷,要感冒。还有,谨防遇到坏人就麻烦了。我和你的爸爸妈妈到处找你,早你很久了。饿没有饿?快回家去吃饭。我送你回家去。”回到家,徐老师把忘记在教室里的书包、课本交还给了他,并当着父母的面,批评他“侯明明同学,今天你悄悄溜出课堂,违犯了学校纪律。今后,一定不能这样了。记住,犯了错误一定要改正,有错就改的小学生就是好学生。”说罢,她在幽幽的电灯下给逃学的小学生补起了课,改起了作业。父母尊重这位责任心强的老师,小学生侯明明也喜欢上了这位妈妈一样的徐老师。
侯明明喜欢的徐老师,还在苦口婆心劝说那个爱读书、悄悄旁听的流浪学生,“黑娃,老师是为你好,你爱读书,觉悟高,但要懂道理,讲道理。不要任性,任性要出事。”
“出事就出事,我就不相信,城隍庙硬是要遇到鬼。”黑娃肩膀一耸,“我光杆司令一个,保卫文化大革命,怕谁!”
“油盐不进的家伙,遇到了,看咋个收场?”围观者,一个二个摇头,“一个钻牛角尖,一个调皮捣蛋,针尖对麦芒,今天有好戏看了。”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