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古城武斗风瑟瑟 避祸山野乐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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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里,朱学兵从医院溜出来,头戴藤帽,手拢青纱,轻轻敲开了姚贤图的家。进屋后,他紧张地说:“又要开战了,这次,上面要我们航道队当先锋,组成了敢死队,队上的人个个剃了光头,写了血书,向**像宣了誓。我是趁头头不注意,悄悄溜出来的。枪不长眼,姨爹、姨妈,我看,你们还是到乡下去躲一躲,我都准备过一两天到供销社驻地拿行李,回我的龙华老家去了。”侯平发当即叫妻子收拾随身物品,到底坝去避难,“城头危险,城外安全些。”边说,他的头边伸向门外张望,“不行了,出城恐怕困难,外面好多带枪带棒的人。”他把家门紧紧关闭,“街两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准行人通过,看来只有等机会出城了。”
“那今晚一个人都不准出去,都呆在家里。”姚贤图说着,把朱学兵头上的藤帽揭了,甩在一边。接着,把门闩扣死,免得侄儿跑出去。
“这个黑拢拢看着恐怖”侯明明把朱学兵衣袖上的青纱一把扯下来。朱学兵夺过来放在衣包里“人死了还是给点留恋嘛!唉!黑娃这辈子造孽兮兮,几岁被爹妈抛弃,吃百家饭长大,吃不象吃,穿不像穿。为了活得像个人,去挨炮火,年纪轻轻就走了。跟他相识一场,悼念一下嘛。”
激昂的国际歌响起来了,这是挂在屏山中学大槐树上的高音喇叭,音量很大,半个城都能听见。国际歌播完,放的是一曲沉重的哀乐。哀乐过后,是一个混合的男女中音“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要开始打了,在嘲舆论了。”这是朱学兵的声音。他和侯明明爬上堆满杂物的楼上,打开窗子往外看,楼下的街沿上站着二、三十个**思想宣传队队员。这些俊男靓女们,身者红军灰色粗布服装,胸佩白花,没有化妆,表情肃穆,唱起了流行歌:
“学习**著作想起了你,亲爱的战友你在哪里?那天我们一同去开会,会场上突然失去了你,亲爱的好战友啊.....”
歌声中,屏中校门大开,冲出一支百多号人的头戴藤帽,手握钢钎的彪悍队伍。领头的一个瘦子,拉开架式,在校门口吹起了滴滴答答的冲锋号。在激昂的军号声、喇叭声、歌声中,这支胸戴白花,手拢青纱的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组成的敢死队杀气腾腾,向城东呼啦啦冲去。
“这个吹号的瘦子,是我们航道队的‘烂眼儿’,以前在部队当兵,听说因调戏妇女,挨了处分,转业到了我们单位。现在是单位造反兵团的二号勤务员。”朱学兵对侯明明说。“现在我们航道队要解散了,快没有饭吃了。大家心头不安逸,火气大,杀气得很。狗日当官的会用兵,把我们弄来冲锋陷阵,抵炮眼。”
说话间,屏中内又开出一支队伍,黑压压的,约300多人,由胡队长带领,脸色凝重的他,手戴白手套,武装带上斜挎20响驳壳枪,脖子上挂着军用望远镜,侍卫左右簇拥,威风凛凛。身后的队伍也是彭老大一批二三十岁的壮汉,他们头戴藤帽,有得拿步枪,有的握钢钎,有的提木棒,齐刷刷向东开去,边走边唱,“战场上枪一响,老子就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主力部队过后,跟上的是身挎药箱,肩扛担架的,由医生、护士组成的救护队。挑着茶水、抬着热气腾腾蒸笼的后勤队,也跟上来了......那些**思想宣传队的姑娘小伙儿们,唱起了“出征歌”,一歌接一歌,目送出征队伍又唱起了“十送红军”,唱到动情处,有的女队员禁不住热泪盈眶。
暮色苍茫,月亮露出了锦屏山。
伴随着地面的枪声、呐喊声,双方的高音喇叭也开战了。城东播的是庄严的男中音:“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城西播的是响亮的女高音:“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城东高音喇叭激昂的声音压过来了“同志们,听吧,象春雷爆炸的,是人民解放军的炮声。人民解放了,人民胜利了。我们没有辜负......我们死而无憾。”城西的高音喇叭也提高了音量“撼山易,撼红旗难......完蛋就完蛋,为**而战……”
喇叭声中,屏山城像炸开了锅,噼噼叭叭的枪声爆竹般地不断,双方杀声震天,打得难解难分。
冲锋号中,“斗到底”的人马越过城中警戒线,接近对方阵地,即遭到对方猛烈反击,溃败下来。
“斗到底”波浪式的攻势,一起一伏,始终未越对方雷池一步。哭声、骂声、呻唤声、赌咒声,声声刺耳,阴影笼罩着整个斗到底攻击队伍。
胡队长冒着对方的枪弹,率兵冲上前。他胸有成竹,异常冷静,阵前布兵。下令航道队小伙子组成的敢死队,正面攻击对方阵地。命令“硬骨头”带一帮人马打穿插,从高城墙直扑北街,来个城中开花。自己则带领主力部队,避实就虚,分散对方兵力,绕过新北街,避开卖鱼桥,越过魁星楼,突破了对方三道防线,接近了设在人委大楼的红司指挥部主阵地。打穿插的“硬骨头”人马从北街杀过来了,正面进攻的敢死队也势如破竹,连闯三关,从大十字杀过来,胡队长的大部队与他们胜利会师,准备最后对红司主阵地一击。他听到,百米外的高楼上,红司的高音喇叭加大音量,播放着**诗词歌曲:
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
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
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
“你叫,你叫!”胡队长嘀咕着,皱着眉头,拿过身旁卫兵的自动步枪,瞄准探照灯扫射中的喇叭“啪——”的一枪,喇叭被打哑了。他把枪朝卫兵手上一丢,不屑地说,“一个破喇叭,看你还叫不叫!”
“神枪手,神枪手,了不起!”听到部下的赞扬,他头微微一摆,淡淡一笑,“小儿科,算不了啥子。”
“胡队长,不,胡司令,咋还不打呐?”卞司令戴着藤帽,手握左轮手枪,猫着腰过来,学着样板戏剧腔,“同志们等不得了,要我来请战。同志们说,这样下去……”
“打讪!火候到了”,按耐不住的“硬骨头”在一旁插嘴,“我看一个冲锋就可以把高超打垮啦,活捉南霸天!”
“紧要关头,指挥员要的是头脑冷静,冷静。”嘴上说冷静,其实胡队长头脑是发热的,心里很自信。看到战旗飞舞,群情激奋,三路人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陶醉了,不禁吟道:“更喜屏城枪声响,三军会合尽开颜。”他想到,自己从军多年,没有真枪实弹打一战,回到地方,尽受窝囊气。是文革的烈火,燃烧了他一颗不甘寂寞的心,给了他施展才华的用武之地。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敌对派一灭,天下红彤彤,给九大献礼,封官进爵不就是垂手可得?县革委的常委会议室岂不由他随便出入?激动的他,双眼露出光芒,对跟在身后的彭老大说,“**思想宣传员,唱讪!唱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我要听!”说罢,举起驳壳枪朝天连开三枪,“啪啪啪——”总攻开始了。
彭老大有板有眼的川剧高腔吼起来了: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胜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彭老大的唱腔很快被嘈杂声淹没了。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们灭亡!”彭老大周围的人们呼喊着、簇拥着、冲击着,疯狂着......
潮起潮涌,一波接一波。
硝烟中,处于守势的红司阵地——人委高楼上,经过短暂寂静,一个新的高音喇叭竖起来了,庄严的《国歌》响起来了: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嘹亮的歌声中,旗杆上冉冉升起了鲜艳的红司战旗。战旗在探照灯的照射下,分外夺目。旗下用粮包堆积的工事内,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吐出了火舌。火舌时稀时猛,斗到底的攻击人马纷纷中弹,敢死队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刚刚接近人委楼下,即被击倒,当即死亡。胡队长旁边的一个大汉,也被流弹击伤,队伍混乱了,东躲西藏。富有战斗经验的胡队长听这时松时紧的清脆枪声,判断了对方的实力和士气。他明白,遇到对魂星了。这对魂星就是他过去集训队的战友、陈家天棒地棒之流。这些人,刚从泸州前线下来,富有实战经验,顽强得很。进攻奏不了效,队伍受到重创。躲在墙角的“硬骨头”直喊,“老胡,遭不住啦,遭不住啦,这子弹长眼睛哦!硬是凶哦!不比我们在乐山,耍的是大刀、钢钎。”
“老胡,不得了啦,我的队伍跑球了,狗日些害怕,咋个办?”卞司令跑来请示,一脸焦急。
“眼镜”提着军号赶来急报,“遭球了,敢死队的娃儿些怕死了,向后转,跑散啦!”
“不准打胡乱说,不准扰乱军心!”胡队长大声呵斥,心头还是虚。他见自己的人马不敢越火网一步,为避免更大的牺牲,他收缩兵力,下令队伍撤退。他和自己的卫兵随着混乱的撤退人员,搀扶着那个腰部中弹的伤员,蹒跚地越过城中警戒线,那个脸色苍白的伤员支持不住了,毫无血色的嘴唇蠕动着“水、水、水......”,水在哪里,哪里有水?送水队伍早就跑散了。就在这时,一个面目清秀的救护队的女护士赶上来了,她毫不犹豫,就地撩开自己的上衣,毅然把白色的乳汁一滴一滴挤到了伤员的口中。清泪模糊了胡队长的双眼。
模糊的双眼,模糊的望远镜头中,红司阵地巍然不动,战旗猎猎。胡队长的头低垂了,思绪万千的他深知,自己策划的进攻战术是成功的,作战方法也是恰当的,只是手下人马训练无素,对手顽抗,太强大了。此战失利,前功尽弃,自己那辉煌的前途在哪里?他想不下去了。
浓浓的夜色下,屏山城的枪声渐渐稀落了。
寂静的红司阵地上,高音喇叭响起了抒情的女高音歌曲:“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想念**......”
明亮的月亮升上了深蓝色的夜空,幽幽的清辉撒向了屏山古城楼。
双方停止了战斗。
硝烟散去,万籁俱寂。
古城恢复了宁静。
战地菊花分外香。
“红司”阵地上,弹痕累累的战旗在夜风中依然哗哗飘扬。
枪息夜深,“斗到底”的人马退下来了,有的背着伤员,有得抬着尸体,有的号啕大哭......侯明明家的门前哭声、嘈杂声、脚步声多了起来。侯明明和朱学兵一直在楼上观看“遭了,又死人了,好像死的是我们航道队的,你看,‘烂眼’军号手哭得好凶。”朱学兵揉了揉眼睛“这些人咋打得赢嘛?对方的头头是高超,鬼得很,左有天棒,右有地棒,手下的人,一个二个参加过支泸,有战斗经验,是‘斗’派胡司令过去的难兄难弟。两弟兄打仗,鬼对‘烂眼’,双方不服气,要搬兵,要报复,喘过气来肯定又要大打,有好戏看。”朱学兵自言自语,“看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得早点去取行李,早走早好。炮灰当不得!”
第三天,腿伤稍好一点的侯明明在家里憋不住,陪着朱学兵悄悄溜出了家门,到街斜对面的县供销社取行李。
供销社成了兵营,房顶上的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庄严的《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
全世界受苦的人!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旧世界,
打个落花流水,
奴隶们起来,起来......”。
歌声里,住满三进院子的武斗队员,有的在擦枪,有的在布置灵堂,有的在折纸白花,有的在写悼词,气氛肃穆。几个航道队员,正在挂墨迹未干的挽联: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他们见朱学兵说:“你娃娃躲到哪里去了,那天晚上打得弄个扎劲你都没来。”
“来有啥作用嘛?送死吗?”朱学兵答:“上前晚在姨妈家,看见你们几爷子雄赳赳冲过去,阴梭梭退回来,一个二个哭得伤伤心心,晓得死人了嘛,喜得好老子没有参加。兄弟伙,清醒点,那些当官的都是踩着弟兄们的血迹登的主席台。”他边说边往后面的宿舍走,“老子不干了,航道队都要解散了,老子来拿铺盖卷儿回家了。”说着,他带着侯明明到宿舍取了行李,又往食堂走,“走,到厨房去饱餐一顿再说。”
厨房里要啥有啥,吃的、喝的、用的,样样齐全。腊肉、香肠、干笋、玉片、大米白面、油盐酱醋、酒,从旁边的仓库就地取来,方便得很。造反派把这里作为武斗大本营,颇有眼光,随便吃喝不要钱。县城里没有肉卖,一两个月是常事。好久没有油水了,侯明明左手拿熟鸡腿,右手拿卤猪脚,左右开弓,惹得来吃午饭的卞司令、胡队长一帮人瞧见,抿嘴直笑。胡队长过来拍着侯明明的肩膀,“吃饱了,快回家,告诉你父母,赶快到乡下去躲躲,又要开战了。”
侯明明回到家,把胡队长的话向父母说了,一家人收拾好下乡的必用品,正要出门,胡队长带着自己的高参和卫兵赶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姚老师,我害怕你们出不了城,亲自来送你们。这次又要大打,打出造反派的威风,为九大献礼。”说到此,把侯平发拉到一边,“老侯,晓得你的书法好,文采好,求你给我们写副对联再走。”
“献丑、献丑!”侯平发当即研磨铺纸,沉思片刻,落笔写下这样一幅对联:金锤银镰映春光,血染党旗旗更红。
胡队长连声叫好,“有诗意,有豪情,写得对、对,我们的党,是经过几十年浴血奋战拼杀出来的,不断壮大成长的党,等九大一开,我们就把这幅对联亮出来,纪念牺牲的战友、纪念牺牲的革命先烈,让党旗旗更红,红色江山代代相传。”他把对联放在通风处,又说:“老侯啊,你真是个文武全才,锦屏山下一卧龙,不出山,埋没了,可惜了。”
侯平发边洗手,边答:“过奖啦,应该是锦屏山下逍遥人,人各有志嘛。我就喜欢这样平淡的生活,闲云野鹤,悠哉游哉。”
“就是嘛!别看现在到处闹得轰轰烈烈,你争我斗,以后的事难得说”姚贤图插嘴,“不信,我们看嘛!”
“轰轰烈烈哪点不好!姚老师,我们读书时,你说过,‘一个人就是要干大事,不枉自人生。’我认为,人生在世,就是要奋斗!这个世界,就是靠拳头,靠枪杆子打出来的。”说到此,胡队长撩开衣裳,抽出一把20响驳壳枪,嘴巴吹了吹枪口,炫耀道:“好枪,德国造。老侯,你过来看。”
“好枪,硬是好枪。”侯平发拿着毛笔走过来欣赏,“这种枪可单发连发,进攻防守,使用方便,有效射程一千米,精确射程200米,火力猛,最适合冲锋陷阵。这号枪,我以前剿匪时用过。”
“我最近还搞了批苏制AK-47的冲锋枪,由号称冲锋枪之父的--卡拉什尼科夫将军制造,在二战显了神威。这种枪,工艺也要优于56式,公差小,射击精度更高。嘿嘿,
现在我的队伍是人多枪好,就像沙家浜胡传魁,胡司令的队伍,‘今非昔比,鸟枪换炮啦’!嘿嘿,形势喜人,崔人上进呀!老侯,你不能姜太公钓鱼——坐在钓鱼台,等着鱼儿上钓,眼巴巴看我们分享革命的胜利果实呀!”说着,他别上手枪,在屋里来回走动,踌躇满志,作古正经说,“一个人,与其平平稳稳虚度人生,不如摔筋跶斗丰富人生。主席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嘛!”
“斗,还是要看时间地点。**在延安时说过,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这话有道理,打天下,随便咋个打斗都可以,打下了天下,要治理,要施仁政,就不能够一味地斗下去了。当政者都希望天下平安,百姓安居乐业,不希望群雄割据,混混乱乱过没完。再说,文革几年了,天下大政方针已定,中央希望要有一个安定团结的局面。现在再搞武斗,再响枪,恐怕凶多吉少。”侯平发提着笔,忍不住对胡队长说了几句,“做事情要要有个度数,适可而止,该进则进,该退则退,孔老二的中庸之道还是有点道理。”
“老侯说得有道理。实际上,文革这场运动闹糟糟下去,大家心头都没有底,整疲了。不过,这点是肯定的,我们斗呀闹呀,都是给人家做嫁衣裳,当听用。”胡队长说,“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场攻势下来,管他好歹,我要解甲归田了。‘扁担’经常说,我们这些人,在下边卖力地为中央文革流血流汗,新贵们在台上排排坐,吃果果,果果我们吃不成,赏块果皮都可以。我看,果皮都尝不倒。还是学你老侯,当个逍遥派好,逍遥逍遥。”
“对、对,逍遥逍遥,上山打猎,下河游泳,岂不快哉!”侯平发收拾笔墨,意味深长地对胡队长说,“品品茶、喝喝酒、赏赏月,人生一快事啊!”
“爸爸,不忙洗笔,这个对联再写一幅,我想了想,应该这样写。”侯明明对父亲说,“这个对联是:党旗增辉披锦绣,千秋伟业永辉煌。”
“好,好!这个对联比你老汉儿的对联还好,父亲的对联有点杀气,儿子的对联更有诗情画意,壮志豪情。”胡队长的高参,屏中的一个青年教师忍不住赞叹。这个教师姓冯,大学毕业分在屏中教语文,文革初期和本校薛力成立了**思想武装队,后两人风头各出,互不相容,分道扬镳,薛力二月份被抓,他成了红总派的骨干,曾是对立派红司辩手的克星,为瓦解红司出了大力。文弱书生的他因在大十字和高司令辩论时说了几句不合时令的话,被上司认为阶级斗争觉悟不高,没得到什么重用。相反,造反派得势后,把他作为保守派头目,往死里整,辩论时大肆羞辱他,把倔强的他弄来跪倒在地向**请罪,打伤后和走资派一起关牛棚。当了武斗指挥官的胡超,欣赏他的才华,看火候已到,亲自出面把他从牛棚提了出来,保了他,对他礼遇有加,把他感化,收在麾下,作为自己的高参。
高参看着侯平发书写儿子说出的对联,不住地点头,说,“有文采,有文采,书香门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对,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看,两个对联都好,都要得!一个有现实性,一个有历史性。全面、全面,好,好!”。胡队长说:“老侯,把明明说的这幅对联写出来,我都要,都要。”说罢,来到桌前,帮侯平发铺起纸来,“老侯,姚老师,我给你们一家接触以来,都沾了点文气,受益匪浅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时我这个武夫也文儿匡匡,胡编两句诗来。几天前,攻高超的指挥部,我一时兴起,当场吟道:‘更喜屏城枪声响,三军会合尽开颜。’这句怎么样,请指教!”
“好诗,好诗,有豪情,有气势!”侯平发笔蘸墨,边在宣纸上挥舞边说,“你这是主席诗,‘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点化而来,我认为再动前面两个字,‘更喜’变成‘喜闻’,‘喜闻屏城枪声响’,似乎实际点,更好些。”
“还动一个字,‘合’字改成‘师’字。”侯明明插嘴,“‘会师’比‘会合’好,‘三军会师尽开颜’,更有气派。”
“‘师’字改得好,气派,气派!一字值千金,一师敌千军。”胡队长摇头晃脑吟诵起来,“‘喜闻屏城枪声响,三军会师尽开颜。’高,高,实在是高!”
“娃儿还是有点灵气,有时想的写的比他老汉还丰富。娃儿的这个对联好像是要比他老汉要高一筹!娃儿动的这个‘师’动得好。我说嘛,大人娃娃都要多读点书,有好处。”姚贤图看着侯平发写对联笑着说,“娃儿从小爱读唐诗宋词,9岁读3年级时写了首诗,叫《地球和月亮》,贴在学校墙报上,引得很多学生娃儿都去抄。我念给你们听一下”,接着,背诵了起来:

地球
睡在太阳的怀抱里
送走颗颗寒星
月亮
躺在地球的胸膛上
传送屡屡情思
太阳
展开双臂亲吻万物
送来金色岁月
我们
与日月增辉
和地球同伴
“啧,写得好!”胡队长的卫兵,县文工团一个近20岁的青年演员,背着半自动步枪听后接连赞赏,“虽然说没有革命性,但诗意浓郁,富有哲理,写得大胆,写得浪漫,有才气!有才气!”
“对!对,有才气。”高参附和道,“这属于现代诗,很有形象思维,想象丰富,天真烂漫,好诗,好诗!”
“我的卫兵‘饼子’,别看年纪轻轻,小家伙懂文艺,在文工团演《智取威虎山》的团参谋长邵剑波,唱腔好。冯老师呢,是我的高参,屏山的才子,在屏中教语文,水平高。他们说好,就好。老侯啊,江山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你们侯家是一代胜一代哦!”胡队长拍着侯平发的肩膀,称赞道:“老侯,看的出来,你的娃儿才思敏捷,前程一定辉煌。今天,我们为**革命路线而战,就是为了红色江山传万代!就是为了明明他们一代,生活在党的阳光下,前程远大。”他见侯平发写好对联,忙接起双手摊开,交给卫兵,并把刚才放在地上的对联卷起,便催侯平发一家快走。
侯平发一家人走了,到底坝乡下避难去了。朱学兵也走了,走的是自己的老家龙华,多年后,听说他赶场天在龙华街上摆摊算命。
底坝地处锦屏山北麓,山清水秀,一条溪河从北绕坝而向南,流向十里外的金沙江,河水清澈见底,水中的鹅卵石,有玛瑙红的、松青的、还有蓝宝石般的、彩色斑点的,非常好看。溪水犹如一面明镜,映着蓝天白云,山川倒影。侯明明常常从城里来溪中戏水,摸鱼捉虾。河边上的侯家老屋,因历经解放前夕的那场战火,加之无人居住,显得破败不堪。旁边廖家院子里,住的是侯明明的九舅,这所房子是侯明明的父母出钱买的,打算退休后回老家安享晚年。九舅家儿女多,劳力弱,生活困难,一下子来了避难的姐姐家五张嘴,更显得捉襟见肘,第一天顿顿是白米干饭,第二天是白米混合玉米面做的“面面饭”,第三天是稀饭......不能呆下去了,侯平发拿了十斤粮票给自己的舅子,带领全家朝大山间的富荣杨春坝舅婆家去了。舅婆家富裕,阁楼上有陈粮,中秋过后还有老腊肉吃,就这样,侯平发一家人在杨春坝住了下来。
杨春坝地处锦屏山东麓,这里没有硝烟,空气清新,树木葱郁,山花烂漫,是少年侯明明的乐园。除了一天三顿饭,侯明明的**挨在凳子上,其余的时间,他胖墩墩的身影出没在了田野、林间。林间好玩,彩蝶飞舞,泉水叮咚,斑鸠、野鸡、鹞子等红的、白的、绿的、灰的、黑的各种鸟儿,东飞西窜,叽叽喳喳,犹如奏着悦耳的交响乐。
“妈妈,你看,蝴蝶、鸟儿在空中飞翔,无拘无束,互不相干,多么自由,多么和谐呀!为什么人就不是这样,你整我我整你,互相打斗,动刀动枪?”
“明明,人是高级动物,有思想,有目的,小至争名夺利,大至争城夺地,为了利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母亲理着儿子的衣领,“不过,人只要去掉**、邪心杂念,心态平和下来了,不整人害人,做好事,像雷锋那样助人为乐,这个世界就充满了爱,充满了希望。世间上自然就和谐、自由。”
侯明明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一天,他瞅准一个向阳的土坎,用锄头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洒上碎米,用筷子支起簇箕,筷子中间拴上细细的麻线。他手握麻线的另一头,悄悄地躲在旁边的荒草里,一会儿,见鸟儿飞来,停在土坑上,东张西望,等鸟儿两只嫩黄的爪子,伸进了簇箕内的土坑,鸟啄米......他屏住气息,手轻轻一拉麻线,簇箕随即扣下,只听的鸟儿在里面吱吱吱扑腾。好美丽的鸟,乌黑的眼睛,淡红的嘴壳,深绿的羽毛,毛光水滑。他小心翼翼捧起来,爱不释手。心里一阵激动,手不觉一松,小鸟扑了下翅膀飞走啦——哦嗬!望着飞向天空的小鸟,他脱口而出,“小鸟、小鸟,你飞吧,自由自在飞回你的家乡。”小鸟回家了,侯明明一家子在乡下东游西转一个多月,听说城里的枪声平静下来,武斗结束了,也要回家了。
他们一家打道回府,临近中午,走到西关坡,就进不了城。原来,是宜宾地专民兵营来屏山设施戒严,河坝里,公路边,山坡上,全是密密的岗哨。听说侯平发在城里工作,一家人住在城里,哨兵就放行了。
城里三步一岗,四步一卡;大十字街的楼房上轻、重机枪一挺挺排列,县城东南西北四大城楼上,架起了小钢炮和迫击炮。城里城外,戒备森严,气氛紧张,风声鹤唳。民兵营的人杀气腾腾,全城大搜捕。他们一队队出击,拿着名单,挨家挨户抓捕了有问题的“阶级敌人”一百多个,从中选出30多个走资派、特务、四类分子及保守派的头子、骨干上街示众。这些人两人一行,被乔装打扮。有的歪戴礼帽、黑眼镜。有的头戴瓜儿皮帽,身穿长衫子,手拿算盘;有的穿着国民党的军官服,双手高举;女的穿着彩缎旗袍,高跟鞋,抹着血红的口红。药材公司一个女职工,解放前在宜宾因是一个商人的姨太太,这次被揪了出来,穿上大红缎袍,剃了阴阳头,半边黑发,半边被抹了白油漆,口刁香烟。受人尊重的徐老师也在队伍里面,一头秀发上被缠着长满荆棘的霸王鞭,脖子上挂着铁丝纸牌,上面写着墨笔字:小爬虫,还划了两道红叉叉。她在刺刀的威逼下,嘴里喊道:“我是小爬虫,我是小爬虫徐环琴,我有罪,有罪”。时而走几步,时而四肢爬几步,又走又爬,爬慢了,就是几枪托打来。走资派戴的是尖尖帽,一边打锣一边喊“我走资本主义道路,有罪,我有罪......”。硬骨头和他以前所在红总派的几个头头跟在走资派后面,他们的头都剃成了十字头,抹上了红油漆,身上被五花大绑。两边,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刺刀比划着;身后,是十多挺歪把子机枪、重机枪及数门小钢炮、迫击炮、火箭筒。后面跟进的是全副武装的五个连的地专民兵营,踏着胖乎乎的光头营长的口令,口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雄赳赳,气昂昂,绕着屏山城,转了一圈又一圈。
胡队长站在侯家的门前,边看热闹,边私下对侯平发耳语:“这个民兵营的人昨天从宜宾开来,半夜抵达屏山。一到东关,这些人马不停蹄就分路包围了屏山城,设施戒严,半夜三更的挨家挨户抓人,把有问题人从被窝里拉出来就打,关在屏中教室头,弄得鸡飞狗跳。他们都是地专机关的职工,咋咋呼呼,装备精良,在战场上不见得能发威,但是吓唬阶级敌人足足有余。”他见队列中的硬骨头鼻青脸肿,叹道:“硬骨头是逃不了高超的毒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高超借刀杀人,一腿之仇报了。龟儿凶险。”他又见徐老师边走边爬,边爬边哭,披头散发,毛蓝裤子被撕烂,露出了雪白的**,不时还挨民兵营的枪托,摇摇头说:“小徐老师是牺牲品,可怜哪!遭人黑整!高超这私娃子东睡西睡,睡了很多女人,一个都看不上眼,独独把小徐老师看上了。小徐老师清纯,漂亮,善良,高超追了她好几年,一直上不了手,见她耍了个男朋友,要登记结婚了,恼羞成怒,就整人了。”
“咋个整呐?”侯平发问道,“有哪些法法?”
“法法多,整得凶哦!”胡队长说,“高超这个狗日的,把小徐老师的男朋友——县医院的内科主任林医生,打成‘只专不红的反动学术权威’,关进牛棚逼疯,然后提起一大袋苹果,笑眯眯登门看望小徐老师。倔犟的小徐老师正在扫地,二话没说,扯起苹果袋子就给他甩了,赏了他两耳光,拿起扫把几扫扫就把他扫出了屋。这下,小徐老师的厄运来了。高超把小徐老师平时发的牢骚定为反动言论,安上‘小爬虫’的帽子,借民兵营的手报复,活生生拆散这对新人。整人的手法高超哦!”
民兵营的队伍,绕城游行三圈后,分头行动了。一连一连的为单位,纷纷离开游行队伍,又去出击抓人了。
那支游街示众、乔装打扮的阶级敌人队伍,午后被押到屏中后院群专部的临时监狱关押起来了。
小徐老师遭整怕了,有点神经质。当天下午,侯明明和堂姐侯小英到屏中后院群专部关押的地方去看望她,她一见带着红袖章的侯小英,双手从铁窗内递出一张纸给侯小英,嘴里语无伦次说,“这是我破坏文革运动的交待书。我有罪,我有罪,我写了几十份认罪书,你们来提审我的人,一人一份。认识得不好,过不了关,我从头写。”说完,披头散发的她,两眼无神,躲在墙角,披上旧棉絮,瑟瑟发抖。
侯小英把戴在手腕上的红袖章朝胳膊上一提,牛气得很。这个红小兵的袖章,是在街上拾到的,带在胳膊上,觉得体面,简直成了护身符。她只要在家里挨了骂,受了气,出门一戴上红袖章,就神气了。戴着红袖章的她,常常帮造反组织做事,一会儿上街洒传单,一会儿挨家挨户发战报,得意得很。
离开屏中,侯小英把徐老师的认罪书,折成了纸飞机,放飞到了草丛中。侯明明又拾起来,哈了口气,朝天上掷去,“徐老师是好人,让她早点自由。”
徐老师没有自由。第二天,他们这些狱友,每个人背了个背篼,被当地造反派押着,到30多里外的富荣粮站背粮去了。不过,这一背即带动了屏山人,几年来,屏山城机关的职工、学校的学生都利用星期天邀邀约约去富荣背粮到屏山,挣几毛或一块多钱的劳力费,不亦乐乎。
侯明明也投入了背粮人流。小小个子的他,在侯小英的邀约下,经常半夜起身,提上马灯,背三十斤盐巴到富荣,把盐交到富荣供销社,又到粮站背20斤谷子回屏山,来回能挣一块钱。侯小英与侯明明背富荣的盐巴,陆陆续续背了三年,后来侯小英读了屏中,新市给她的抚恤金中断了,初中二年级的时候,她到攀枝花寻母,后结婚生子,又离婚,开了个蛋糕店。一天下午,由于生意好,她坐在石坎子上数钱,数到高兴处,身子往后一仰,摔倒在石坎下,五孔出血,还未送到医院就死了。留下一个一岁的幼儿由其母亲侯平珍抚养。侯小英从屏山到攀枝花后,侯明明又同小伙伴游大娃背龙华了。
龙华离屏山城90里,他们去时背白糖,回来背草纸,来回三天时间,中途在龙溪过夜,每次能挣3块多钱。稍大点,又成群结伙过金沙江、翻芝麻坳到云南三道水挑煤炭,用于家用了。那时,屏山人到三道水运煤,几乎倾城而出,天未见亮,屏山城就是一片脚步声,过河船来回摆渡10多趟。大家下了船,争先恐后,翻山越岭去抢炭心子。山道上,密密麻麻、来来往往的人,有挑有背,犹如蚂蚁搬家。胡队长——胡司令也参与了挑煤,他又失势了。孤独一人,挑着五、六十斤石炭,摇摇晃晃,穿梭于梅子坳的山道。稍脚息气的时候,他边揩汗水,边对追上来的侯明明说:“侯娃儿,我过去跟公家干,吃苦受累,流血流汗,顾不了家,娃儿四五岁了,还少有见父亲,啥子搞头都没得到,没有想头。”
“还是我父亲说得好,做任何事情都不要太过度,陷得深。”侯明明说,“在政界陷得深,痴迷,**就大,头脑就发热,整人就更凶,双方伤害就大。适可而止,明哲保身是上策。”
喘着粗气赶上来的“硬骨头”一声“稍起!”,放下煤担子,附和道:“侯大娃儿说得对,我们这些大人脑壳发昏,就像疯儿一样,打也打了,闹也闹了,罪也受了,糖球吃不倒,竹篮打水一场空,空欢喜。我们还没得小娃儿清醒。”他扯下肩上的毛巾,揩着身上的汗,对胡队长说,“老胡,我们是冤家,又是朋友。那次在大十字辩论,我们打得扎劲,你死我活,把你撵得屁扑。硬是怪呐!你躲到哪儿去了呐?”
“我跑到东关亭子,躲到石缝缝头,你们就找不倒啦!开玩笑,侦察兵出身,没有两手还行?咳!我看见你们一个二个东找西找,找到天黑,灰溜溜走了,我就进城,到侯大娃儿他们家头宵夜去了。”胡队长一**坐在路边的石块上,笑着说,“你呐?在红总跳得圆,保走资派,卖力得很。我看还是没有得到啥子好处。“红总”倒台,你就跑到乐山去躲了半年,帮人家乐山的造反派打仗,弄了个官来当。回屏山来,虽然你的事情既往不咎,当最后还是遭了,拿给高超点水,报一腿之仇,被民兵营整得好惨!现在人虽然放出来了,啥子都没有了,跟我一样,挑起个竹篮篮儿挑煤炭。不过,挑煤炭也好,是给自己干,心头踏实。”
胡队长心头踏实的时间不长,不久,他遇到了麻烦,走上了黄泉路。
屏山两派响应中央号召,经过大夺权、大联合,准备成立新生的革命委员会。他因风向没把握准被排斥,两边都没有吃到糖,后由于武斗问题进了学习班,就连挑煤补贴家用的资格都失去了。学习班办在屏山中学,实行军事管理。凡是在文革以来,有闹派性,有打砸抢行为的人都被弄到屏中学习文件,勒令交待问题,听候处理。“扁冬瓜”、“眼镜”、“烂眼儿”、“瘦子”、天地二棒之流,都在其列。学校大小门由荷枪实弹的解放军13军姚南图部的士兵把守,四周岗哨林立,警备森严。
胡队长进这个学习班,侯平发就预感到他要出事,为他担心,劝他,“小胡,风向不对哦!你的麻烦难得说哟,一定要小心从事,顺潮流,该避就要避。你看,野战部队一个营开来屏山,把几派的头头脑脑包括脚脚爪爪弄来关在屏中学习,这说明上面动了真格,要逗硬。就像**发动文革要摧毁**体系,运动开始,就把**有瓜葛的部队弄到边区,北京城内外,布遍忠于**的8341部队,然后由红卫兵打头阵,军队作后盾。”侯平发的堂哥、舅子,双双均在军界任过高职,上层关系广,消息灵通。对于侯平发善意的提醒和关心,胡队长心里是感激的。但是他很自信,认为搞武斗,冲冲杀杀,是响应上面号召,大家都在参加,自己手上又没有欠血债,所以,他跨进屏中校学习班,还兴致勃勃,逗趣着值勤的士兵,哼着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要消灭反动派,改天换地,几十年如一日......”。
学习中,他的造反派脾气不改,以回家拿换洗衣裳为名,强行出校门,被士兵阻挡,便火冒三丈:“老子以前在部队上都当过排长,这一套少来。”士兵忠于职守,用自动步枪对着他,“你当过部队排长,更应该懂得纪律。你敢跨出大门一步,我就敢执行纪律。”他无可奈何,只得悻悻而回。墙倒众人推。接着,他的武斗问题升级了,被单独弄到县委二楼的会议室审查。他压力巨大,觉得很难过关,问题说不清楚,更感觉前途渺茫:自己从中都出来当兵,转业分在供销社,半辈子冲冲杀杀,都是听党的话,保卫中央文革,也没有捞到什么油水,反而问题严重,吃不了兜着走,越想越觉得冤,越想越觉得应该听侯平发的话:运动不要太投入,武斗不要陷得太深。再看看这熟悉的会议室,以后要想在这里开会,发号施令,恐怕不可能了。接下来的是进班房,判刑,不敢想下去了。一天中午,趁看守不注意,血气方刚的他呼喊着“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跳楼自杀了。因为头先着地,当场气绝身亡。血淋淋的尸体被送到县医院的停尸房,冷冷清清,没有人理睬。上面说他是畏罪自杀,自绝与人民,活该。众人都怕沾惹,只有他的妻子和五岁的小儿哭丧着脸,默默地守灵。
侯平发夫妻不避嫌,下午下班后,专门带侯明明去停尸房看了白布裹着血肉模糊的胡川。他停在木板上,一叠草纸盖住了脸,两旁的水泥地上放了两盏清油灯,阴火一闪一烁。
高超一个人也去了,他痛苦地对侯平发说,“我到省上坐学习班几个月,最近才回来,确实不晓得老胡带人攻打我的指挥部。今天的事很遗憾!老胡想不开走了,作为战友和朋友,我也心疼。老胡是条汉子!”,边说边走过去向胡川的尸体鞠躬,“兄弟,大哥来晚啦,大哥来给你送行了......”
“送啥子?有啥子送头。”胡川老婆抢白道:“老胡是反革命,不要把你高大司令沾惹啦!”
“有啥子沾惹?都是在一个锅头舀饭的战友,亲亲热热。斗争把我们哥俩分成了两派,唉!打啥子嘛,老胡情报失灵,带人攻我的指挥部,其实我头天就走啦,到成都坐省革委的学习班。哎,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都不说啦。壮志未酬,人死了,就埋在东关亭的坡上。那里风水好,看屏山城,看金沙江,看总有一天,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以后我死了,也埋在那里,与兄弟作个伴。”说到此,他斜眼一瞟,走近胡川老婆,意味深长地说,“兄弟媳妇年轻漂亮,要节哀,保重身体。有啥子困难,尽管来找大哥,不管白天晚上,肥水不留外人田。只要听大哥的话......”
“尸骨未寒,你就欺负孤儿寡母啦!走走走!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老胡在地下看到你恶心!你人面兽心,阴险得很,伪君子!”胡川的老婆哭着,骂着,把一脸尴尬的高超推出了停尸房,然后跪在地上,对着其硬邦邦的丈夫尸体号啕大哭起来。
“等她哭,哭出来心头好受。”侯平发拉着妻儿离开停尸房,走出医院门,见身穿对襟衣裳的彭老大头戴白帕,腰缠白布带,在医院门口转来转去,沙声沙气唱川戏,“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何处不青山......咣当咣当咣当”。
侯明明望着彭老大的身影说,“彭老大的心好,不避嫌。”
“人就该这样,一个人得势的时候不去攀,在失势的时候不去踩,烧冷灶。”侯平发对侯明明说,“人要有善心、同情心,不要有整人心。今生今世,记住这句话。”姚贤图说,“一个人倒霉的时候更不要去落石下井,要出手相助,这是做人的仁义道德。”侯平发夫妇就是这样处世的。
回家的路上,侯平发出感慨,“胡队长这辈子图的是啥子哟,冒着枪林弹雨冲冲杀杀,官票没有捞到,胜利果实没有分到,实在活不下去自杀了,还落个罪名,追悼会都开不成。婆娘儿女跟着遭罪。”
姚贤图意味深长地回答:“你现在才晓得了。我当初为啥不准你去集训队,不准你去端机关枪,不准你去支泸。这些事我看得多,你看,社会上哪个提劲打靶,冲冲杀杀,会有好结果?靠造反起家,想吃粑和,想当官,没门儿。如今当官的还是当官的,吃油大的还是吃油大的。”
吃油大的还是多,不久,屏山城内好事连连,鞭炮声声,吃油大成风了。
这是因为,各个系统、各个单位,相继成立革命委员会,胜利者们享受文革带来的成果,坐次排定了,自然要弹冠相庆,大吃大喝。有时,周日之间,要冒出好几个大大小小的革委会,也就有好几次宴席可啖。屏山人说:“这是吃革委会、吃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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