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冬季的白天是短暂的。
从宾馆出来，城市的街道已是灯火通明。
“有希--”桐在街对面大声地叫了我的名字。我仿佛一个被按下了按扭的玩偶，站在灯下一动不动。
天很冷，很多很多的雪花飘下来，将我们阻隔在两岸。汽车飞奔，红色的指示灯不停地闪烁。
我看着桐苍白着一张脸焦躁地避让着车辆。昏黄的灯光在他的脸上投射出暗淡的影子。
然后他终于跑了过来。我站在人行道上，他站在车道上，相隔的世界里他汗湿的手掌贴上了我的肌肤。我感觉到他的颤抖，感觉到城市的昏暗……
仰着脑袋注视着他棱角分明的脸，我第一发现我与他的身高竟然差了这么多。为什么从前一起上街的时候我都没觉得跟不上他的脚步？
其雨总抱怨我走的太慢，我却无法告诉他走路对我来说就好比一场激烈的运动。从我受伤的那天起，我就再也不可能和常人保持同样的步伐。
桐说我太骄傲，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我总是在拼命地追赶着别人的步伐，害怕落后，害怕有一天被这个世界遗忘、抛弃……
就那么站着……许久许久地对视，却凑不出半句话来打破这恼人的寂静。
一片雪花悠悠然地飘下，落在桐的发梢上。
我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拂去它。冰凉粘上手心，凉意化开，好象童年的冰棱，让我愁绪满心。
桐突然抓住我的手，放进掌中小心地抚摸。他低垂的眼角似乎有什么在闪动。
没有星星的夜晚，寂寞无边。
“我们回家吧！”
我点了点头，想抽回手，却被他强劲却不失温柔的力道钳制住。
桐静静地把我的手握在手心里，慢慢地放进大衣的口袋。我就这样随着他的步调在黑夜里前行。
有雪的日子，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街边的小吃店早早地关了门，挂上停止营业的牌子。
夜空里忽地一声闷响，绚丽的烟花绽放开来。我于是蓦然记起，今天是圣诞节。
圣诞节，圣子的节日。有人说在这个日子出生的人是被耶酥保佑、祝福的。
要幸福，很幸福哦！
董凡的话回响在耳边。
我淡淡地笑了。唇齿相碰，我已说不清那感觉是冷还是热。
闭上眼睛，默默地感受着桐的舌头挑开我的牙关。舌尖交缠，滑入我口中的竟是深碎的苦涩。
我睁开双眼，锁住他颈项的双臂一点点地松开。月色不明，但我仍能清楚地看见那浮于他脸颊上的晶莹。
他哭了……
……
寂静蔓延，烟花绽放的声音进不了我们的耳朵。
我抬起手却被他压了下去。他笨拙地用衣袖拭去眼泪，接着凄然地笑着说：是沙子……
心痛了一下。
我缓缓地收回冻的苍白的手，想说什么，唇却再次被他掠住。
蜻蜓点水的碰触之后，我的指上忽然多了一份灼热。
低头看去，银白配着水晶的光泽轻轻闪动。
我愣住，呆呆地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一刹那沉入我心底的是很深很沉的泪海。
他拥着我，执起我的手，说：“有希，我们结婚吧！”
神说：献上你的灵魂，给我你的忠诚，我将赦免你的罪！
午夜梦回，星子不在，月影无痕。
褪下戒指，小心地将它拖于掌心，我说：桐，我……
“好了，不要说了。”桐喝阻了我的话。
我咬着唇，安静地望着手中的银色。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喃喃着，后退着，清澄的眼睛里忽而就蒙上了雾气。
我把手伸进口袋，水晶的娃娃躺在那里，有着和我手中戒指一样灼热的温度。
“TMD……”桐突然夺走我手中的戒指，狠狠地砸到地上。
戒指弹起，一阵碰撞之后，滚进了路边的花坛。
桐灰着脸，木然地盯着它。然后他忽然跪了下来，捂着脸，浑身颤抖。
我走过去，伸出的手才刚碰到他被融雪浸湿的头发就被他冷冷打开。
站着，不知所措地站着……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就这样不发一语。
漆黑的夜空里掀起一股风，更多的雪花飘落在我们的周围。
我转过身，手腕却被他猛然抓住。
回过头，我望见的竟是桐孩子般迷茫的眼睛。
记忆不期然地复苏……
在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总是喜欢跟在我的身后，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恐惧。
他说：有希哥哥，你不要走哦。你走了，他们都不跟我玩了……
他说：有希哥哥，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吧……
他说：有希哥哥，只要有你在，爸爸就不会打我……
他说：有希哥哥……我们以后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他说：……有希哥哥，我……很喜欢你……
……
……
“有希……”
我一怔，缓缓地将目光从遥远的过去调回到桐的身上。
过去与现在重合在一起，让我的心痛到麻痹。我忽然很想搂紧他，想用我的怀抱驱散他心底的黑暗。
桐咬紧的唇变得苍白苍白，他猛然拥我入怀，冰凉的脸颊颤抖着贴紧我的脖子。
我听见他低低的喘息声，每一声都像是压抑了很久的叹息。
有多少无奈，有多少愁苦……一个少年的心如何能承担这许多的许多。
他说：“有希……有希……有希……”
我抬起手，紧紧地抓住他的后背，将他整个纳入自己的怀中。
“想哭就哭吧！”
“有希？”他惊讶地看着我，目光在迷离的月色下一点一点的褪色。
我心疼地抚摸他的脸颊，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从来不曾了解这个男人。我是这么地自私，只是不断地索取他的情感，却从未给予他一丝一毫的关心。
“你都知道了？”
默认地点点头，我捧着他的脸，吻了他唇、下巴，接着是颈项。桐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抖，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无助的他。
多少个夜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就是这样默默地承受着。如果……如果都宇生不告诉我这些，他或许永远都不会让我去看他内心的伤疤。
我忽然很恨自己，恨自己总是被他保护却无法再像童年那样给他安慰。
此时此刻，我所能做的也只是搂紧他，再搂紧他……
桐终于忍耐不住把脑袋埋在我的肩上，冻僵了的双手死死地握着我的腰。
我看不见泪水，感觉不到湿润，可是我知道他在哭……
在我们分开的这些年里，他一个人忍受了多久？
都宇生说：那孩子……一直在忍……
是的，他一直在忍。拼命地笑，拼命地奔跑……拼命地去遮掩内心的伤痕。
我仰着头，呼吸凝结在喉咙里。雪花飘到我的脸上，融化流下，仿佛无声的泪水，静静走过……
桐顺着我的身体滑跪回地上，双手却仍然紧紧地抓着我。
他说：“有希……妈妈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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