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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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正是暮春时节,赶上几场斜风细雨,天微微地有些冷,那曾经灿烂盛开的春花也禁不住一片片纷纷扬扬地飞落着,打在人的衣上、脸上,沾在湿漉漉的路上,任人来车往,零落成泥。
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暮春的下午遇见那位奇怪的老人的。我孤身在那个荒僻的小镇,来到那条不很繁华的街道,天有些冷,我将那件长大的黑风衣紧紧地裹在身上,百无聊赖地在那条窄而脏的街上静静地走着。
在这个小镇我不认识一个人,我是一个陌生的来客,可这个小镇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吸引我,我们在某一个时间和空间里相遇,完全可以擦肩而过,就像我们在闹市人海中匆匆走过,周围的环境与人物不会与我们产生任何缘分和故事一样,那个小镇也不曾勾引起我任何的波动和意趣。
我漠然地走在那条街道上,走过那个摆满零七零八小商品的地摊,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出于身上的一种什么感受,我慢慢地停下步,然后看见了那个幽幽暗暗的老人。
这本来就是个幽幽暗暗的天气,他又是在一个幽幽暗暗的角落里,我迎着他走过去,直到我蹲在他摊位的面前,我才看清楚他长的模样。
他的摊位实在简陋而破旧,四根竹竿顶起了块破帆布,帆布向外的一角还破了个不小的洞,我正好蹲在那洞的下面,一滴雨水正好在我看清他的一刹那滴在我的鼻子上。
凉凉的感觉滑过下巴滴在我的手上,飞溅进衣服里。那位老人满脸皱纹,眼眶深陷,浑浊的眼睛没有一点光彩和神韵。他的脸上没有热情和温度,也没有厌倦和悲苦,但他并非麻木,他只是冷漠,如我一般的冷漠。
他卖的是各种各样的玉饰。
人家说玉是有灵气的,但让这么一位毫无灵气的人来卖,它们躺在那块黑乎乎的地摊布上,也全部都是死气沉沉的。
缘何?在这个幽暗清冷的天气,这个偏僻落后的小镇,这条破落少人的街道,还有这满天的落花,这黯然的玉,这冷漠的老人和同样冷漠的我,似乎都是命运中一次注定的相遇啊!我的心在刹那间动了起来,便随手捏起一块玉,问,“多少钱?”
他只看了我一眼,我想不透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一眼,他的目光谜一样地罩住我的心,我陡然生出一种预感。
这预感来得就如同在午夜中听到缥缈的箫声一样,隐隐约约的,我感到某种事情将要发生,可又不知道如何进行,也不知道如何结束。
我本能地想躲开,可他只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任何理会。我于是低头看那块玉。我不懂玉,一点也不懂,那玉用一条黑线系着,小小的一块不规则的正方形,乌青色的,玉石两面中间有一道细长的刀痕,如此而已。
玉在我的手里很有一些重量,沉甸甸的,这时一阵劲风刮着花瓣扑打过来,我把它攥到手心,任风雨打湿了我的脸,我恍然间闻到一种脉脉的幽香,我以为是落花,可伸鼻闻去,竟是那块玉。
我说,“大爷,这玉有香气呢,不知是块什么玉?”
“香气?”他的声音低沉而粗重。
“是啊!”我点头道,并伸手把玉放在他脸边上,“您闻,淡淡的香。”
他在那瞬间笑了起来,那笑容极其生动,仿佛他身上的每一条皱纹、每一个细胞都在笑,仿佛每一块玉都同时鲜活地笑起来,仿佛顶上那块破帆布也在笑,连街道、小镇也仿佛要在那刹那间蠢蠢欲动了。
我诧异。或许,仅凭这笑容,已不难想象,他年轻时曾是怎样的气度和风采吧。
他对我说,“香?这整条街都是香的,连你的衣服也是香的。”
我又诧异,低头闻了闻,衣服哪来的香气!这满街凋谢的花,早已过了芳香的时光,虽四处凋残却已不能四处飘香了。
我固执地握紧那块玉,静静地闻,不错,这玉就是有一股香气,虽淡而远,还似乎越来越浓烈地向我飘来。
我对他说,“多少钱?”
他伸出五个指头,说,“五块钱一个。”
我略感失望,问他道,“大爷,您这儿的玉都是香的吗?”
他不再回答我,我又随手抓了几块,没什么味道,于是我付了五块钱把那块玉放进风衣外兜里。
暮色渐浓,四周越发阴暗了,不远处的人家还点起了昏黄的灯火,我该走了,我对那老人说,“大爷再见!”
他朝我点了点头,背过身去,我也转身回旅馆。大约走了二十来步,我发现那老人低沉地叹了口气,说道,“五十年了!”我闻声转头望去,可是暮色苍茫,老人和他的地摊早已淹没在一片浓暗的夜幕中了。
五十年?我依偎在床上,拿出那玉在灯光下仔细观看,耳边还回味着老人那低沉而轻柔的声调。古人说,“十年一觉扬州梦”,五十年也该是五次的梦里梦外了。人生一共没有多少光阴,有这五十年,什么梦也都做过了的。

我静静地端详着玉,那乌青的颜色在灯光下晶莹了许多,闪出淡淡的柔和的光泽来。而那道细长的刀痕却有一种霸气,我举起玉对准灯光,在明亮的灯光下,那刀痕的上方有一道与它平行的细细的红纹,在玉的柔光中格外美艳惊心。
我紧紧地握住它,我又闻到它脉脉的芳香了。
这是一块散发芳香的玉。
这个镇地处山脚下,我住的旅社则是依山而建的。今夜春雨淅沥,整个世界除了偶尔的几声犬吠,皆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我拥着玉睡下,我想这一夜春雨之后,那满山满树的花,也会一片狼藉,凋落满地了吧。
梦里花落知多少?
我知道,只要我一直沿着它的香走,我就可以找到这玉的灵魂。
夜里山路崎岖,天还下着细细的雨,隔几步便是一棵花树,片片花瓣着了雨的重量,纷纷从枝头悄然而落,万籁俱寂无声,只是那脉幽香不停地指引着我的脚步。
我接近那玉的灵魂了,因为那幽香已满而盛,而且我的面前还有一间小石屋,屋里点着灯,窗格格里映出一位年轻女子恬静的身影。
这里就是那玉的灵魂吧。
我拾阶而上,脚下是一片厚厚的落花。深吸了一口夜里水润的空气,我叩响石门。
门只虚掩着,我轻轻一敲它就开了,昏黄的灯光照在我的身上,一个黑衣长发的女子正在静静地煮东西,听到敲门声抬头嫣然而笑,招呼道,“请进来吧。”
我也笑着,掩上门,踩在石地板上,脚上的鞋虽有些湿,但并没有泥。她对我说,“鞋湿了,换上拖鞋,进来坐吧。”
我依言,换上她精致的桔色拖鞋,坐在桌子的对面。那是一块很规则的长方形石桌,平整光滑,呈粉白色,中间有着一道道水波状的纯白纹理。她在桌上点一盏红烛,红烛旁边有一盏很朴素的小火炉,上面放着一个圆圆的细瓷小锅,外侧还印着蓝色的花纹。在她起身到旁边的石柜里去拿茶碗和汤匙的时候,我看清她有着颀长妙曼的身材,正穿着一件曳地的紧身小摆裙,长袖几乎遮住手背,一头及腰的长发,缎子一样覆盖了一背,在弯腰时柔顺地滑向两边,她转过身拿着碗向我走来,明眸皓齿,我几乎要惊为天人。
她身上正发出我那块玉一样淡淡的香。
她坐在我的对面,一字领露出她长而优美的颈,她随手披上一件宝石蓝的长披肩,让她看起来格外飘逸而幽艳。她用长柄茶匙搅了搅锅,顿时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我忍不住伸头望去,只看见果红的汤上飘着些花瓣,我问她,“你煮的这是些什么呀?”
“一种花果茶。里面有我在山上采的一年四季的花果,酸酸甜甜的,既清热解毒又能滋补身体。”她说着,盛在两个小碗里,热气腾腾。
“哦?”我应着,忍不住用小汤匙喝了一小口,品了品,果然是很好的味道。花果茶滑下肚,顿觉一股热流滑进肠胃,全身温暖而舒爽。
我惊异地问她,“这个叫什么名字,真好吃!”
“没有名字,随即煮,随即吃,如此而已。”
我“哦”了一声,隔窗望去,我窗外知道夜色里是一山的烟雨,烟雨里是一山的落花。
她静静地对我说,“你看见了吗?外面,花树的花在一片片地凋谢,凋谢的比雨还要密。”
她清丽的眼眸飘向窗外,而我则静静地望着她,她对我说,“今夜所有的春花都将凋谢殆尽,这是一场凋谢的盛宴,你知道吗?人生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美到极致。”
我轻轻地喝她的花果茶,品那种很温柔很绵长的味道。她回望着我,极轻地笑,“我叫杨晓寒,你是怎样来到这个地方的?”
我只是一笑,拿出那块玉递给她,对她说,“不管怎么说,在这样的小镇能邂逅你这样美丽的女子都是一件高兴的事,你就是这玉的灵魂?”
她接过去,极为爱怜地抚摸那道刀痕的红纹,轻轻叹了口气,说,“我不是它的灵魂,我只是它的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
晓寒用她明亮而温暖的目光望着我,对我说,“总是在回首往事时才刹那了解,情爱本来禁不住世事的消磨,而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无一例外的,为我们自己种下的因,而承受它必然带来的果。你承认吗?”
我无语,晓寒伸手推开窗子,任那一山的烟雨和落花迎面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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