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有云雾环绕；梦中有翠鸟轻啼；梦中，那个柔美的女子隐没在漫天飞舞的花雨里，她的双眸依旧清澈如水，她的笑容依旧淡然平静。耳边萦绕的是泣如诉的箫声，伴随着那一声声的沉重叹息——如烟一般的忧思交结成沉甸甸的梦。
“音儿！”李世民惊叫着睁开眼，阳光透过洞开的窗柔柔地铺泻在眼睑上，他伸出手看着光束中轻轻飞舞的细小尘埃在指缝间缕缕漏过。
脑子昏昏沉沉，似乎灌了铅，直往下坠——这是宿醉的正常反应，他已经连续几天这般痛苦地醒来。刚毅的唇线不禁扯出一道自嘲的苦笑，他摇了摇头，抛去那一夜孤独而甜蜜的梦，他还要醉——醉了才能在梦中见到朝思梦想的倩影。他习惯地往床头伸出手去——原本放着书的案几上早被他换成了酒瓶。可是床边空空如也——这，不是他的卧房。
李世民蓦地清醒了，猛地坐起环视四周——这是间简单的屋子，青绿色的帷帐，木质的书架，架子上寥落地摆着几本书，窗台前的书桌上摆着一盆君子兰，散发着淡淡幽香，雨过天晴后的阳光透过窗柔和地打在脸上，熟悉而陌生的感觉游荡全身。
窗外突然传来悠然的琵琶音，淡淡的忧思蔓延开来…
李世民推开门，满山的桃林，已不见了漫天飞舞的花瓣，桃色被青翠的桃子代替，大大小小挂满枝头。青山依旧在，桃花何处寻。那吹箫的少女的身影也早已随着凋落的花儿淹没在青山绿水间，原来真是一场梦。
李世民幽幽叹了口气，惊扰了树下弹琴的女子。
“李公子，你醒了。”江吟已经站起，走了过来，这也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却不是梦中那双清澈如水的眸。
“昨夜原来是江小姐。”李世民的语气中似乎带着失望。
“那么你希望是谁？”江吟笑了，她的笑很妩媚，很美，可是却不是梦中那淡淡地却深刻入心的笑。
李世民也在笑，是苦笑，他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悲痛。
“昨夜你醉的很厉害，又淋了雨，发了很高的烧，若不是我，恐怕便要死在这荒山野岭了。”江吟靠着门柔柔道，把弄着垂到胸前的一束头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眼睛，“不过现在你倒是精神多了，果然是练过武的。”
“小姐之恩日后再报。”李世民淡淡道，“今日先告辞了。”
“等一下！”江吟叫住他。
“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李世民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想要从她的眼底读到些信息。
“昨晚你叫了一夜的‘音儿’，”江吟斜看着他，眼神却是如剑般雪亮，直刺人心，“其实你根本就不希望我来救你。”
“江小姐，若无他事，世民就此拜别。”李世民避开她探视的目光，像是没听到般转过身。
“真没想到堂堂太原公子竟是这样一个懦夫。长孙无茗，我真替你感到悲哀！”江吟冷笑道。
“你说什么？”李世民回转身，眼光突然变得凶狠，仿佛能杀人，江吟的心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是她没有动，依旧站在那里，微微挺直了腰，用秋水般的眼对视着那双结了冰的眼，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是个只知道逃避现实的酒鬼，你不配喜欢无茗。”
“我是不配喜欢她，我恨的是我自己！她在的时候没有好好珍惜，却一次次误会她，惹她伤心…”李世民死灰色的眼底流过深深的懊悔和挣扎。
江吟没有放过他眼中的矛盾纠结，如倒豆子般接着道，“就是你的错！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吗？这样无茗就可以回来了吗？借酒浇愁，醉生梦死？她真是看错了你，像你这样的懦夫连看她的资格都没有！我真后悔救了你，就该让你烂死在酒里面。这世道够乱了，少你这样的人倒更干净！”
李世民的剑眉紧紧拧成一团，双手不禁握成了拳。
江吟却像没看见似的继续说着，“我看你死了倒也好，也许还可以早些看到你的音儿，不过我看她是不愿再见你了。”
李世民的手霎时松了，仿佛有种东西从手心慢慢漏出，他的眼神空洞，仿佛陷入了回忆…
“…孟子曰：君为轻，民为重。而当今皇帝却忽略了百姓生计。即位之初只望再现秦皇汉武的辉煌，成全千秋霸业，不惜穷兵黩武，耗尽文帝期积累的国力。这几年未见休养生息，鼓励生产，反而大兴土木。为了填充日渐空虚的国库，苛捐杂税更是时有之。战乱，最苦还是百姓，若能好好生活，谁愿将锄头换成刀剑，拿性命相拼？但是苛政猛于虎，如此官逼民反，民便不得不反了…”
“…若朝中少些溜须拍马之人，多些正义直言之士，轻徭薄赋，民心自然安定，动乱也就消了。”
“…更何况如今朝中还有个宇文化及啊！世人皆知宇文化及乃当朝宠臣，权势熏天，尚有李大人等从旁平衡。但一首“桃李子”已让皇上对李大人开始怀疑，只是找不到理由，若是我抗旨反而嫁入李家，更可落人口实。若因无茗一人牵连李大人和舅舅，致使朝中权力失衡，宇文化及更会无所牵制而为所欲为，到时候便是第二个杨素！如今外有突厥横据雁门关，内有暴乱不断，国家已经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了，不能因为无茗一人而致天下大乱，百姓流离失所！…”
耳边回荡着无茗轻柔的声音，李世民脸色也是忽晴忽阴。过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他扯开低哑的嗓音说道，“你说的对，我是在逃避，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喝酒了，我发誓一定会实现她的心愿，这也是我对她思念的最好方式！”他的眼睛已不再是死灰色。
李世民走了，脚步踏得刚健，身体挺得笔直。
“无茗，但愿能帮到你。”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江吟喃喃道，美丽的凤眼上蒙了层水雾。
山头，一座孤单的墓，墓碑上血红的字，“长孙无茗之墓”，夕阳下竟是如此触目。
张寅久久地站在无茗的坟前，凝视着，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座石像。
“总有一天，我们要跟突厥决战，将他们永远地赶出雁门关外。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先缔造一个强大的国家。”无茗的眼光复杂，坚定中透着无可奈何的悲伤，“战乱无可避免，我希望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最小。最无辜的就是那些手无缚缉之力的老百姓啊！张大哥，你会以大局为重的！”
“茗儿，我不管什么大局，只要你跟我走，有你在身边，我才能忘了仇恨。我们去寻找世外桃源。”
“国家不安定，哪儿去找世外桃源！张大哥，仇恨在你的心里，只有靠自己才能将他连根拔起。如果你不能忘了仇恨，即使暂时放下了，他仍然可以像毒蛇般吞噬你的心。”
“茗儿，是李世民吗？所以你不肯…”
“张大哥，跟任何人都没关系，张大哥就像无茗的亲哥哥一样啊！”
......
回忆凝聚成柔和的视线注入那座石碑。
“茗儿，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李夫人坐在屋子里，望着窗外的绿树成阴，心中却是苦涩无比。
李世民走了进来，胡子已刮得干净，凌乱的头发也束了起来，脸上没有笑容，紧抿的唇线隐藏的是淡淡哀伤，似乎多了成熟和稳重。
“娘。”李世民轻声唤道。
李夫人回过神，说不出话来，还是那个世民，从小到大最疼爱的儿子，从来都是她的骄傲，他又站到了自己面前，更加的成熟，更加的坚强。
“娘，”李世民愧疚地看着母亲，这些日子她似乎也跟着憔悴了，“让您担心了，孩儿答应您，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没让娘失望，你从来都没让娘失望。”李夫人颤抖的手抚过李世民的脸庞，眼眶里泪水闪动，“所有的事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李世民坚定地说，眼神里又恢复了往日的自信飞扬，“娘，孩儿决定去从军。”
李夫人温柔地看着他，没有太多的讶异，手指轻轻抚过李世民颊侧的轮廓，“我知道你不会永远待在为娘身边，只要是你深思熟虑过的决定，娘一定会支持，我相信你。”语气有些不舍，眼神却很是坚强，“你要去哪里？”
李世民眼神飘得很远，缓缓地有力地吐出三个字，“雁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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