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惜别长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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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业五年,长安城,长孙府。
大白灯笼高高挂起在暗红色的洞开的门前。着白衣的人们来来往往,穿梭在挂满白色灵幡的府院间,愈加添显肃穆悲凉。
一块巨大的白幕横挂在堂中央,硕大的黑色“奠”字横展着,随着一阵一阵从门口摇曳进来的秋风频频起波澜。白幕前的灵台上摆着一个香坛,里面插着长长短短的香,火星弥漫出缭绕的烟雾,飘散在空气里。
白幕将木棺阻隔在后面,而长孙晟就躺在那个冰凉的木棺里。他的神情安详平和,那把成就他一箭双雕美名的巨弓静静地横放在木棺之上。
长孙夫人双目微红,双肩微搐,跪在一边,憔悴流溢脸上,一双年幼的儿女,头绑白布,身穿麻衣,安静而悲伤地跪在两侧。前妻之子长孙安业也是白布麻衣,端正地跪在另一侧,身体略显僵硬,表情似乎淡漠。
“唐国公到。”一个和蔼中略带威严的中年男子携带两个俊秀的少年踏进来,大的约莫十三岁,除去那张略显稚气的脸,身材却是比一般同龄人健壮高大,小的也有十一、二岁,身体稍矮些,却也比一般人魁梧。李渊走到灵台前,庄重地点香鞠躬。
“世民,玄霸,快向长孙将军鞠躬。”
李世民点上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抬起头盯着那个巨大“奠”字前的小小灵牌出神。最后一次见这个心目中的英雄,是半年前,他还是那么健壮,那么爽朗,宽阔有力的手拍着自己的肩,他曾笑着拍自己的肩朗声说道,“再过几年,世侄便也可射出这一箭双雕啦。无忌比起你来可差远了!”那时候的无忌还躲在他父亲身后不服气地撇嘴。时光如梭,岁月似箭,前尘往事化为烟尘,一箭双雕随着那草原的马蹄寥落在记忆的某处。而这人人称颂的将军也即将化为一抔黄土。
“长孙将军,我一定要勤练武艺,像你一样驰骋沙场!”李世民在心底对自己说。
沉重的步子挪到长孙夫人身前,李渊沉痛低声道:“夫人节哀。咱们也算半个亲家了,有何难处自与我来说。这是小儿玄霸。”他将李玄霸往前推了一推,“玄霸,叫夫人。”
“长孙夫人。”李玄霸颔首恭敬地问候。
长孙夫人脸色苍白,红肿的双目仔细打量着李玄霸,哽咽道:“大人有心了,将军泉下有知…”话没说完竟已泣不成声。九岁的长孙无茗轻轻拽着母亲的衣角,晶莹的泪挂在长长的低垂的睫毛上,微一眨眼,便顺着两颊滑落到嘴边,湿成一片。
李世民却是径直走到长孙无忌身边,手轻轻搭上他的肩。长孙无忌缓缓抬起头,迎着挚友关切的目光,眼里一片湿润:“世民,谢谢!”
李世民缓缓转身,不禁意间瞥到左边麻衣下那微微**的瘦弱身躯。长孙无茗,长安第一才女,好读书,通音律,四岁能诗,六岁能文,八岁通史识经。虽然与无忌是好友挚交,今日却是他第一次见她。白皙而稚嫩的侧脸上残留着一道泪痕,睫毛低垂,清澈的眸子若隐若现,贝齿轻轻咬着下唇,少了一丝血色。
葬礼如期举行。长孙晟身前受到了杨广敌意的猜忌,死后却引来了他无限的追思。他赐给了长孙家无上的荣誉和丰厚的封赏。原来死人才能最大程度的展现忠诚,显现他的种种好处,失去的东西永远比拥有的得到更多的关注与珍惜。
时间缓缓流逝,七七之期悄然而过,日子似又恢复平静。
月圆夜,却是月圆人难圆。
秋风飒飒,树影婆娑。冷月透着疏离的枝叶将银光洒向人间,孤独而骄傲地斜睨世间悲欢离合。
白烛的火苗在灵台上晃动,映出墙上斑驳的人影,忽强忽弱。长孙夫人依旧跪在灵位前,神情肃然。儒雅的中年男子无奈地站立一旁,暗声叹气。
“怡婷,逝者如斯,活着人要继续。季晟兄在世,也决不愿意看到你沉湎过往。路还很长,你有无忌和茗儿!”高俭悲哀地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妹。

“哥哥,你去休息吧,晟哥一个人在这儿很孤单,我再陪陪他。”长孙夫人固执地说,眼神里射出温柔的光。
高俭无奈地摇头,轻声叹了口气,正欲往外走,门却被“吱呀”撞开了。
长孙安业满脸通红,抓着酒瓶,摇摇晃晃闯了进来,酒的味道立刻弥漫了房间。
“安业,”长孙夫人站起身,微微皱眉,语气中少了平日里的温柔,“你又喝酒了,你爹看到又该生气了。快出去吧,不要扰了他休息!”
“我爹?哈哈…”长孙安业笑着,声音里带着些许苍凉,“爹,爹你出来骂我打我啊!啊?哈哈…你再爬起来关我禁闭啊!”长孙安业摇摇晃晃地满屋乱转。
“安业,你在干什么?”长孙夫人拉住安业的衣服,声音带着少许严厉,更多的是凄楚“晟哥累了一辈子了,你不要吵他,不要再伤他心了!”她几乎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长孙安业,看着这个遗传了长孙家的特征的男人,浓眉大眼,身材魁梧。
长孙安业厌烦地推开长孙夫人,“咕噜噜”他喝了一大口酒,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酒气又浓了几分。
“我让他伤心了,好啊,我就让他更伤心!”长孙安业指着长孙晟的灵位恨恨骂道,眼神中透着深刻的忿恨,“我要让他看我是怎么把他最爱的女人,最喜欢的孩子赶出长孙家的。”
他回过头仇恨地盯着长孙夫人,高俭赶忙把长孙夫人护在身后,厉声道,“长孙安业,你想干什么!”
“高俭,不要以为你是治礼郎,我就怕了你,这是我家,你给我滚开。”长孙安业狂暴地叫起来,“高怡婷,我告诉你,我忍了你太久了。打你到这儿起就看我不顺眼,又是管这,又是管那,还在爹面前打小报告,这几年爹不是打我就是骂我。自从他们俩出生后,爹眼里就更没有我这个儿子了,嘴里都是无忌、茗儿,你们都是他的宝贝,我算什么!你给我听明白了,我才是长孙家的嫡子嫡孙。大哥二哥死了,还有我!我长孙安业还在!不要以为用你的狐媚就可以将长孙家占为己有,你们休想从长孙家拿到半点好处!”
“长孙安业!”高俭剑眉倒竖,厉声道“你满嘴胡言什么…你知道这里是哪儿吗?你看到没有,这些供台上供得都是谁?”
“我清楚得很,不要以为我醉了,这里~”长孙安业指着长孙家历代祖先的灵牌,“这里是我们长孙家的历代祖宗,这是我娘,这是我大哥,这是我二哥,还有爷爷,太爷爷…我就是要他们看看,我是怎么对这个狐狸精的…”
“哥哥,你让开。”长孙夫人推开高俭,泪眼已是迷蒙,眼神却异常平静,语声有些酸楚,“安业,我从来就没想过从长孙家拿半点好处,从我嫁进长孙家的第一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我是长孙家的媳妇,我要好好伺候晟哥,好好照顾你们。我自问这几年无半点私心,无忌和茗儿有的,你们一定有。是,一直以来我对你严格,那是因为我视你如亲子。行步和恒安已死在战场,你就是长孙家的长子,该担当起长子的责任,我知道晟哥对你有多么寄予厚望…”
“咣当”酒瓶摔了过去,擦过长孙夫人的脸侧,酒瓶落到烛火上,碎成一片,倒在桌上,火灭了,只余一缕清烟,房间霎时暗了下来,门外惨淡的月光隐隐约约透了进来,长孙安业的脸隐在黑暗里,愈加狰狞。他气急败坏地吼道“视我为亲子,哈哈…谢谢你!”长孙安业恶狠狠地叫道,“不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博取我的同情,没门,我告诉你,没门!你们现在就给我滚,滚出长孙家,滚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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