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吉田郡山大会战~正篇(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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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吉田郡山大会战~正篇(十一)
有人说,日本是从吉田郡山之战开始步入火器时代的。或许,我们可以把天文二十二年这一年,称作日本近代战争史的开端。
罗马人的整备道路、英国人的军用炮舰,支持时代新旧更替的,总是有科技的力量。即使我们不讨论整部人类史,单单观察日本一个小国的情况,也看到新科技在改变历史潮流中发挥的作用。对于这一年中发生的事情,史书有大量详实的记载:在严岛大战之前的二年,西国的毛利家族突然开始大量使用火药所制的武器。除了铁炮弹丸,他们还使用火药箭矢,以及另一种闻名于世的新式炸药。这种炸药,后来被定名为‘焙烙(ほうらく、ほうろく)’。
埋于青山之下的火药桶,大概可以算是最原始的一种‘焙烙’。‘焙烙’这个词到现代已经为人们所常见(焙烙炒器、焙烙釜烧,甚至还有焙烙苺……),但关于它的最早出现,我们仅只查证得知这种炸药为国友氏所研发。严岛之战以后,国友氏不知为何突然停止向毛利家提供火器,因此焙烙的出现和战争上的大量运用,也只仅仅在严岛前后的二年时间……
不过那是未来的事情。历史的变幻无常非常理所能揣度,我们只能回到青山战场,继续描述这边发生的事情。此时震动大地的爆炸,再次提醒尼子方的士兵们,刚才那八千骑兵的败因。
他们必是败于某种魔法,某种难以想像的、非人类所能抗衡的力量。
“不要惊慌!拧成一股力量,向毛利军突击!”尼子晴久在乱军中大声叫嚷。
他的指示是正确的。只要和毛利军形成混战,再凶猛的炸药也无法发挥威力。只是到了现在,还有谁能听到他的命令呢?
豪族部队各自为战……不对,是各自溃逃。忠心死战的只有尼子久幸的部队,还有从山下溃退回来的骑马武士。只可惜那些奥州良马刚刚受到铁炮惊吓,现在又要享受比铁炮更加可怕的火药爆炸。可怜的马匹,未必如它们的骑士一般忠心侍主。惊慌失措之际,就在军营里万马奔腾、胡乱践踏起来。
“中军帐附近一定也掩埋了火药。晴久,请赶快离开吧!”
尼子晴久冷然漠视,看也不看一眼身边的尼子久幸。此时的他只想起一件事情,据说在自己还小的时候,父亲曾经想把家督之位传给这位久幸叔父。可是尼子久幸坚持不允,此后才有他这个家督的诞生。他讨厌这个老人,大概最初的缘由便是于此。为什么自己要仰仗他的鼻息,才能坐稳尼子家督之位呢?
毫无疑问,自己会一直讨厌这位叔父,一直讨厌下去。尼子下野守久幸,送给自己家督之位的人,也是随时可以夺走自己家督之位的人。
然而现在,他却又是守在自己身边的最后一人。
尼子久幸为什么不逃跑?还有,更多更多的尼子族人到哪去了?
多么可悲的事情!那许多发誓要保护自己、要悍卫尼子荣耀的族人,他们都一个个的消失不见了。尼子国久、诚久、丰久、吉久、季久……怎么能原谅他们?不!不能原谅那些称兄道弟、自以为忠诚的家伙!在尼子家倾危之际,他们一个个都去了哪里?
他们去到天国,在那里看着自己出尽丑态吗?
“我的叔父,你为什么不走?现在走还来得及,因为敌人只盯着我的马印。从敌人注意力的缝隙逃走,叔父,请勿忘记您的誓言。一定要卷土重来,为我报仇,请您重振尼子氏雄风!”
说出这种话来,谁都听得出尼子晴久是不打算离开了。这也是合乎脾气的选择,尼子晴久一生从未有阵前退缩的先例。然而此时,尼子久幸就象一颗不会动弹的石头。他只用一片坦然之色,便压得尼子晴久难以喘息。
“笨蛋!不管你喜欢我也好,讨厌我也好。你认为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头逃回去,能有力量收拾残局吗?要维护尼子家名誉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呀!”
笨蛋?尼子晴久一把揪住叔父的肩头,好一阵子才松开手。好一个胆小鬼野洲!有胆辱骂君主,无胆临阵脱逃!
心中的酸楚逾甚,尼子晴久终于抬起头来,对天而叹。
“难道我神裔尼子氏,竟然要灭亡在这吉田郡山城下?我的叔父,现在到处都是火海,满山是想取我首级之人。您觉得在逃跑途中被火药炸死,或者背后中箭而亡,要好过坚守于此英勇战死的结局吗?”
尼子这个姓氏的起源有很多说法。尼子族人深信不疑,自己确是神裔子孙。因此汤原宗纲才敢于焚烧出云大社,在尼子晴久看来,他自己便是与大神并列的存在。
然而让尼子晴久感到黯然的是,眼前这场灾难恐怕是连无畏的大神也难以逃脱了。
“不,有一条安全的撤退之路。”尼子久幸冷静地用手一指,“风越山的方向,请朝那里突围吧!”
风越山,是尼子军进攻青山时来的方向。尼子军在早上攻山时引燃火药会败露布局,那个方向的山麓必然不会埋下火药桶。
尼子久幸高举双手,突然摘下尼子晴久的头盔,又将自己的战袍与之对换。
“来人,你们赶快将主公护送下山。今天,胆小鬼野洲要作为主公的替身,把老骨埋在这吉田的青山之上!”
不再理会主君的抗议,尼子久幸戴上头盔,手下的武士将尼子晴久硬拖上马。数百匹战马,随着混乱的败军向山下冲去。
青山上的战斗,一直持续到了晚间。
尼子久幸直属的三千士兵,分成三股分别抵挡毛利军队的进攻。尽管人数劣势,可是毛利军经过一天的奔跑奋战,也已经疲惫不堪。所以直到日落黄昏、天色转暗,毛利军才将整座青山上的尼子残党扫荡干净。至于豪族们的部队,早就随他们的主子一起朝石见国方向溃逃了。

然而就在战役的尽头,毛利军以为胜利已成定局的时候,光秀的面前却又出现了一支骑兵部队。
“是尼子军,尼子军奇袭!”
没有人明白,那些尼子骑兵是比哪里冒出来的。大概是潜伏在山谷,打算待毛利军松懈下来后进行绝死的反扑。
如果人数再多一些,便可能造成致命的威胁。可惜的是,尼子骑士仅有数百骑。
“铁炮队,列阵!射击!射击!”
其实不必光秀亲自下令,铁炮将领早已组织起了防线。军队,就是这样自动化的杀人机器。两阵轰鸣声过后,硝烟腾空,无数尼子骑士惨叫着翻身坠马。随后,漫天箭羽又向尼子骑兵飞去。
有一千支铁炮和无数箭羽轮番狙击,一支几百人的小部队实在无法形成巨大的威胁。然而,战马被射死,骑士就从地上爬起来前进;前面的骑士阵亡,后排的马队仍然在无畏的冲锋。
光秀看得清楚,那些不是初上战场的奥州良马,而是西国地区常见的四国马。没有奥州马高大迅捷,但却是百战炼成的战马。与马背上骑士的意识结为一体,算得是令人胆寒的精锐力量。
如果先前八千骑士的马匹也能如此无畏……
“长枪队结阵!”
冲到近处,尼子骑士只剩下几十人了。铁炮兵完成任务而闪至两旁,上千支长枪对准了那些毫无畏色冲上来的战马。
如果数量相等的骑兵与长枪队交锋,那无疑是骑兵占优。步兵用长枪长达四到五米,一旦形成混战便显得滞重不够灵活。用它们组成枪林是威力巨大的,但缺点是只要被突破一点,就再难与迅捷灵便的骑兵对抗了。
尼子前排的十几位骑士,连人带马倾刻间便被无数长枪刺了个透穿。然而象是一种被安排好的战术,不等毛利兵将枪尖拔出,后面一排尼子骑兵就将枪墙撞开了一个缺口。
这种突破方法,真是既血腥又高效。
“毛利氏的懦夫元就,纳命来吧!”一位尼子氏高级将领装束的人物高叫着冲到了近处。他的头盔与众不同,月牙的形状如初升皓月。
“那是尼子晴久的战马!是尼子晴久的头盔,杀了那个人!”无数毛利武士兴奋地吼叫起来。
越来越近,光秀也不由得惊讶地抬头。
在铁炮兵和弓箭手的狙击下,尼子骑士不断坠马,随即被围上来的长枪兵残忍刺死。到达近处,已经仅剩下五、六位尼子骑士了。被数千毛利军包围的五、六骑敌人,数万尼子大军的最后五、六位武士,这是个一个多么滑稽的数字!几个无畏的骑士,围护着中间一张苍老皱容的脸膛。那个人头戴月牙头盔,正是传说中尼子晴久的装束。
这就是尼子家的家督?亲手消灭新宫党、妄想以一人之力统一西国的狂战士尼子晴久?
老人手中的持枪快速挥动,划出一条条死亡的弧状线条。上来阻挡的毛利武士被这死亡线条触到,随即惨叫着栽倒两旁。利用奇快的马速硬生生撞出一条道路,这五、六位骑士直朝光秀所站方位扑来。
“哈哈!我就是尼子晴久,西国最勇猛的武将,现在来取鼠辈毛利元就的狗命!”
那个疯狂叫嚷的老人,他身边的骑士被乱箭或者长枪刺中,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又有无数箭羽插在他的身上,每中一箭,他的面容便让人觉得更加狰狞可怕。到了近处,害怕误伤士兵们不敢再放箭。这老人便咬着牙,一直冲到光秀面前。
尼子家的晴久,竟比想像中还要衰老。这样想着的光秀,感到一股寒风刮来。
一侧身,光秀夹住了刺来的长枪。不是说来取毛利元就之命的吗?光秀略一思索,不禁哑然失笑。毛利元还在吉田郡山城里呢。自己所站的位置,正是毛利元就的马印下面呀。
冲过来的‘尼子晴久’也是微微一愣。他看清了这位‘毛利元就’的面容,似乎也觉得年轻得过分。火光之下,一老一少相互对望着。凄凉的寒意吹进眼底,两人似乎在用眼中的杀气和悲怆进行一种超越语言的对话。
仅仅是一瞬。短短的一瞬,光秀觉得脱离了沙场。苍白的、人类制造的沙场。
周围毛利士兵蜂拥而上。发现自己落入陷阱的老人,丢开持枪拔出武士刀。这时候,本应是慌乱忙碌的场面,却变成了慢动作的电影胶片在光秀眼前放映。
怎么回事?那个悲愤沧桑的老人为什么要继续战斗?已经知道自己不是毛利元就,为什么还要举起佩刀?
而他自己,又是真的尼子晴久吗?
“侥幸获胜的小子……”
老人的刀还未挥下,举刀的手就定在空中不动了。十余支步兵长枪从他的背后**,老人张开苍白双唇,从中溅喷出无数血红液体。
那些长枪的枪尖,甚至从前胸透了出来。老人想要摇晃身子亦是没有可能,不过,他终究还是从唇中吐出几个字。
“看清楚了……尼子武士的英姿……”
老人从马上跌了下去。一拥而上的毛利武士,开始争抢他的人头。
光秀却若有所思地,拽马退了几步。不过是影武者身份的对手,为什么念念不忘尼子武士的英姿呢?
“这个人,不是尼子晴久!”很快便有武士失望地叫起来。
“他是谁?”
“是尼子下野守!”
“胆小鬼野洲?”
毛利武士们均不信地瞪大了眼睛。大概谁也料不到,身披晴久战袍、最后阵亡的一位尼子武士竟是尼子久幸,那个传说尼子家最懦弱的胆小鬼。
入夜的青山之上,燃起了一场莫名雄壮的大火。深不见底的黑夜,因此显得狰狞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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