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鸿雁于飞（五）
古代义士源义经说：“存于乱世，首习兵法；结束乱世，必须军法。”
这里所说的‘兵法’，不是中国人所谓的‘用兵之法’，而是单兵作战，或者说使用兵器与敌人搏斗之法。也与中国的武术不同，日本的刀术、剑术、枪术等等兵器术都是在战争中发展起来的，所以与强身健体扯不上一点关系，它们唯一的用处就是击杀对手，保全自己的性命。因此，如何精、快、狠的将对手杀死，这是兵法研究的主要课题。由于是生存的技术，兵法适用于任何环境，其中重点又是混战与受敌偷袭的情况。不过在与中土大唐建交以后，武斗之风也开始盛行于日本。如今兵法大家之间的切磋，多以正大光明的武术决斗形式展开。
就在光秀逗留于延历寺中的时候，日本的西上野国，箕轮城附近的平原上，发生了一件令兵法家们津津乐道的事件。
草原上屹然而立的疋田丰五郎，只望住手中的宝剑。
剑这种武器发明于中国，后来留传到附近的临国。其两面锋利，正反手皆可使用，因此古来为各国兵法家们所喜爱。日本的铸剑术最早是从高丽传来的，由于以为是高丽人自己发明的技术，所以日本的剑又称‘高丽剑’。
这是相当古老的称呼，如今高丽国早已消失于历史。然而高丽的剑却与高丽的人参一样，其名字永远会被人们记住。
只要兵法家这一名字，一天不消失。
疋田丰五郎轻轻挥动剑柄。剑尖划过草叶，清晨的露珠纷纷滚落。开始，象是被剑尖挑落的。可是他的剑抡了个小半圈，剑尖直指前方，周围的露珠还在啪嗒啪嗒的落地。由他站定的地方为中心，一股看不见的波浪在向外扩散。波浪所触之处，草叶颤抖晃动，露珠象雨点般溅起后复坠落地上。
“疋田大人的剑气，真是越来越精纯了。”对面，有赞叹的声音。
“是这把剑好。”疋田丰五郎冷冷的答道。
这是一把细巧的高丽剑。剑背不宽，让人有锋利有余而坚韧不足的感觉。
持于庸人之手，不过是宫廷的装饰用剑。
“疋田大人喜爱，那也不枉我辛苦越洋，去朝鲜寻找这一对子母剑了。”
对面说话之人是一个青年，他的身材并不魁梧，长相也是平淡无奇。唯一令人咋咋称奇的，是他旁边竖了一把奇长无比的大剑。那剑插进土里数尺，露出地面的剑柄仍然能到达青年头顶的高度。不过此时，青年看也不看那把大剑，他只专心于手上握着的一把与疋田丰五郎手上几乎一模一样的细剑。那把细剑，剑尖亦是直指疋田丰五郎。在青年的身边，也有一圈圈看不见的波浪在扩散。
“剑相同，对剑气的增强作用就相同。柳生宗严，亏你想得出来这么公平的比武办法。”
通常的比武切磋多用木刀木剑，但那局限于未能领悟剑气的武斗家，因为木制武器不能增加剑气。能够增强剑气的最佳武器，是两边开锋锐利无比的宝剑。
被叫做柳生宗严的青年不再说话，开始催动剑气。只见周围草叶上的露珠弹落于地，地上的水珠又弹上草尖。柳生的疋田两个仿佛站在万尺浪间，自身却连衣袖也不飘起，又象是暴风中心的无风地带。
两人身边的波浪继续一圈圈扩大，最后撞到了一起。“呯”的一声，两个人身形都是一晃。波浪的扩散截然中止，狂飙浪涛交锋的那一片草地，草叶受到挤压而片片粉碎。地面亦朝下一沉，现出一个一尺深的土坑。
疋田丰五郎轻哼一声，手掌一推，第二股力量又从剑尖涌现。这一回不再是波浪，而是笔直一线射向柳生宗严。
柳生宗严剑尖一竖，他不用手上的剑，却用身体朝那力量迎去。
两股力量再次激突。这一回，柳生宗严再也站立不稳。他往后倒退十几步，一**坐在了地上。
惋惜的声音从他口中溜出。
“令人懊恼！我的无刀取还是挡不住疋田大人的剑气，我输了。”
“你已经败给我三次了。”疋田丰五郎提醒道，“想用无刀取挡住我的剑气，再练个十年八年去吧。这样，你也该放弃阿国小姐了。”
柳生宗严走上前来，从疋田丰五郎手中收回细剑。
“柳生家的人，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放弃。阿国早晚是我的人，任何能让她产生好感的男人都会亡在我的剑下。”柳生宗严走回原处，将竖在地上的奇长大剑拔出来扛在肩上。“还有，疋田大人送给那小子的剑图谱我会抢走，来研究如何破解您的剑气。”
疋田丰五郎好气又好笑的望着大步远去的柳生宗严。要抢自己的剑谱，还特地大老远跑来上野支会自己。柳生宗严这个人，真是当世少有的怪。
“柳生宗严这个人，我开始越来越欣赏了。”树后传来轻轻的笑声。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不徐不慢的从那里走了出来。
“老师。”疋田丰五郎低下头去。
能被疋田丰五郎称为老师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当今剑圣上泉秀纲。听到老师称赞对手，疋田丰五郎冷峻的额头上微微冒汗。
“柳生宗严是我见过的领悟剑气的剑客中，年纪最轻的一人。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剑气的最大秘密吗？”
“是。您说过，剑气这种东西收发于‘魂’。而‘魂’的修行不是一生一世所能够完成的。能够使用剑气的大家，一定都经过了几生几世的修炼。”
“不错。虽然柳生宗严自己还不知道，但他将来的成就绝对会超过你我。将阿国许配给他，她的终生幸福也算是有了保障吧！”
“是……”疋田丰五郎只能唯唯诺诺。
剑术是保障幸福的唯一条件吗？打心里头，他不太同意老师的观点。如果是那样的话，天下的剑圣上泉秀纲自己应该最幸福才是。
疋田丰五郎不相信柳生宗严真的会为阿国杀人，也不相信他会抢自己的剑谱。不过，想到那个让阿国生气的小子今朝要受苦，他的嘴角就乐得翘了起来。
“疋田，疋田！”上泉秀纲的连连呼唤，都没有得到响应。
完了，这个家伙乐疯掉了。把阿国许配给柳生宗严，他干嘛乐得这么忘我？上泉秀纲感到无法理解地，耸了耸肩膀。
几天以后，繁花似锦的京都。
“日吉大哥，轿子里好闷，我可以透个气吗？”
一辆行过路口的小轿子里，传出女孩子稚气甜甜的声音。宛若撒落玉盘的一串珍珠，叮咚作响的回荡在空中。因为太好听，行人们纷纷探头张望，向这顶小轿子看过来。
日本人所乘的轿子为前后两人所抬，名字叫做‘輿（こし）’，比起中国的四人大轿，其空间十分窄小。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面坐长了，谁都会感到气闷的。尤其，是那些年轻好动的小姑娘。
光秀走在轿子前面。他还未来得及回话，轿门已经被拉开，一张年轻可爱的小脸伸了出来。行人们好奇的目光射过去，可是迅速从惊艳转换成惊讶，从惊讶又很快变成惊惧。仿佛是看到了某种人类所不该看到的光景，路人一个个仓促地扭过头去。
轿内探出的小脸似乎注意到了路人的表情变化，吓得急速缩回轿中。
光秀黯然叹了口气。
人们对熙子脸上伤疤的反应，还有熙子对自己容貌缺陷的敏感，都超出了他的预料。这孩子当初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女人的容貌，是影响她一生幸福的东西呀！至于贞洁，那种无聊男人的幻想、完全不平等的约束，从古自今鬼才知道害死了多少可爱女子。
不多久，轿子进入一座府邸，那是曲直濑道三的居所。路上，光秀才知道曲直濑道三在日本是多么有名。他不仅担任皇宫御医，平时也为百姓问诊。而且，与一般名医不同的是，他广收弟子、公开发表医学著作，希望将自己的医术全无保留地传于后世。
“那些所谓的名医固步自封，又和剑术家一样只传嫡系，宁死不肯公开自己的绝技和成果。结果是如中国古代的麻醉术，无数救人的技术就这么很可惜地失传了。”路上，曲直濑道三感慨地对光秀说道。
然而医术与剑术不同。失传一门医术，就等于害死了千万本可以救活的病人。
“曲直濑先生这么想发扬医术，为什么您不创设一所医学院呢？由您这样的名人担任院长，求学者一定纷至沓来，财源滚滚……不是不是，学术成果源源滚滚，如长江之水绵绵不绝，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最后这一段念着怎么这么顺口呢？
可惜这一段是中文，直接被曲直濑道三忽略。
“医学院？这是什么东西？”曲直濑道三好奇地提问。
“这个嘛，是西洋人首创的，医学研究的最高学府。”这个年代西方有医学院了吗？管他的，曲直濑道三难道会去西洋考察？“在这里学生们一边学习医术，一边进行各种医学试验。解剖、病理、临床，等等。最重要的，是各位医师的医理可以融合一体，成为系统性的医学理论。我觉得东方的医学博大精深，可惜经验多理论浅……我说的这些，您能听得懂吗？”也许还能找到消退熙子脸上伤痕的方法，他还没说完呢。
可是曲直濑道三听到半途，就已经目瞪口呆了。什么解剖，什么病理、什么临床？行医半辈子，这位老医师第一次在和人谈论医学问题时，有了头昏脑胀的感觉。
应胤亲王说他是魔鬼，原来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呀！
曲直濑道三象是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古怪的笑。
“光秀，你知道得这么多，不如做我的弟子吧。我保证将来，你会成为比我更有名的医者。源义经说过，身于乱世，首习医术呀！”
源义经有说过这话吗？光秀挠挠头，他所听到的，怎么不太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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