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鸿雁于飞（三）
这个世界上的人、事物，方方面面都带有奇异的不可解释性。光秀在比叡山上走过一趟以后，就有了这样的感想。
应胤是个奇怪的和尚。在他这里，光秀想起了自己遇到过的另一个人，本愿寺的门迹显如光佐。显如光佐的身材魁梧、英气十足，让人错以为是辞了官的武士。而应胤呢，彬彬有礼却又珠光宝气，活象刚发了财的书生。不过奇怪的是，自己和这两个人都很谈得拢。
这大概是因为对这个世界上的怪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吧。
“说到显如和尚，他有一个地方很讨厌，就是老喜欢和我较劲。”应胤说道，“比如说去年我添了两房妾室，他就在年末一口气娶三房……”
见怪不怪的光秀，也听得目瞪口呆了。
“不过总体来说他还是输给我。因为我总共有十七房，他只有十四房妾。”
这些人干嘛要做和尚？他们应该去阿拉伯当酋长呀！
下午，明智入道光安带着光秀退出应胤的别院。可是光秀站在寺庙当中，又发上了呆。
“光秀，在看什么？”入道光安奇怪的问道。
光秀的手指向净土院的方向。
“那些老和尚在做什么？”
净土院里，几个老年的和尚在扫地。但无法想像他们是杂役的身份，因为经过的和尚都向他们行礼。
“哦，那是三年修行。”
“三年修行？”
明智入道光安其实也是来到比叡山后，才听说三年修行的事情。三年修行，是僧侣修行中比较严厉的一种。要进行这种修行，佛理不精通到一定程度还不可以执行。换而言之，到了能够进行三年修行阶段的和尚，基本上已经七老八十。当然，悟性低的至死也不被允许进行这种修行。修行的具体内容，第一年是在净土院中做杂役；第二年进入山林中进行为期百日的苦修；到了第三年也是最困难和关键的出关期，先要通过法华堂九十日修禅的考验。这种修禅不是坐着念佛，而是围着阿弥陀如来佛的尊像转圈。转上两个月加三十天还没有头晕的话，那就回到净土院，这一回要做每天三千次的‘五体投地’。如此三年修成正果，估计这位和尚要么变得腰板硬朗，要么早升西天陪佛祖下棋去了……
“若是能通过三年修行，后面还有十二年修行。十二年修行完毕的高僧，据说头顶会出现如来佛祖般的五彩光晕，随后就是飞升成佛。这十二年修行的内容甚是隐密，光秀还要不要听？”
“不听了，别告诉我，告诉我也没用，哈哈！”光秀舔舔嘴唇。七老八十的和尚再过个十几年，不用修也能飞升啦！做和尚的个个渴望成佛，这又算不算是一种贪欲呢？
前有天台座主的居所金碧辉煌，犹如皇帝内宫；后有虔诚的僧侣十年苦修，只求成佛。这，就是诺大一座佛山中和尚们的生活。
“光安叔叔，你先回明智城去吧。我想在山上到处转转，有好多事情要想个清楚。”
“那好，你不用着急，慢慢的想。还有，随便你到哪去旅行都好。累了想休息的话，别忘记回去明智城看看，那里永远是你的家。”
明智入道光安将光秀的手紧紧握住。
“知道了。累了，我就回去。”
其实光秀说得很勉强。
家应该是靠自己双手建造的东西。而自己待在明智城中，却有不劳而获、夺走了别人财产的感觉。那个家，他是有些害怕回去的。
明智入道光安走后，佛堂中只剩下了光秀一个人。
这个佛堂，叫做‘根本中堂’。周围有药师堂、文殊堂、经藏等等小寺院，总称‘一乘止观院’。创建者最澄法师向朝廷奏请以当年的年号为寺名，‘延历寺’因此而来。后来桓武天皇在此归依我佛，延历寺更受皇室荣宠，人称‘镇守京都的国家道场’。延历寺的名声逐年响亮，甚至到了人们只知有延历寺，而不知有比叡山的地步。
这里就是日本佛教的中心。附近的京都，则是日本俗世的中心。日本的佛、俗两个世界，光秀觉得自己并未能看得透彻。他现在所看到的，也许只是个苍白的、病态的轮廓。就这么，自己打算就这么中途而废的离开这个国家吗？
光秀这么一边想，一边走出寺门，在山间漫无目的的流荡。他仿佛是迷失了方向的朝圣者，应胤对他的叮嘱：“不要逗留尽快下山。”这句话早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是一座佛山，本应佛光普照，是最慈悲的圣地。然而在这乱世之中，哪里都没有真正的佛堂。
日近傍晚，夕阳已经失去颜色。
山腰之间，传来熙熙攘攘的打斗声。
“奶妈快走，把小姐带走！”
一个小女孩呆立在路中间，如一尊白玉的雕像。一个中年妇女向她奔来，然而还未跑到一半路，就被一把薙刀劈中，在地上打几个滚后不再动弹。
“难得遇到这么好的猎物，我们会轻易让她溜走吗？”
“可恶！”先前呼唤奶妈的武士扫了一眼自己的身边，然后把腰间第二把刀拔了出来。
形势是二对五，这是减去没有战斗能力的小女孩的算法。战斗开始的时候本是三对五，可是对手发动了无耻的偷袭，已方一名武士当场丧生。“连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也杀，你们算什么男人？”
对面的五个人，一起邪笑起来。
“不算男人也没关系，我们是僧人。”
那是五个僧人，比叡山的武装僧人。在这个世界上，不参禅的僧人比山贼更加可恶，因为佛祖是他们的后台，世间法律无法制裁他们。
武士听到自己身边又传来惨叫。
“一对五。”最后一个伙伴也倒下了。五个僧人一起发出大笑，其脸部表情让人联想到五只闻到了腐臭的秃鹰。
“小姐快走！”
那小女孩只是怔怔地望着死去的奶妈，一动也不动一下。又或者是吓得不能动弹，武士暗骂了一句。
“该死！”
五把薙刀同时落下。武士的双刀也同时递出。
两个僧人的胸膛被洞穿。
武士发出最后的悲鸣。
“好麻烦的家伙，最后的挣扎还砍死了我们两个。”
一个僧人将气绝的武士一脚踢开，另外两人开始在死人身上扒窃东西。
“这个小妞好象傻掉了。”三个人最后将一动不动的小女孩围住。
那小女孩的手上紧握着一把小刀。那种东西，握在她柔嫩的小手上有何用处？三个僧人**着，走了过去。
“想刺穿我们的胸膛吗？那么来试试，小姐。”
“当然不是，”那女孩竟然还笑得出来，“想要我吗？”
那是苍白却绝艳的笑容，晶莹的泪水极不协调地顺着两腮滚落。这不知是悲是戚的表情，让女孩散发出一种尚不成熟的诱惑力。
三个僧人频频点头。
“那么尽情的疼爱我吧。”
女孩手中的短刀举到了侧脸。三个僧人不敢相信地瞪直了眼睛，只见她手起刀落，吹弹得破的脸蛋上开始喷出鲜血。
“你干什么？这个女人，是魔鬼……”
绝世清丽的脸庞，倾刻间就变成了罗刹的模样。看到三个僧人咒骂的样子，小女孩不顾疼痛竟笑得欢畅。
手上短刀移到了心窝。这个世界上，谁才是魔鬼？
“有人来了，好象是带刀的武士！”有一个僧人叫了一声。
三个僧人都在刚才的战斗中受了伤，现在已经没有兴趣为这个女孩拼命了。最后懊恼的瞪了她一眼，三个人转身逃进林中，无影无踪。
奔跑而来的人是光秀。
夕阳不知何时将余辉收尽。光秀只听到这边有吵闹的声音，跑到近处，脚下不知勾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正脸猛的朝下亲吻大地。
“唉呀！是谁在陷害我？”
脚一踢，一具死尸在地上翻了个面。那是一具僧侣的尸体。
奇怪了。难道这位也在三年修行，没修完就飞升了？
年轻不大呀，身子骨也太不结实了吧！光秀站起来挠挠头，朝前走了一步。
“唉呀！”又被绊了一跤。这回看清楚了，地上还有好几具尸体呢。
“要飞升不会死到没人的地方去飞呀，干嘛在这里绊我？”
“继续刚才的话题吗？”耳边传来龙姬的声音，“刚才你说到自己的妹妹阿容，要我用法力将她也拉来这个时代。”
“是呀，象我一样借尸还魂就……”
树影下有沙沙的脚步声，令人毛骨悚然。
满地尸体。
一个人站在满地尸体中间。
干嘛非挑这种时候谈什么借尸还魂？可恶，可恶的龙姬！
虽说自己也是个‘魂’，可毕竟是纯洁可爱的‘好魂’。万一在山里遇到几只无恶不做的‘坏魂’，那可如何是好？
树影下面，沙沙的响声更近。
“谁？”
有女性很轻的哼声，仿佛想回话却力不从心。
“死人还是活人？是死人请回话。”
没有回话，看来不是死人。他多少有些放心了。
很快，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再具体的说，是未成年的小女人。
光秀挺了挺腰板。不是死人，那就不可怕了。不过……
月亮悄悄的在天空爬升。
当它的光线投放下来，光秀看到了骇人的光景。
那里有一张鲜血盈盈的小脸。朝阳般的红色包裹着落幕围帘的苍白，鲜血象是在夸示富裕而不肯停止朝外喷发。看清楚那张脸的形状，光秀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阿容？”
然而不对。那张脸比阿容年轻的多，象是时光倒转的幼年版本。而且因为满脸是血，只能看到不太清楚的轮廓。光秀伸出手去，那个站立不稳的身子就滑进了他的臂弯。
“发生了什么事？”他找到布巾去按住女孩的伤口。
应该很疼吧，女孩却好象在笑。
“遇上了……恶僧。”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光秀望着她的脸蛋，吓了一哆嗦。那脸上一道很深很宽的刀伤，从眼角一直划到嘴角。
“那些坏人干的吗？”他柔声问道。
其实不期待对方回答，只是在紧急处理伤口时，分散一下女孩的注意力。
“不……自己。”
“自己？”
“我划……坏人吓跑了。”
光秀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回不过神来。手上的布巾，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怕吗？”女孩还有力气，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
明明是幼小的，应该是可怜的声音，实际效果却是真的很怕人。光秀又发现，女孩手上有一把紧紧握着不肯放掉的短刀。
就是用那把短刀干的吧！他仿佛能够看到，女孩如何残忍地用短刀割伤自己的情景。而那张坚毅的脸蛋，和妹妹芷容的脸再一次的重叠了起来。
又不是演鬼片。别说是坏人，好人也要被吓跑啦！
“如果不怕，请哼一声。”背后，又来了一个女性声音，更阴柔。
还有……第二只女鬼？
哼也不哼，他直接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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