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伊贺忍者（上）
一场暴雨过去，野外道路上的空气变得异常清新。这时候，有一辆牛车通过中山道，经近江国摇摇晃晃的向西边行去。牛车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可是几位高头大马的武士跟随其后，却衬托出一种特别的气氛。
是某位武家老爷的车辆吧。路旁的民众意识到这一点，纷纷远远躲开。
“素戋鸣尊就这样退治了八岐大蛇，救了奇稻田公主。他从大蛇的尾巴里得到天丛云剑，把它献给太阳女神。”
坐在车内的是光秀的阿国。阿国有一搭没一搭的，讲着各种出云神话故事。实际上，如果不是这样，她会因为车内空间的狭小而感到尴尬。光秀似乎在俯耳倾听，也可能在想别的事情。这一场战争让他感受良多吧，阿国心想。这种经历对一般的武家少爷来说不是坏事，但唯独对光秀却也不一定是好事。
牛车就这么缓慢平稳地，通过近江国而向京都行驶。在经过六角家领地的时候他们听到一个有趣的消息，那就是六角家同时拒绝了斋藤道三和斋藤义龙两父子的联姻请求。父子两人同时向一个女子提亲，又同时遭到拒绝，这是成为趣闻的主因。六角家认为斋藤父子皆不是可信之人，这么看来美浓国微妙的政治平衡还能持续一段时间。这使光秀感到欣慰，同时也让他做了一个决定。
“阿国，请你告诉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是想问，两年前的明智光秀为什么要跑出城堡，跟随你到处流浪？”
“你说这个呀，你自己也记不得了吗？”阿国带着责意的浅笑。光秀的口气，好象在问别人别家的事情。“我想应该不是跟随我，而是跟随疋田大人吧。”
“疋田丰五郎？”
夜晚降临的时候，光秀一行人到达了京都的四河原。
“光秀，你的最终目的在哪里呢？出云？你想在那里寻找什么？”龙姬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光秀翻开紧紧攥在手中的书，那是新阴流剑法的手描本。阿国说，是疋田丰五郎临走时托她转交的。
“当年你离家出走，目标不是找我而是找上野的疋田大人。后来你知道疋田大人在我身边，就又跑来纠缠我。说实话，最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讨厌你呢。”想起往事，阿国似乎很快活。
“我找疋田大人做什么？”
“还不是求疋田大人教你新阴流剑法嘛，你真的都忘记了？”阿国一脸讶然，“明智一家过于崇文厌武，你说那是一条灭亡之路。”
“原来那家伙，也想找到自己的生存之路呀！”
“那家伙？”
“啊，我是说，我这个家伙真酷，为得到一本什么什么剑谱竟不惜血本，使用美男计。”
“美男计？”臭美的‘美’吧。
“那么后来呢？求了两年疋田大人也不肯教我剑法吗？这可怜的身世不禁让我想起一首洋歌：我是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嗷嗷……”
这是哪国的歌？
“呸呸！你少装可怜。你根本没求足两年，才一年疋田大人就答应教你剑法了，条件是只要你不再纠缠我。”
光秀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
“哦！然后呢。”
“然后你回答说，你对剑法又没兴趣了。你说自己体质太弱，学了剑法也没前途，不如改学军法。”
“真是个没前途的家伙……我是说，没前途的我。那么疋田大人教我军法了？”
原来，中国的‘兵法’在日本叫做‘军法’。日语中另有‘兵法’一词，和‘军法’有时会混淆，不过又指单兵作战之法。
“疋田大人只会剑法，不会军法。”阿国道，“他说如果你想学军法，应该去向中国高僧求教。纠缠在我身边，也是毫无用处的。于是你又说，军法虽然重要，可是了解民间疾苦也很重要。所以你决定继续跟着我，从学习乐器开始了解人生。”
“晕！”真是个朝三暮四的家伙。“那么换句话说，我是个什么都想学，结果什么也没学成的家伙啰？”
“也不能这么说。终究，还是被你学成了一样。”
“哪一样？”
“倾城舞不可缺少的伴奏，敲鼓。”
‘梆……’打鼓呀！这连小孩都能学会……这个人一无是处，跳黄浦江自杀算了。（过会问问，黄浦江在哪？）
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这具肉身的主人一无是处、十分没劲、百无聊赖，简直到了可以人道毁灭的地步。所以玉姬挑选这具肉身让他附体，帮助明智家人，这反而是菩萨心肠呀！
“最后一个问题。那个疋田丰五郎怎么又突然想通了，要将这本什么什么剑法书送给我呢？”
“疋田大人说，”阿国的脸上抹过一丝羞涩，顿了一顿才开始模拟疋田丰五郎的口气，“明智家的小子，从此以后要代替我保护阿国。如果学不好剑法，那可是要没命的哦。”
阿国的最后一句话，光秀听得恍恍惚惚的。有好多谜团，不过慢慢搞清楚也不迟。现在最重要的，是一种生存的实感、对于生命延续的渴望使他心情澎湃。
学习剑法保住性命，象骑士保卫国家一样保护好身边的阿国小姐，这当然比什么事情都重要。现在，生命之钥就在手上，微笑的阿国就在身边。他要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在这混乱的世界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路！
第二天，光秀做出决定，把所有护卫武士都赶回明智城。
“你疯了吗？或者说，你已经不再珍惜生命了？”阿国不理解地问道。
“你正好说反。我曾经死过一次，所以知道借助外部的力量，终归是不可靠的。现在，我要锻炼自己的力量。也许会在路途中遇到危险，但是人类和其他生物的区别何在，你知道吗？”
“不知道。”
阿国去摸他的额头，最近她经常要做这样的动作。看来因为稻生原上的刺激，光秀变成了很容易发烧的体质。
“我们在危险中，探索到了更辽阔的生存空间。”
阿国手搭凉棚，朝头顶眺望。
“喂，站得太高了，听不清楚！”
“哎哟……咵嚓……”有人从树顶上重重的摔了下来。犹自不知死活的扮酷咧嘴。
“你不觉得发表演讲的时候，站到最高的地方会比较帅吗？”
阿国一边摇头一边耸肩。
鬼话连天的光秀，她不能理解其话中含义。可是随后她也渐渐了解到了部分，遣走护卫，目的之一是想更好观察周围的世界。护卫武士的存在，使光秀无法靠近附近民众，因此无法了解这个乱世的本质。
一路经过中山道，阿国和光秀在繁华的京都玩耍了几天，又向伊贺前进。这已经不是前往出云的必经之路，不过却是阿国的建议。“既然要看，就去日本最贫困的地方看看吧！”于是两人就去了伊贺。伊贺是京都以南的山区，与京都只有一天日程，却象是另一个蛮荒的世界。那里山道艰难、土地贫瘠，人民生活困苦。日本最贫困的地方和日本富裕的京都竟如此挨近，光秀简直不敢相信。
赤地千里，路有尸骨，这才是真实的乱世光景。“怎么样，光秀惊讶吧！乱世之所以成为乱世，不止是因为城堡里的老爷们想打仗，更因为人民生活不下去，他们需要打仗。向富裕的邻国抢劫粮食、靠战争时老爷们发出的军粮来度日、杀死敌人抢走女人来过日子。怎么样，光秀对于这种生活方式有何感想？”
阿国对乱世的认识挺深刻，也许是因为她去过很多地方的缘故。光秀心想，欧洲的医生不关心非洲的瘟疫，并非因为非洲人不属于人类，只因为距离太过遥远。人们经常说，如果近在咫尺，那么尽一份医德也无所谓。
然而这一景像就在光秀眼前，近在咫尺。
“龙姬，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出云之国吗？”光秀不禁困惑地，朝向空中喃喃问道。
龙姬没有任何回答或者提示。
就这么，光秀带着疑问和探求之心，跟随阿国在伊贺境内某个小山庄里住了几天。这里是奇异的伊贺国，这也是个奇异的小村落。至少对光秀来说，他是第一次见识所谓‘忍者的村落’。村庄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全部都是忍者。据说在伊贺这样的村落非常多，世人又将其称为‘伊忍村’。
（作者：日本的忍者村，到现在仍有一些作为观光地存在。参观忍者训练场，大致可以了解到古代忍者们艰苦的生活光景。）
在这里，光秀首先弄懂的是忍者和武士的区别。这两者都是受到雇佣，可以为主人效命乃至战死的人。可是他们的待遇差别，却未免过于巨大。武士位于士、农、工、商四大阶级之首，他们无论生还还是战死都是一种无上的光荣。忍者则是卑微的、不能被排入四大阶级的‘差别民众’。所谓差别民众，是与一般民众有天差地别，不能将其称为‘百姓’的。如果忍者为某个君主雇佣并战死，他们就象灰尘一样消失在宇宙之中，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不过，阿国却很喜欢这样的地方。也许是舞娘的身份同样卑微，阿国在这里显得更活泼，更快活。
“光秀应该知道，忍者和武士一样并不是自古就存在的东西。因灾害失去了土地的人、因战祸背井离乡的人，他们的活命之路只有两条。要么行劫为盗，随时等待官府的剿灭；要么成为忍者，被官府廉价雇佣而悲惨地活下去。无论哪一条，都是艰苦的道路呀！”
阿国说的话，光秀似懂非懂。
“太复杂了，我以前只知道武士生活在白天，忍者却属于黑夜。到了白天，忍者就躲进自己的影子里面，象冬眠的熊一样开始睡觉……嗯，这其实很酷。”
“笨蛋！”阿国笑骂，“这又不是在编小说。这也不是你发挥文学才能的地方，不然的话，小心你身后的影子。”
光秀吓了一跳。他这才发现，好几个年轻的忍者已经杵在了身后。乖乖不得了，他忘了自己身处于忍者的村落呢。现在不是白天吗？这些人干嘛不去睡觉？
“我没有说你们坏话哈，说你们象熊那是一句至高无上的赞语……咦？”
好象谁也没听他说话。很快，忍者们便自顾自的散开了。
阿国发出一连串的娇笑。
“武士的子孙是白天的统治者，那些忍者不会接近你的。”
“到了晚上也不？”
“永远不。所以光秀也接近不了，所谓真正的忍者世界吧。”
阿国这句话听上去很对，不过言之过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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