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念佛舞
公元一五五三年春天，戴着凯旋之冠的光秀回到了明智城。当然，还带着织田信长丰厚的谢礼。
“光秀殿下初阵得胜，可喜可贺！”
在大殿之上，光秀接受着家臣们的贺喜。包括土田城主在内在所有家臣尽皆到齐，明智一族似乎感到昔日的荣光霎那间还归回来。不仅如此，以五百兵大胜柴田、林军两阵的成绩，更让人感到吃惊与骄傲。
凭此战功，斋藤道三方面的封赏也不会少吧。然而在战国时代，比拥有土地强兵更重要的，是拥有一位明主。
为应付那些早早在明智城恭候他大驾的家臣，光秀整整忙碌了一天。到了晚上，他才有时间把小见姬、国友又五郎和阿国召唤到偏殿。
一个阿国未曾见过的美少女走进来，亲昵地坐到小见姬身旁。
“这位是归蝶，阿国。”
阿国很恭敬地行了个礼，而归蝶只是随便点了个头。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小见阿姨。”光秀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是问光安出家的事吗？他说把明智家交给你很放心，所以也该功成身退了。”
光秀打了胜仗的消息传回来后，明智光安就进入比叡山出了家。据说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退位让贤的老人通常会出家为僧，为家族的繁荣祈福。
“这件事情等会再说。”光秀的语调变得激昂，明智光安的事情当然也是他心中烦恼之一。“我想先问归蝶的事。”
“归蝶怎么了？”小见姬望了一眼女儿，又心虚的低下头去。
回归明智城的归蝶，打扮非常艳丽而华美。这种美是超越她本身年龄的成熟、性感之美，可见在出发之前，她的丈夫织田信长尽可能给她添置和服玉饰，以让娘家确信这是一次正确而美满的婚姻。然而另一方面，过于浓厚的化妆也压倒了归蝶本来年纪所应有的活泼。
“光秀好象已经猜到了。”归蝶楚楚可怜的答道，香肩微微颤抖。
小见姬和她身边的国友又五郎，惊诧地相视一眼。
“不错，我应该是猜对了吧。”光秀道，“归蝶不是斋藤道三的女儿，是不是？”
小见姬娇躯一颤，国友又五郎用力扶住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一个叫千早的女孩，是归蝶的孪生姐妹吧。我见过她，归蝶和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刚见到归蝶的时候，我还以为……”
国友千早，是协助他完成乐市乐座的人。他当时就很奇怪，到底国友家和明智家有什么渊源，国友千早这么卖力帮自己在商人圈宣传。
“光秀这孩子聪明得紧，他都猜到了。”国友又五郎深情地看了小见姬一眼，转过头来答道，“不错，归蝶和千早都是我和你小见阿姨的孩子，她们是孪生姐妹。当年明智家拒绝斋藤道三的提亲，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已经有了丈夫，这个丈夫就是我赖隆，明智赖隆。”
虽然是预料到的回答，光秀还是呆滞了一会儿，脑袋里面有点混乱。
难怪国友又五郎要弃官从商。自己的妻子成了别人的妻子，自己还要被看作是那个人的属下，是男人都受不了吧！
次日，明智族在城外的寺院中进行了镇魂供养（くよう）的仪式，超度稻生原上战死的敌我双方英灵。这个仪式本来简短，出人意料的却引来了远近许多町民的围观。其原因是，传闻中的美女阿国的出场表演。
“光明遍照，
十方世界；
念佛众生，
摄取不舍。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著名的念佛舞。由阿国所创，后来成为歌舞伎的起源。阿国，原本是出云大社的巫女，在各国巡回演出目的是‘劝进布施’，也就是为出云大社的修缮筹募资金。从不为武家贵族表演的阿国，为何舍弃初衷而在明智城外的寺院中演出念佛舞，这一事件的真相无数年后跟随光秀这个人物一起，成为了战国时代的无解之谜团。
“阿国的舞蹈，是不是过于艳丽了？”观赏着念佛舞的归蝶，时而以不愉快的口吻进行挑剔。
“不会呀。很美，而且不愧为念佛舞，让人觉得庄严和圣洁。”光秀不明白她的动机，所以随口回答。
“圣洁？您是在说一个舞娘吗？”归蝶轻蔑的笑声，遭到了光秀不快的回瞪，她只好低下头去。
归蝶是满怀喜悦心情回到明智城堡的。不仅因为织田信长允许她常回娘家，更是因为光秀的关系。那一天光秀如天神般降临，在那古野城下对城内振臂欢呼，说道信长方已经得胜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一种松懈与疲惫。与此同时，信行的影子也从心里悄然撤退，换上来的是光秀那高大英俊的胜者形象。
本以为自己的姿色同样足以引起光秀的注意，确实在光秀第一次见到自己时也表现出了极度震惊。可是后来才知道，他把自己误当作了妹妹千早。此后，对千早抢先一步的嫉妒心还未消退，又来了个以亲密姿态出现在光秀旁边的阿国。
装饰衣裳远不如自己华丽的阿国，确如光秀所说，浑身上下看不到半点故作妖媚的姿态。恰然相反，她仿佛为自己足以倾倒众生的姿色而深感羞愧，才会以优雅的艺风来减少美貌的诱惑力。结果是她的舞姿向更高的艺术层次发展，而她本人也在这领悟中超越了局限于容貌和身段的俗世美，落落而升华为归蝶所无法与之较量的倾奇之美，这也是归蝶妒嫉她的根本原因。
阿国表演完毕，她一边擦拭汗水，一边迈着轻灵的步伐回到光秀身边。看到这一情景的小见姬，不禁微颦眉头。这两个年轻人，未免太不懂得人情事故了。
“光秀，在众多家臣面前，还是让阿国坐到又五郎那边去吧。”小见姬小声提醒道。
国友又五郎因为是商人身份，远远的坐在观席的最下面。
阿国骤然惊觉，惶恐地站起来。
然而光秀的反应，却是一把扯住阿国的袖子。
“为什么不叫又五郎一起坐上来呢？”
“你说什么呀？这样坏了规矩。”归蝶生气地在一边叱道。
“规矩？”光秀大笑，“担心因座位而坏规矩的人，自己却在弄坏整个国家的规矩，这算什么事呢？”
“你说什么呀。”
“难道信行的叛乱，不是归蝶你在挑唆吗？”
光秀的声音不响，归蝶却听得清楚，脸色因而一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还要我详细说明吗？”光秀把一张信纸丢到归蝶面前，“这是你在不久前写给信行的秘信，要他在信长去圣德寺以前将其暗杀，有这么一回事吧。”
织田信行竟然把这封信交给了光秀。归蝶看也不看，只是将那张纸狠狠的揉成一团。
“可惜男人们爱惜自己的名誉，超过爱惜他们的情人。没有依我的计策行事，信行的战败是咎由自取。”
光秀愤怒地举起手，象是要照她打去。可是归蝶却用同样愤怒又悲怜的神情回瞪他。
“这只是城堡里面经常发生的故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一个没有人疼爱、连奴婢都不如的女主人寻找自己存在的价值，你认为这是弄坏规矩，弄坏了你们男人定下的规矩吗？”
阿国扯了扯光秀，让他把手放下去。光秀扫了一眼四座，只见不明所以的家臣们正向这边望来，只得叹了口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用西方的道德观来审视东方问题，似乎到处碰壁。从情义爱情到家庭婚姻，这武士城堡里面发生的一个个故事，似乎都拥有将他个人的道德理念撞得粉碎的力量。
光秀怔怔地抬起头，望着天空中散落多姿的云彩。如果能象那些云彩一样，不受城堡的束缚而自由到处飘荡，那该有多好呀。
“龙姬，”
“什么事？”那是永远都在身边的声音。
“你说我们离开城堡，去更广阔的地方生活好不好？”
“别问我这个。你要是离开了，我想留下也不行是吗？”
光秀笑了。龙姬的说话方式怪怪的，不过他听得懂，那是赞同的意思。
“光秀，你一个人对着天上说什么？”阿国听得诧异，伸手摸了摸光秀的额头。
好象没发烧，又象是烧糊涂了。
光秀反手一扣，纠缠住阿国的小手。
“我们走吧。”
完了，真的烧糊涂了。
“这么多人，别闹……去哪？”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你不是要回出云吗？我们一起去，我要去西国看看。那个日本神话的发祥地，位于云端之上的出云国，到底是什么样子？”
难道光秀以为在乱世之中，真的有位于云端上面的土地吗？然而望着天真而冲动的光秀，阿国心中竟有一阵悸动。
她说不出半句反对的话，只能不由自主地频频点头。
（美浓之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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