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斥鴳之志(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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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斥鴳之志(六)
在斋藤家,有一段不为世人所知的隐事。
天文十七年,斋藤道三将家督之位让于嫡子义龙,可是没多久又觉得义龙不是当家之材,遂从他手中收回大权。这一事件,直接导致父子间的关系恶化。此后,斋藤义龙在家臣间散布谣言,说自己其实是前美浓守护土岐赖芸之后,而不是道三的亲儿子。这种说法的根据,是斋藤义龙的母亲原为土岐赖芸的小妾。当年,斋藤道三在美浓国守护土岐赖芸手下当差,倍受恩宠。土岐赖芸将自己的小妾赐给道三,这个小妾在次年为道三添子,也就是现在的斋藤义龙。享禄三年,道三仗着土岐赖芸的宠幸,暗杀美浓守护代‘长井长张’成功,自己改姓长井,将长井家领地纳为己有。数年后,道三反旗再举,干脆将器重他的土岐赖芸也逐出了美浓国。此后又在与明智氏的战争中取得胜利,强娶当世第一美女,明智家的小见姬为妻。年近五十的道三对这位小妻子宠爱有加,据说此后更加疏远义龙,一心要立小见姬之子孙四郎为下任国主。
“玩小伎俩而误大事,斥鴳志高。”这是斋藤道三对其子的评价。然而,斋藤道三毕竟有三度谋反的恶名,家臣团并不巩固。斋藤义龙利用家臣中土岐氏、长井氏的旧亲故友,很快就自成势力。被称为美浓三人众的稻叶一铁、氏家卜全和安藤守就,还有长井道利这些拥有重兵的家臣都站在义龙一边,在军事力量的对比上,其父斋藤道三反而处于劣势。为此,斋藤道三在废嫡次年积极与宿敌织田氏媾和,并把女儿归蝶嫁给织田信长。这样,总算使支持义龙的势力不敢轻举妄动。
因此,目前同住在稻叶山城中的父子两人,实际上保持着似亲似敌的关系。斋藤家外表看来势力稳固,时常向周围大名伸出獠牙,外强中干的情况其实道三有苦自知。
光秀和阿国不断交换着眼色。谈话的地点已经移到内殿,斋藤道三毫不隐晦地叙述着自己的不利情势,这样光秀总算放下了一份担心,不过又多了一份忧心。已经被废的嫡子不可能再被立为新主,可是斋藤义龙必不会甘心于这个结果。他想夺得国主大权只剩下一种途径,那就是弑父谋反。想到这里,光秀感到后背阴风嗖嗖。
看到光秀一脸担忧的表情,斋藤道三反而爽朗地笑起来。年高五十九岁的他,笑声依旧是中气十足。
“明智家年轻宗主的风采,我刚才总算见识到了。”
明智光安尴尬地陪笑了几声。聪明的臣下不会在第一次见面就抢走主君的风头,光秀那不懂人情事故的做法让他一直担心到现在。还好斋藤道三看上去并不在意,道三的目光掠过光秀,落到阿国脸上。并不认为自己妻子的美貌会略逊,却也不得不承认阿国的光采照人。
“能被盛产美女的明智家的家督看中,自然不可能是寻常人物。阿国小姐的气质,和拙妻竟有几分相似呢。”道三赞叹。
“大人取笑了。”阿国回答得落落大方,不过脸颊上的红晕也煞是好看。聪慧的她早已觉察斋藤道三还有事要和光秀密谈,就轻盈地行了个礼,“各位大人,小女子先行告退了。”
“等一下。”阿国刚站起来,光秀就跑过去,在她的耳边轻语道,“先别出城了,等我一会儿。”
“光秀殿下还真是多情,连分开一小会都不愿意呢。”光秀的声音显然不够轻,连旁边的斋藤利三都听到了。
光秀的脸一下子红到脖根。他其实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面对阿国有一份亲近感。一旦让她离去,又不知到哪去找她。阿国轻轻推了他一下,嗔笑着退了出去。
“阿国小姐,真不应该是位舞娘呀。”斋藤道三看着她婀娜的背影,不禁叹息。
身为舞娘的女人,不可能成为武家人的正室。可是光秀对身份制度完全不懂,也不知道斋藤道三在叹什么气。道三在光秀脸上看不到任何感触,也就无以为继了。此时,左右侍从已被屏退,道三示意光秀和明智光安坐到他身边。
“尾张国的平手政秀切腹自杀了,你们知道吧?”道三略示神秘地说道。
平手政秀,是尾张国主织田信长的辅佐役。尾张国位于美浓国以南,直接与明智家领地接壤。所以尾张国发生大事,明智家决无不知之理。尾张国的年轻国主织田信长向来行为古怪,举止邋遢,被国人嘲为‘尾张第一大呆子’。平手政秀是在这一年年初切腹自尽的,死前据说留下一封劝告主君改正品行的书信。

“当然知道,”明智光安恭敬地答道,“听说是切腹死谏。”
中国也有古话,‘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在日本,没有能力将主君教育成材更是臣子的最大耻辱,以切腹洗耻反而是让人尊敬的做法。
“表面看来,是这个理由。”斋藤道三对明智光安的观察力并不满意,他把头转向光秀。“光秀,你知道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吧。”
“在我们来稻叶山城之前,织田信长和他的弟弟织田信行分别派人给我写了一封信。”光秀的回答似乎并不贴题。
“哦,”斋藤道三露出感兴趣的表情,“织田信长一定在信中说,他对自己的妻子关怀倍至。而他的弟弟,则说他爱慕信长的妻子,想要得到明智家的支持。打败信长之后,他会娶归蝶为妻如此云云。”
织田信长的正妻,正是小见姬的女儿,明智光安的侄女归蝶。斋藤道三所猜想的事情,在现代人听来也许很滑稽,可是光秀却一声也笑不出来。
“不止如此。”光秀道,“他们都想让我在道三大人跟前美言几句。织田信长希望明智家能从守山城后面出兵,牵制其弟。而他的弟弟信行,则希望明智家派遣使者,把归蝶从那古野城里接出来。”
“没想到,他们这么看重你们明智家,哈哈。”斋藤道三大笑了一阵。其实,他也知道织田家并不把势力弱小的明智家放在眼里。双方都想争取的,是明智家身后斋藤氏的支持。所谓的战前外交,永远是这些重复的内容。开战双方对周边势力能拉拢就拉拢,能让其中立就让其中立。笑声渐淡,道三的表情又严肃下来。“看来,织田家的兄弟之争,已经到大战在即的地步了。”
“您是说,是平手政秀的切腹导致织田家平衡崩溃?”明智光安还是不太理解。光秀和斋藤道三的对话,听得他云里雾中。
“光安,在织田家本来就没有平衡可言。”斋藤道三因为不得不向他解释,而略显不快。“织田信长本人的品行暂且不说,织田家还有一个传言,说织田信秀是被信长下毒害死的。平手政秀的切腹,真正原因是为此传言而苦恼吧。”
织田信长弑父的传言是这么回事:织田信秀是织田家的上任家主,他的继承人是长子信长。可是不断长大的信长,在本国的风评却一天不如一天。在妻子土田夫人的劝告下,信秀终于决定废除嫡子,要立次子信行为继承人。就在准备宣布这一消息的当天,织田信秀和信长两人共进早膳。那是一个春风和丽的上午,织田信长单独一人来到家臣们面前,冷静地宣布父亲在膳间暴疾而亡的消息。那一年,织田信秀只有四十一岁。这位身体一向硬朗的大名为何会死得如此突然?这件事情后世的历史学家也没有一人解释得清楚。此后在织田信秀的葬礼上,信长也是不屑以礼,只用一把稻草丢向父亲,就扬长而去。
在信长继承家督之后,土田夫人显然是掌握到了某些证据,才突然写信给所有家臣,要求他们弃信长而拥立信行。而平手政秀却在对信秀的‘义’与对信长的‘忠’之间徘徊,无法忠义两全,只得以切腹收场。死后留下的死谏书,算是对信长的最后警告。
“这些传言都是真的吗?”光秀明知很傻,还是傻傻的问了一句。
“根据忍者的情报,应该是真的。而从土田夫人亲自出面,诸家臣又大多站在信行一边反对信长这些迹象来看,也不会有错。”斋藤道三耸耸肩,脸上却是一副笑不出来的表情。“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被义龙那个不孝子害死。在这个乱世,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光秀也对自己这么说。道德观念和准则有点出入,可毕竟和他没关系。只是斋藤道三那平静的口吻、淡然的悲怆,重重的在他心头敲击了一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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