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斥鴳之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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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斥鴳之志(五)
一个有趣的话题,日语中的‘铁炮’是一个多义词。利用火药的爆发力将子弹飞射出去的铁制武器,作此解释时大多指枪统,不过有时也是枪支、大炮等火器的统称。此外,它还有如下各种解释:浴室里的烧水铁管、剧场里的最前排坐席、相扑动作、拳头手势、紫菜饭卷、河豚、胡说八道(铁炮话),一去不返(铁炮弹)……真是万能,象上帝一样的字眼呀!
光秀从商人又五郎手中接过铁炮。
他的气质威风凛凛。
他的衣袖随风飘舞,宛如古代将军的战袍。
他举起铁炮,如关公挥舞自己的大刀,又如鲁班在拨弄各种精工巧器。
他,轻启薄唇。
“铁炮!”
“铁炮?”斋藤利三紧张地看着他。
“我以为日文中的铁炮……”
“以为怎样?”
“是好吃的紫菜饭卷。”
“哎哟……”斋藤利三嘴巴一歪,把舌头咬到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
“道三大人,真的要我持这种东西打靶?”
“光秀殿下,不会因为没有用过铁炮而胆怯吧。”利三捂着嘴巴,仍忍不住在旁边轻嘲。
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的明智家督,他的出场方式实在太惹眼了。连利三这样不容易妒忌人的人,也会因为找到一个嘲弄的机会,而变得兴奋起来。
斋藤道三正在打量光秀,和光秀打量手中铁炮是同一副表情。这是个漂亮的年轻人,不过‘漂亮’这个词,用在小姓(侍童)身上才算是赞语。而用在武家子弟身上,则显得过于矫情。还好,他有双同样漂亮,却隐藏着沉稳和敏锐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深藏的东西比武士刀还要锋锐,足以让它的主人安享人间的生活。
斋藤道三的目光又转向光秀身后。跟在他后面的,是以美貌与舞姿闻名于世的出云阿国,以及以新阴流剑术名动天下的疋田丰五郎。不用介绍,斋藤道三也认得出他们两位。被这两人簇拥着出场的光秀,的确是有点惹眼。他甚至生出与利三相同的念头,觉得在某些方面挫挫这个青年的锐气,也无甚不可。
“光秀,没有用过铁炮吗?”斋藤道三的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特殊意味。铁炮这种新事物,其实道三自己也是首度接触。“不过不要紧,随便试试吧。”
“是。”光秀应道。这位道三大人,似乎比想像中要容易相处。世人所评价的老奸巨滑、城府深厚,在表面上并不见端倪。不过,又可能是最顶尖的奸恶之人,所以才能如此高明的将真正的自己隐藏起来。
铁炮商人又五郎擦燃火石,点着了光秀手中铁炮的引线。他的嘴唇蠕动,似乎想提醒光秀点什么,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任何话。光秀看了他一眼,然后托起铁炮,扭头望向远处的靶子。
一声轰鸣过后,周围传来一阵轻笑。
“未中靶!”远处的武士宣布。
“姿势是很帅气,可惜没打中呀!”利三道。
“没有被铁炮的轰鸣声吓到,已经是好胆色了。”斋藤道三道。站在光秀身后的明智光安,因为没有心理准备而被震耳欲聋的声响吓得面如土色。对于一个没有碰过铁炮的人来说,那声音就象是地狱恶魔的咆哮声。恶魔面前被吓得惊魂不定,是一点也不奇怪的。斋藤道三一上来并未提醒光秀,似乎有些看笑话的促狭意味。光秀把手中铁炮丢给又五郎,又接过另一支。原来,此时在日本刚刚开始摸索生产铁炮的技术,产出的铁炮也只是非常原始的火绳枪。这种枪装填火药需时很长,因此在进行打靶游戏的时候,只能换着用填装好的铁炮进行射击。在又五郎身边,有几个专门装填火药的下手在忙个不停。
又是一声轰鸣。
“未中靶!”远处的武士语调照旧。光秀看了一会靶子,象是在观察,又象是发呆。随后,他再换过一支铁炮,照原样瞄准。
“未中靶!”第三声轰鸣过后,结果依然。当然周围的轻笑声,也依然。
“光秀殿下,这比射箭的难度要高百倍了吧。”利三在旁边笑着说道。他发出的轻笑虽然不属恶意,可也有些年轻人争勇斗胜的意味。“光秀殿下射击十次的话,究竟能命中靶子几次呢?”
“我想,大约七次吧。”光秀也是轻笑回答。
“七中?”利三的眼睛略为睁大。已经三发未中,如果不是这家伙不会数数,那就是接下去每发必中,这好象不可能。现在的武家子弟呀,连最简单的数学都不学习。
光秀再次把火绳枪举起。这一次,他几乎没花什么时间瞄准。

“正中靶心!”终于命中了。斋藤道三和利三相视而笑,觉得这一击的命中纯属偶然。
“先瞄准再射击会……”利三的话落在空中,已被下一枪的枪声打断。
“正中靶心!”远处武士宣告,竟然又打中了。利三哑然说不出话来,却见光秀侧转脸对他笑了笑。这笑是什么意思,他还没来得及弄懂,光秀又加快了射击速度。第六枪、第七枪,第八枪……已经没有时间跑上去看靶子,十枪射完以后,才有武士向靶子奔去。
连续射击造成的浓浓硝烟,在近处弥漫不散。
“十发,七中。”那个武士宣布结果。斋藤道三不太相信,命令武士把靶子拿过来。这,是用稻草制成的人型靶子,在稻草人身上披着一件皮甲。光秀最后射出的七发弹丸,在皮甲的胸部很整齐地打出了品字型的七个窟窿。
武士把靶子插在地上,斋藤道三围着转了几圈。
确实是七个窟窿,他又数了一遍。
令人难以置信。
“你是怎么做到的?”斋藤道三不解地问道。这个问题过于古怪,在回答前光秀忍不住嘴角翘起了一个弧度。
“是运气吧。”利三插嘴。
“不,不是。”斋藤道三摇摇头。从一介卖油商到今天的美浓国主,斋藤道三不相信运气。尤其,不相信运气会连续七次光临。
“其实很简单。我的第一枪,是在测试铁炮的性能;第二枪,估算子弹的推进力;第三枪,观察风力强度和射击偏差。三枪过后,我大概知道了正确的射击方法,在风向未变之前,闭着眼睛也能打中的。”
斋藤道三思考了一下。闭着眼睛?可怕的家伙,竟然可以闭着眼睛射击……(光秀吐血抗议,这只是比喻啦)
“早听说明智家的新家督是奇异之人。今日一见,还不止是一般的奇异。”
光秀转过头去,和阿国对视而笑。他们都想不到,今天的会面会是这么一个开头。
幸好是叫他打枪。如果是射箭,那一定是十发零中。明智家的面子,自己一个人保证丢光光。
随后,斋藤道三把脸转向明智光安,询问起了明智城下的乐市乐座,还有明智城最近开始的外城重筑工程。他几乎是无所不问,最后甚至问到光秀奇怪的发型。关于这发型,明智光安还记得光秀的解释。
“这是开化头,”明智光安拍拍胸脯,表示自己已经弄懂了。“您知道兰学,我们家光秀在研究兰学。”
很明显是吹牛皮的话,却没有人能看穿。光秀惊讶得不得了。
“哦。”斋藤道三半信半疑地点着头。所谓兰学,是从荷兰传过来的学问。因为全日本会说荷兰语的译者很少,所以钻研兰学的学者通常要从语言开始,花上一生的时间,也不见得能学到多少西方知识和文化。更因为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和抵触,使得这种文化交流异常困难和耗时。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许多的文化碰撞之中,发型文化是最难为日本人接受的内容之一。到天文二十二年为止,虽然西方各国的商人和传教士已经有在日本各地活动,可是只有少数几个武家子弟,追求新鲜而接受了西方人的发型。这些极端异类的例子,又迅速遭到了守旧势力的批评。而在斋藤道三所在的美浓地方,此前还找不到如此大胆敢留西洋发型的年轻人。
“可是我听说光秀小时候不习武艺,只喜欢佛雕?”斋藤道三又问。
如果‘武艺’是指东方人武功的话,那他现在也不习,光秀在肚皮里回答。
“这……”明智光安犹豫了一下。东方佛学的信仰者,大多比较抵触西方文化。可是武家子弟摆弄木雕,那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对着斋藤道三的穷追猛问,他只好打起了哈哈,“光秀这孩子,他的爱好比较广泛。佛雕,只是小时候的兴趣罢了,呵呵。”
光秀对着阿国摇头,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从头到尾,明智光安就没解释正确一件事情。兰学?他既不知道,也不觉得荷兰有什么先进文化。武艺?他没学过,因为英国海军的格斗教官不会。
“总之,请宽恕光秀今天的无礼行为吧。”明智光安啰嗦了半天,终于引入正题了。
“嗯,你是指废嫡的事吧!”斋藤道三双颊气色旺盛。当提到‘废嫡’两个字,他的脸上更泛出血色。光秀转过头,他在斋藤道三脸上似乎看到了夕阳落幕前的最后颜色――漂亮的幽深紫红。
废嫡是什么东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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