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 水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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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没敢轻举妄动。我的后背靠着墙角,坐不像坐卧不像卧,屋里四面墙都镶嵌着红色防水瓷砖,我的胸部以下全浸在黑乎乎的凉水里,就像在澡池子里一样,但这肯定不是澡溏子,我立即想起恶霸地主刘文彩收拾贫下中农用的水牢,估计这大概是小丑协会迎接新领导搞出来的恶作剧,看来这里的主席还真不好当。这个“水牢”比地主那个条件要好一些,上边有天窗能透光,不时有人影一闪而过。开始我还觉得蛮有趣,后来感觉身体越来越冷,不由耽心这游戏对人体的健康可能造成损害,据《唐氏家谱》记载,我的祖上唐荒就是因为坐水牢,受潮受凉后得了尿毒症,我越想越觉得不该这么玩人,我上任后必须搞些改革,至少把水弄成温水,不然这可太不人道了。
师傅,说到唐荒,您可能对我这位祖先不太了解,如果没有《唐氏家谱》,我也是两眼一抹黑,这个家谱已经被烧毁了十分之九,据说当年“文化大革命”之前,还有一场“历史大革命”,不少古代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家甚至科学家都被定论为“统治阶级的代言人”或“封建王朝的御用工具”,神州上下挖祖坟成了时尚,据说头一个被破坏的就是山东寿光县的仓颉墓,仓颉造出了方块汉字,他是黄帝的史官,一九六零年坟墓遭到平毁,到了一九六六年,浙江绍兴会稽山大禹庙和山东曲阜的孔庙、孔府、孔林(“孔老二及其龟子龟孙们”的坟墓)都被拆毁、铲平,接着楚霸王项羽和他的“姘头”虞姬、抗击匈奴的将军霍去病、蜀汉名相诸葛亮、书法家王羲之、清官包拯、民族英雄岳飞、射雕英雄成吉思汗、清官海瑞、作家吴承恩、蒲松龄、吴敬梓、要饭办义学的武训、末代丞相张之洞、大太监李莲英等等历代名人,都成了反革命分子,有坟的被刨坟,有庙的被拆庙。当时除了农民起义领袖是英雄、好人,剩下的全是无产阶级人民群众的敌人。我爷一翻家谱发现算上好人的,只有两千来年前参加赤眉军的唐荒,剩下的祖宗没一个好鸟,当时急了一身白毛汗,就把其他名下的身世资料都烧了,结果我的远祖只有这个尿毒症患者的事情传了下来。这位唐荒身世极其复杂,比如起先叫唐荒,被边城新朝军队抓了壮丁,就改名叫荒唐了,后来他起义投了赤眉军,担当过赤眉军著名领袖樊崇的先锋官,第一个打进了函谷关,亲手勒死了更始帝,据家谱上说,如果“荒唐将军”不勒死更始帝,刘秀就成不了光武帝,中国历史就可能改写,所以关于这位祖先的事被后人弄得很细,一下占了家谱的十分之一。他因为绞杀更始帝刘玄,被上司樊崇扔进水牢,后来逃出来,又改回了名字叫唐荒,当起了平民,起初他就是一个平民,所以算是白忙了一辈子。
前边我好象对师傅您提到过,他正好生在公元一年,中国历史上那一年叫元始一年,汉平帝是政府元首,皇后就是王莽先生的女儿,王先生当然是国丈了。唐荒出生的地方在边城城郊,他有一个哥哥,叫唐丰,这和我哥哥重名,可能是巧合,但也不排出我爸想在儿子名字上搞“返祖现象”,边城不少人姓唐,有位唐八爷已经快一百岁了,这是绝无仅有的一个长寿老人。单凭年龄,城里的男男女女就该唯八爷的马首是瞻,更何况八爷还很有钱。在边城,很少有活过五十岁的,唐八爷就是这儿的活神仙了。唐八爷的名字好记,就是一撇一捺的“人”字。
公元二十二年,历史上叫地皇三年,唐荒在一个苦闷的傍晚,一步三晃地回到阔别了六、七年之久的故乡,他没回家,家里已经没人了,父母早就死了,哥哥是和自己同时离开家的,不同的是哥哥揣着拿嫂子换来的钱往北走了,唐荒拿着用妹妹换来的钱往南走。这两种钱都是八爷出的。所以唐荒一回来就直奔八爷的宅子,因为嫂子和妹子现在都是八爷家里的人。当初执意要到外面闯天下的是哥哥唐丰,在此之前唐荒和哥哥种大麻,不是现在堕落分子吸的毒品,而是用其纤维纺线织布的那种植物,但它的籽是可以吃的,是五谷中的一“谷”,纺织的任务就由嫂子和妹妹负责。他们租的自然是八爷的地,方圆数十里几乎都是八爷的地。他们和八爷还有些亲戚关系,因为父亲活着时叫八爷“八哥”,他们自然叫八爷“八大爷”,这样他们虽然年龄不大,但在边城却比同龄人高出一辈甚至两、三辈。
前边我跟师傅您提过,唐荒八岁时,五行山从天而降,山下压了个猴子,就是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这段事情在唐氏家谱中也有记载,原文如下:
“初始元年,天降奇山,名曰五行,后更名两界山,乡党皆闭户,祖荒独往观之,乃见仙猴囚于山下,语荒曰:吾花果山天产石猴,孙姓,因反天廷受罚,故囚此就刑。荒敬之神勇,持斧以救,而落石复生,终不得解,然与之交日益近甚,常往探之,神猴呼为小友也,荒亦尝与人言:彼我友也。夫祖荒绞杀更始帝,或谓:效神猴孙氏矣。”
关于唐荒后来的家庭生活,家谱中则记载了许多生动画面,其中还有大量资料涉及到两千多年前那个叫唐丰的唐荒大哥。上中学时,我学会古汉语后曾试着翻译了部分残留下来的家谱,所以我可以详细给师傅您讲一讲我这两位祖先的故事,反正我现在是“坐水牢”的唐主席,想出去也出不去,正好借机把祖上的感人故事如实展示展示。据我所知,能讲清自己上四十辈先祖的地球人,目前只有我一个,师傅您千万别不珍惜这难能可贵的机会,要知道我的失忆症随时可能发作,很可能以后想讲也讲不出来了,那残余的《唐氏家谱》又藏在我抽疯的大哥唐丰手上,说不定已被他当揩纸用了,所以机会难得,听不着师傅您肯定一辈子后悔,听完了没准后悔一辈子。
唐荒的父亲死在二儿子十六岁那年,父亲一死,母亲也没挨几天,家里就由大哥熊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了。唐丰决定去长白山挖人参,因为他从小爱上房,所以他认为自己是登山越岭的一把好手,再种地就亏了。他对家人说:“人活一世,关键问题是明白自己能干什么,适合干什么,然后**,这样才会有出息,才不白活!我已经弄明白我适合去挖人参了,我要去挖人参,那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吃了可以长生不老,卖了可以换很多钱,所以我去挖它们。”
开始大家都没在意,唐荒正在院中间劈柴,嫂子刘氏和妹妹唐小丫在屋门口处理一团乱麻,三个人头也不抬地说:“去吧。”嫂子还说:“早去早回,不用惦记家里。”
唐丰说:“当然当然,但是还有些琐事要告诉大家,总而言之一句话,今晚无论如何得把家里的鸡杀了。”
大家这才抬起头:“杀鸡?”
“是的,把鸡……”唐丰用手往自己脖子上比划,“杀,杀掉,是的……”
“为什么啊?”妹妹说,“咱家就这一只鸡,全指着它一天一个蛋,换点油盐酱醋!还给杀喽,疯了吧你?”
“因为,”唐丰皱着眉,沉吟一下说,“以后就没有喂它的了,它就会饿死了,不要等它饿死,与其让它饿死,不如我们把它弄死,再放一些生姜,我想这个味道嘛……”
“你说什么呢,咋会没有喂的?”嫂子说,“我是天天喂的,每下一个蛋,我还额外奖赏它一把麻籽……”
“我也喂了,我还挖蚯蚓喂它哪!”妹妹说。
“你看,这回说到点子上了,以后咱家就没麻籽了,光用蚯蚓,那是不行的……”
“没有麻籽了,咋会没有麻籽呢?”大家放下手中的活,站了起来。
“我把地退掉了,还回去了,还给八大爷了,我们以后不种大麻了,自然就不会再有麻籽了,麻籽这东西你只有种它才会结出来,以后我们不种了,它当然不会自己结出来,更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天上,能掉下来雪和雨,谁听说过天上往下掉麻籽的?唐荒你听说过吗?”
“嘿,没有。”
“还是的吧,你们呢,听说过吗?”唐丰又问刘氏和唐小丫。
“没有。”嫂子和妹妹摇着头蹲下去,突然像坐到炉盖上一样跳了起来,“你把地退了?”
“退了。所以我说得杀鸡嘛。”
“以后我们吃什么,你让我们吃什么?”嫂子叫嚷起来。
“你还没听明白呢,我们以后不在一起了,我不是去挖人参嘛,我去挖人参了……”
“我没问你吃什么,我是问我们剩下的,不去挖人参的……”
“你听我说完啊,我一个一个说,先说唐荒,他是我亲弟弟,我比他大,我是他哥哥啊,我去挖人参了,是吧?他不行,他挖不了人参,为什么呢?很简单,他不适合,他是个扁平足,我对他非常了解,我是他哥哥,他什么样我非常了解,唐荒,你是扁平足吧?”
“是吧,”唐荒直起腰来,提着斧子,茫然地看了看嫂子和妹妹,“我是扁什么足吧?”
“扁平足。”妹妹吐字清晰地告诉他,“大哥说你是扁平足。大哥,啥叫扁平足啊?”
“你们看,唐荒你把鞋脱掉,到这边来踩个脚印……好,大家看到没有,这个脚印是什么样子的,你们再看我这个……两者有什么不同?是的、对的,显而易见,他留下的脚印是整个的,说明他的脚底板儿是平的,这就叫扁平足,而我的脚印中间有很大的空处,看看是不是?”
“真的,你俩一点不一样啊!”妹妹说着也想脱鞋踩一个,被嫂子制止住:“你疯了,姑娘家咋好露那地方?”
妹妹吐了吐舌头:“大哥,你这种叫什么足啊?”
“我这个……它就不叫扁平足,你二哥这个就叫扁平足,唉!这种扁平足,它是不适合走远路的,更不要说翻山越岭了,更不要说翻山越岭去挖人参了,唉,没办法,这是天生的,这是很不幸的,是的,是很不幸……”
“二哥……”妹妹红着眼圈儿同情地看着唐荒。
唐荒脸色涨红地盯着自己留在地上的那个清楚的大脚印,右手的指甲一个劲儿抠掐着斧头柄。
“不过二弟你不用自卑,因为这不是你的责任,从你本意来讲,是不可能希望自己是个扁平足的,从你平时的言谈举止来看,你也是个有志青年,虽然不如大哥我胸有成竹侠肝义胆,但也称得上海阔天空虎踞龙盘,所以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昨天我彻夜不眠为你思前想后,梦中突然灵机一动,啊,我想出了好主意,你虽然是扁平足,不适合爬山,但是你适合游泳啊,你看那些鸭子,都是些扁平足啊!如果你下定决心,在海上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具体来说就是去南方捞珍珠,我的天啊,那岂不是变不利为有利化腐朽为神奇!珍珠,虽比不上人参,但也是极好的东西,吃了可以延年益寿,卖了可以换很多钱。我说兄弟,你说大哥我为你想的这条金光大道是不是前程似锦风景如画?”
“大哥,”唐荒眼含热泪一个劲儿点头,“谢谢大哥,难为大哥你这么样地替我操心,我要再不知好歹,我还算个人吗?我这就收拾一下,连夜奔南海,捞不着什么珠不活着回来见你!”
“珍珠。”妹妹吐字清晰地告诉唐荒,“大哥说的是珍珠。大哥,珍珠是啥东西,长啥样啊?”
“珍珠啊,很漂亮很漂亮,五光十色五彩缤纷,大的有人脑袋瓜子那么大,小的有鸡蛋那么大,放一颗在屋子里,前后院都能照得锃明瓦亮,美极了妙极了,美妙极了!”
唐荒、妹妹和嫂子纷纷张大嘴巴,吐着的舌头滴滴嗒嗒往下流口水,大家的眼睛里折射着珍珠的光芒。
“要是有了这么样一件东西,以后纺线织布可不愁了,想啥时候干就啥时候干,也不怕呛嗓子熏眼睛了!”嫂子憧憬着珍珠灿烂的日子。
“我的可怜的不会享受幸福生活的死心眼一条筋的傻嫂子啊!”妹妹变得格外活泼,“我们有了珍珠还纺哪门子布啊?卖上三、五颗就够我们消费一辈子的了,以后我们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了,哎呀,明天得抓紧时间学些上层社会的交际礼仪,还得学打牌、打猎、打球、打扮、打岔、打秋千……”
“打岔还要学吗?”嫂子边眨眼边倒吸着凉气。
“当然喽,人家上层社会那里不叫打岔,叫幽默!”妹妹得意忘形地摇头晃脑。
“聪明!有学问!还得是我妹妹,见识不俗!”唐丰夸奖着,“这就开始说到小妹你了,你呀,是个勤劳善良美丽动人的大好姑娘,不光长得楚楚动人,而且聪慧过人,我就不和你绕什么弯子了,我问你一句话,支不支持你二哥去捞珍珠?”
“支持,坚决支持,百分之万地支持!”唐小丫一手插腰,一手握拳举着做宣誓状。
“好!我是这么样替你考虑的:首先,你看大哥二哥我们俩说话这就要天南地北上山下海,挖的挖,捞的捞,就不可能继续像往常一样给你无微不至的关怀了,不但没办法照顾你,像你二哥这样能吃能喝的主儿,他自己还不知道咋才能混到海边呢,他缺东西啊,缺啥,一个字:钱!两个字:盘缠!其次,你自己在家没人管没人问,且不说洪水地震这些天灾你束手无策,且不说兵荒马乱这些你晕头转向,你的一日三餐就是个问题啊而且是非常严肃的问题;综合上述这些问题,又结合我们的实际情况,最重要的还是考虑你对你二哥死心塌地的支持和拥护,我无论如何也得给你这个表现亲情的机会,所以,我把你,卖了……”
“啥,把我啥卖了?”
“不是把你啥卖了,是把你给卖了,卖给八大爷他们家了,多好,一步就跨进大户人家的门槛儿……”
“把我卖了,嘿,把我……把我卖了?!”妹妹吼叫了一声,脖子一搭拉,就往地上摔,幸好嫂子手疾眼快,一弯腰将妹妹抄在怀中,大呼小叫,前心后背一通乱捶。
“瞧把她高兴的,也难怪,谁摊上这么喜庆的事儿能保持不骄不躁啊?”唐丰瞧着妹子,笑容可掬。
“呸,这是高兴吗?瞎子都能看出来,这是气昏过去了!”嫂子泼口大骂,“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你说卖就给卖了,四口人一下走仨儿,我连个伴儿也没有,往后日子咋掂对啊?”
“你别急啊,我早给你掂对好了,我是把你俩儿一齐卖的,钱都收了,一来你们做伴儿可以互相照顾,二来也解决了我的盘缠,啥叫一箭双雕啥叫俩儿好搁一好,这就叫俩儿好搁一好是好上加好!”
唐丰话音没落,看见媳妇一翻白眼也趴下了,他叹了口气:“唉,现在的人啊,经不起一点高兴事儿……”
“哥,”唐荒战战惊惊地说,“我看她们不像高兴的样子……”
“瞎说,你看不见她们乐得都脸通红上不来气了吗?”
“那咋一人一嘴白沫子呢?”
“是吗?去去,弄盆凉水来啊……”
“这情况用一碗就够了。”唐荒端出一碗凉水,喷醒两个女人,顿时院里尖利哭喊响彻云霄。
唐丰恼羞成怒,举起斧子威胁道:“谁再哭砍死谁!”
妹妹胆小,把手指塞进嘴里,身体一抽一抽的,不再发射刺耳的声波。嫂子怒目而视,叫道:“姓唐的,你等我爹来,不把你给骟了的!”
割除牲畜的睾丸或卵巢是唐丰的岳父刘老根儿主要的谋生方式。
大哥听了这话,显然有些胆怯,明显地结巴起来:“你你说这这这都没啥啊一用,你你嫁谁谁就就啊就得听谁谁的,这是是是是王八屁啊……规规规定……”
说完他从身上掏出个荷包扔给唐荒说:“这是卖妹妹那那那份儿,我先走走了……”
他一转身就没影了,空气中还弥漫着他的结巴声:“……我我我去挖,挖挖挖人人参……”
大哥走后,大家冷静下来。唐荒说:“大嫂,你说现在咋整?”
大嫂没精打采二目茫然,妹妹倒精神过来:“二哥,事已至此,说啥也是白扯白了,我被亲哥哥卖了,只好认命,大不了当牛做马任人蹂躏,不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一定克服困难,在逆境中严格要求自己锻炼充实自己,努力早日成为一个合格的受宠的日后有机会狗仗人势的女奴;嫂子一生命运坎坷,二哥就用你手中卖我的钱,赎回嫂子,让她回娘家去吧;只苦了二哥你:没了盘缠,一路乞讨,顶风冒雨,去捞珍宝,大义凛然,世上难找,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的二哥呀……”
听了小姑子的话,嫂子倍受感动,她擦干了眼泪擤干了鼻涕挺起了胸膛:“叫一声我的好妹妹你真太伟大,嫂子我受了鼓舞啥也不再怕,再说那八大爷,年高体格差,看着是银枪没准是白蜡,就是刀山你让嫂子爬,就是油锅你让嫂子下,我的经验多岁数比你大,让二叔还是赎了你吧!”
妹妹拉住嫂子的手,四目相对情意绵绵。唐荒感动地说:“亲人啊,你们教育了我,我一定捞一百颗脑袋大的珍珠,让你们有朝一日扬眉吐气,穿山珍海味,吃绫缧绸缎!”
嫂子和妹妹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等着你!”
当下两个女人决定,让唐荒带钱走人,去南海捞珍珠,她们共同迎接崭新的奴隶生涯。
唐荒至今还记得临别时小妹的莹莹泪水嫂子的谆谆教诲以及两位亲人亲手烧烤的一对鸡大腿的味道,他在内心中呼喊:“那不是一般的鸡大腿啊,那是亲人在叮嘱我脚踏实地开创美好生活!那根本不是鸡大腿,那是妹妹和嫂子的两颗心啊!”
直到走近八爷的大宅门,唐荒还巴嗒嘴,咀嚼着六、七年前鸡腿的影子,他的内心又开始呼喊:“亲人啊亲人,唐荒来看你们了!”
师傅,不知您有过没有过类似的体会,人在独身漂泊之时,对亲人的思念就如饥饿和寒冷时对食品和火炉的渴望一样迫切,我坐在水牢里,对哥哥唐丰就感到万分思念,这时唐丰的面容十分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我甚至听见他喊:“老二,唐二!”
接着我发现这声音是真实的,天窗口的确露出唐丰的脸,他朝我喊:“唐二,弟弟,你是不是在下边啊?”
下边黑,上边亮,显然他看不清我,我愣了一会儿,激动地大叫:“哥,是我,你怎么在这儿?”
“我听说岛上捉住了一个叫唐伟的西学家,因为得罪了岛主,差点被他枪毙,开枪的瞬间岛主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把你改造过来,就往偏处开了一枪,然后把吓昏的你丢到通天河口,准备对你施以酷刑,我想你有可能是我那神气活现的弟弟唐二,没想到还真是你小子,兄弟,一别数年,你想死哥哥了!”唐丰在上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全都甩到我的脸上。
“什么?”我身子一滑,全身没入水中,连呛了几口凉水,才挣扎起来,“天啊,我怎么总是做这种恶梦!”
“什么恶梦?”唐丰在上边问。
“就是身陷真理岛啊!”我说,“我知道我现在是在作梦,我以前做过这梦,被马尔克斯绑架,他又拿枪打我,其实我估计现在我正躺在李小龙的简易房里昏头大睡哪!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大哥,为我骄傲吧,我现在是小丑协会的主席了,虽然是个民间团体,但毕竟是一把手啊!你听了一定会兴高采烈吧?哈,你瞧我,明知道是做梦,还是跟你聊个没完!这梦真他爸的遭罪,肯定是被子没盖严,不然怎么会梦见泡在水里,糟糕,会不会是我尿床了……”
“兄弟,你叽哩嘟噜说什么呢?咱这可不是做梦!”唐丰在上边喊道,“这可都是真的,一会儿他们一开闸门,你就会掉进通天河,你可要挺住啊!我这就去向岛主求情,让他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你少受一些苦头……”
“你别吓唬我了,”我笑,“我一会儿就醒了,没事!我现在知道啥是真的啥是假的……”
“你是吓得精神恍惚了。”唐丰朝我挥挥手,“挺住啊兄弟,等岛主气消了,说不定就把你放出来了!”
“别逗了,你快离开吧,”我还是没心没肺地笑容可掬,“你不消失,我还不舍得醒哪!”
唐丰的脸一晃,从天窗上消失了,我捧起些水,觉得这梦做得实在太身临其境了,猛听一声巨响,下边的池底不知怎么变得滑梯一样倾斜,随即对面墙壁大开,我象被倒往清洁车的垃圾,飞快下滑,这时我才感觉情况不对,落入激流的一瞬时我不由自主尖叫起来:“这好象不是做梦啊――”
这股激流明显有动力机关操纵,我刚才坐卧的水牢“地板”不仅成为倒我下来的撮箕,还化为推波助澜的工具,简直和炎凉世态里的小人一种性质。巨大的水压如同十只大象压在我身上,全身骨胳发出吱吱声响,我感觉自己象一幅照片镶到厚厚的玻璃板下。
我呛了一肚子水,眼看就气绝身亡,动力机关才停止工作,骤然松驰下来,我挣扎着顺势往边上游,才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巨大无比、盛满水的长条玻璃鱼缸里,有十几条个头儿比我还大的金鱼出现在我四周,直拿嘴拱我,我见过最大的金鱼也不过是暖瓶大小,是日本宠物专家送给巴黎《蓝金周刊》的,那些日本人告诉我,只要给金鱼缸水中不停地、大密度地补给纯氧,金鱼就能长大个儿,我是那家杂志“宠物专版”的编辑兼记者,本来我想负责“时尚女人”版,可孙主任说我的长相适合搞“宠物”,说完她捂上脸趴到白色办公桌上笑个不停,后来我们搞到了一起,经常在这张办公桌上颠鸾倒凤……师傅,我跟你提到过这个女孩没有?她穿绿色衣裙,是个地道的中国人,曾经是我的女领导,她给我布置过任务,让我每周挑一种宠物进行报道,要求必须是不同寻常的玩意儿,我写了日本大个金鱼,还请日本人送了几条给杂志社领导,可孙主任不喜欢大金鱼,说金鱼原本就是大鱼,是中国人经过数代培育,好不容易才弄小的,日本人哗众取宠、画蛇添足,我就找不到什么与众不同的家养动物了,只好开始胡编:说英国正流行养一种叫莎士比亚的蜘蛛,这种宠物结构夸张,每两个小时能织出三磅重的丝网,伦敦市民喜欢披着它上街,而一些苏格兰人喜欢拿它去捕鱼;德国家庭最受欢迎是歌德麻雀,这种麻雀性情温和,对猫都宽宏大度、彬彬有礼,雀蛋上的花纹竟是世界地图;法国流行的最新宠物是肤色华丽的雨果蛇,这种蛇不单能跟着音乐跳舞,还能用身体摆出十个阿拉伯数字、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以及中国的太极图;西班牙则始终喜欢赛万提斯兔,这种兔被关在铁牢子里饲养,它的奶汁既不甜也不苦,既不香也不臭,喝了却比维加牛奶、卡尔德隆羊奶和克维多骆驼奶更有营养,还能治疗夜盲和脚气……这些宠物报道一度引得读者兴味盎然,现在想起来我还有点沾沾自喜,那时我意识到,受欢迎的新闻根本不用出去采访,那些日本金鱼后来叫我炖汤喝了,现在报应来了,师傅您想,这儿都是一人多高的金鱼,每条咬我一口,我也剩不下什么了,此时我的惊恐您可想而知,除了性命上的危机四伏,我更耽心后世之人不知内情,写我的传记时只说:“该西学家最终落入鱼缸后被数条金鱼咬死!”我不成了相声里说的那头“掉茶碗里淹死”的大青骡子了吗,还如何得到群众的敬重?

危急关头,我对身边这十几条“灵感大王”叫道:“我已经好几天没剪指甲了,吃了会得鱼肠炎的!”也不知是不是这话起了作用,反正它们始终没张嘴吞吃我,我使劲扒住缸沿,却无力爬上光滑的岸头,这时马尔克斯和雷梅迪欧出现了,他俯下身阴冷地看看我,问道:“你还是唐丰先生的弟弟?”
我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哼,看在唐丰的面子上,我就留你这条性命!雷梅迪欧,你把这个冒犯本岛主的囚犯安排到适合改造他的部门。这几天我要到各地企业视察情况,岛上其它事物暂时由你负责。”
“请岛主放心,”这个雷梅迪欧象《西游记》中老妖精手下的女怪,抱拳施礼,一副助纣为虐、言听计从的奴才嘴脸。
马尔克斯一走,雷梅迪欧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我的额头:“不识抬举的东西,岛主对你百般抬爱,你竟惹得他老人家火冒三丈,两顿饭啥也没吃,你这没良心的……”
“这事能怪我吗?要怪也怪我学问太大!”我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在现实中你和我是一伙的,志同道合、百般恩爱,可在梦中就去充当岛主的狗腿子……”
“什么梦中?”她不解地问。
“就是现在,我知道我在做梦,说不定你就睡在我的身边……”
“呸!”她用手使劲拧了一把我的腮帮子,疼得我连声尖叫,她却大为解恨,“你以为这是做梦?”
“哎呀呀你轻点儿,”我挣开她的手,“难道不是?”
“马上你就清楚了!”
她叫来两个“伐木工人”,把我扯上来,推推掇掇弄到一个水泥台上,台中有根柱子,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汉字:“斩妖台”。我可慌了:“岛主说过,饶我不死啊……”
“放心,只不过是死罪饶过活罪难免的老套路!我这可为了帮你明白过来……”这娘儿们找了根柳树条,一口气抽了我百十来下,又逼我把整条树枝吞了,然后狞笑着问我:“还觉得自己是做梦吗?”
我已经奄奄一息,垂头哼道:“这……肯定……做梦……”
“蠢货!”她吼叫道,“你把现实和梦搞颠倒了!”
“什么?”我惊得流了一地呵拉子。
“哈哈,看你这德性!不过你也不必自卑,因为在这个岛上,和你一样的软蛋还大有人在,都是身陷囫囵,倍受折磨,无法面对现实的人,才做了无数美梦:有的梦中当了官,有的梦中得了宝,有的梦中有我这美女相伴!大同小异,离不了这三样儿,我倒想知道,你的梦是什么样的啊?”
“我……我三样都做过了……”
“哼,怪不得把梦当真、以真为梦,原来这么贪婪,也不想想,谁能有这么好的运气?不说别的,就说我美女雷梅迪欧,哪个男人会被我瞧进眼去?听你的意思,在梦中与我还很亲热?”她妖声妖气地说。
“岂止亲热,简直……”
“现在明白了吧?”这语气充满冷嘲热讽。
“明白了……”我忍着周身巨痛,“我再不明白不成傻子了?”
师傅,虽然在水牢时我还坚信这是做恶梦,可经过所谓的“通天河”的折磨,以及眼前“斩妖台”杨柳枝的毒打,种种痛苦、磨难的确让我不得不渐渐明白过来:我始终置身在真理岛,什么偷宝书、与雷梅迪欧的欢爱、什么唐主席,都是我这个饱受摧残的人在异想天开,为逃避残酷的现实而做的美梦――因为幸福的感觉不会让人觉得是在梦中,只有彻骨疼痛才让人明白什么是现实!
我为弄明白了真理岛上的现实生活而心惊肉跳,更为知道了“美女之爱”、“宝书”、“唐主席”那些梦中的虚幻幸福本不存在,而辛酸不已、失落至极!明朝有个姓汤的说,天下不堪回首的心境有五种:一是哀逝朋友却经过与死者生前一起游玩之地;二是叹惜乱世时却忆起太平年间;三是垂暮老年忆起自己新婚时;四是花开时节与所爱者陌头上做长别;五就是醒来去寻觅梦中的奇遇――师傅啊,我现在的心情就是姓汤的所说第五种“不堪回首”,这失魂落魄的滋味,要比纯的打击难受千万倍!按马尔克斯所说,火如果象征痛苦、磨难,那品味和叹惜美梦时的痛苦该是最大的熊熊烈火!您想: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现实里的磨难咱都能挺,可那种仿佛真切存在过的幸福转头成空,这情形比吸过毒品的人戒毒的时候更惨。
我“明白”之后,被押解到一个叫“火云洞”的地方,这里是“罪犯”改造的场所之一,我被迫和犯人们在一起劳动,每天要锻制所谓的金轨,岛上的金子多得让我发傻,但很快就厌恶得要命,这种金属又沉又难熔化,搬运和锻制的工作都要比钢铁劳累数倍,每天我都在“八卦炉”前热晕几次,还被成品压成了腰肌劳损的驼子,我平时总梦想活在“黄金国”,现在我只盼金子少些再少些,可“西环”的监工们总是把金子的份量一涨再涨、把犯人的食物一压再压,而且一色儿的素食,我馋得直啃自己后脚跟。一周后我已经干巴得捅两刀也流不出血,所以马建国出现在我面前时,他根本没认出我,要不是他长得有特点,我可能也认不出他来了,他也瘦弱得象只刚出壳的鸡崽子。
“伟哥?你是我朋友唐伟?”他瞪着我,连连摇头,“我伟哥再瘪再薄,也不能跟照片儿似的……”
“我受了通天河的苦刑,差点就真的通向天堂了!”我眼泪巴叉地说。
马建国也在“劳改”,并且比我还惨,在他爸的“无底洞”铺设环岛地下“金路”,已经个把儿月不见天日,这次碰巧运输工作人手紧,被临时弄来搬金轨。我把被马尔克斯绑架后,如何在“斜月三星洞”一时气盛得罪了那老东西经过简单告诉了马建国,没有追问他的事,因为以前从雷梅迪欧那儿听了个大概。我没好意思问,建国当然也不会主动说他的“犯罪史”,但他说起一件事,让我吃惊非小,他是带着李小龙一起到德国来的!刚说到这儿,督工就过来给了我们一人一个大嘴巴,“伟哥你是大智慧的人,你得想办法,这样劳累下去,小命不保了!”他带着哭音说完这话,就被迫与几个犯人扛起重重的金轨,摇摇晃晃走了。我心如刀割,又对梦见李小龙的那些经过大惑不解,但想来想去想不出所以然。
不过马建国最后那话提醒了我,我从来就是智慧不凡,虽然我现在只是一个患了失忆症的西学家,没能像我的老师期望的那样成为伟人,但我知道那只是机缘问题,单论我的智慧,那可不是三斤二两半的猪下水,而是伟大得象一头整猪,那次建国上女厕所撒尿,被公安放出来后,痛苦、自卑得要服毒,就是我用人生大智慧劝解了他,使他苟且偷生下去,我说:“人生有两桩大智慧,你掌握之后就能活好:第一,人得不要面子,就是不跟任何人比,连过去的自己也不要比,比,这种行为根本要不得!人家有的是人家的,人家好是人家好,咱绝不比,烦恼都是比来的,人家活得痛快,你活得变态,你痛苦,那越比越痛苦,所以千万别比人家,越比越觉得自己没面子!谁爱咋咋的,咱们根本没面子,不要面子,这是第一桩大智慧;第二桩就是不要面子得要脸,什么叫要脸?你得先知道什么是不要脸!没等活到底儿就不想活了,耽心自己活不下去了,这是最不要脸的想法!活一天算一天,多活一天赚一天,你这张脸就多存在一天!记住,有命才有脸,没命脸也烂,不要为了要面子不要脸,而要不要面子保住脸,这是第二桩大智慧!”
我说完这番话,马建国大受启发,说不死了,还给我买了酒心巧克力。
师傅您看,我很早就悟出“不要面子只要脸”这样的人生大智慧,绝对是个预备役的伟人!只是我最近接连遭到和精神上的打击,才心生疑虑,琢磨自己是不是狗几把不是,甚至一度自言自语念叨起加拿大作家穆尔的话:“还有什么人比一个本来碌碌无能而却大言不惭地自诩为天才的笨蛋更不足挂齿呢?还有什么人比一个一生装模作样其实仅仅依仗末技骗术的混世冒牌的大师学者更可鄙夷的呢?自称文星下界、太白转世,其实不过是陈词滥调满腹装、唾沫星子满天飞,一口烂牙臭齿、三寸阴损之舌,却叫嚷天下俊杰舍我其谁、世间学问唯我清正――还有比这样的人更下流无耻、可悲可恨的吗?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以此来自嘲、自虐、自渎、自诋,妄自菲薄,破罐破摔。师傅您看,这哪行啊?这不瞎了我的大智慧了?就算种种痛苦磨难如烈火熊熊烧裤裆,我也得挤出我的智慧之水,把这烈火浇它一个精光光,就是有人骂我随地小便,他笑他的,我尿我尿的,而且我要尿到那老王八犊子的嘴里,让真理岛岛主喝唐大西学家的尿!
让马尔克斯心甘情愿喝尿,就得像悟空在车迟国调理三位大仙:那“虎力”、“鹿力”和“羊力”一心讨长生的“圣水”,才着了悟空哥儿仨的道道儿。我眼珠子乱转,决定向秦朝的徐福学习,把老王八犊子当始皇帝。
“我要戴罪立功!”我上蹿下跳,喊个不停,“岛主,雷梅迪欧!我有天大的秘密讲给你们听,就是《西游记》中长生不死之术――”
师傅您可能会奇怪,我在身陷劫难之际,在锻金的“八卦炉”前,怎么反倒睿智起来,竟有了对付马尔克斯的计谋?这就叫猴急有尿,狗急跳墙,我先是对着熊熊炉火,想起一个词儿,叫“欲火中烧”,我们祖先曾把人的七情六欲也比做一个“火”字,接着我猛然又想起张老师,我记得我在他家看过不少书,《西游记》最早也是在他家看的,看了第二遍后,我就能背诵全书,但有些话并不太懂,比如孙悟空被带到冥界,宣布他已到死期,猴子对十代冥王说:“我老孙修仙了道,与天齐寿,超升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为何着人拘我?”我当时还不是西学家,对“三界”、“五行”更是一无所知,张老师后来挨了枪击,有两个混混儿到学校打一个学生,他上去斥责了混混儿,结果人家把他推开,说:“老师管这闲事干嘛?我们是红旗楼沈二儿、沈三儿!”沈三儿掏出锯了把儿的猎枪,瞄向那个学生,张老师扑上去挡在前边,结果挨了枪住了院,我去看他,他说他这次可是捡了一条命,又说什么“这回大悟大彻了,三界皆苦,谁而得安,有欲皆苦,无求乃乐”,我问“三界”、“五行”都是什么,他跟我解释了几句,没等我记全,他就念叨起自己,说他这半辈子如何如何胡涂,总是得到一样,就想另外一样,还说中国知识分子都是他这样,名利心特重,整日的“欲火中烧”,长了工资还想长,进了职称还想进,只为分上一套破房子,成天这个收拾那个、那个算计这个、溜须完这个那个、又得舔巴那个这个……
“哪有什么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啊?”他脸色惨白,倒在床头,肚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像电影里要死的英雄人物一样喋喋不休,也不管我听得懂听不懂,“司马迁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名利本为浮世重,古今能有几人抛?皇帝惊叹江上百舸争流千帆浩荡,大臣笑说眼中只有名利两艘大船,朱熹诗曰:十年浮海一身轻,乍睹藜涡倍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过去有首打油诗:终日奔波只为饥,方有三餐便思衣,衣食两件得温饱,又想娇柔美貌妻,娶上夫人生下子,出入无车少马骑,待到车马替得步,恨无田产少根基,春播秋收称首富,叹无官职受人欺,县令知州总嫌小,需得朝中服紫衣,面南背北称皇旁,又梦成仙把鹤骑,若要世人心知足,石卵也会孵出鸡……”
当时我光顾佩服张老师学问多――肚皮中枪,没打丢满腹诗章,对内容却没往心里去,后来看了秦始皇的传记,觉得这位中国第一个皇帝,最能印证“人的是永无止境的”此类断言:始皇帝一落地儿就随父亲异人成了赵国的人质,小命朝不保夕,此时他最想得到的,无非是安全和自由,可以不那么提心吊胆过日子,等到回国身价起来了,随着时间、环境的变迁,他的也转变乃至膨胀,先要为秦王,接着要夺“仲父”吕不韦的权利,成为真正的秦国主人,又要谋取更大的权势,于是灭六国,一统江山,君临天下,却还没有熄灭之火,开始想永远不死,派人四下访仙求神,淘弄不死药,真是人类欲壑难填的杰出代表人物。结合我们自己的生活,正像张老师所说,有了这样就盼那样,跟始皇心态上是一样一样的,无陇谋陇,得陇望蜀,这无尽欲火是世人心通之物,推论起来,神仙也不例外,就是自称“超升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孙悟空,做了酒足饭饱的美猴王,便想学个长生不老方,有了本事,就要夺玉帝的头把交椅。由此我分析真理岛这位岛主,他现在金钱无数,地位高贵,“西环”组织遍布全世界,现在必定也成了第二个秦始皇,梦想长生不老,我做为西学家,要脱离“劳改”,就需对症下药,搞得好,我就是第二个徐福,拐走五百童男、五百童女倒没必要,把美女雷梅迪欧弄到手,也是唐大西学家的造化。
我知道岛上都有电子监控装置,所以那些大喊大叫立即就能被马尔克斯收到,果然,雷梅迪欧先来了,她有些吃惊地说:“怎么回事,岛主让我带你去见他?”
“岛主视察回来了?”我装模作样地说,“一定是他老人家在五湖四海听了些各国人民对我的赞颂,意识到自己错怪了忠良,呵呵亲爱的,还不头前带路?你老公我的苦日子到头了,好日子开始了,等我立了大功,与你快活快活!”
我被带到岛主的金殿,马尔克斯屏退众人后,笑眯眯看着我说:“唐师傅受委屈了,怪我一时气量狭窄,你的组织问题,我这就可以给您落实下来,恭喜你同志,从现在开始,你是西环组织光荣的一员了!”
“谢谢,”我努力保持平心静气,“岛主如此抬爱,属下感激涕零……”
“别整虚的,”老家伙迅速收起笑容,换上一副严厉的表情,“既是我的手下,就要对我百般献媚、一心巴结,你说你有不死方,还不快竹筒倒豆子,想急死我不成?”
“岛主,这长生方是菩提老祖在半夜三更悄悄说给他的弟子孙悟空的,唤做长生之妙道,全文是: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与仙。”
“这段口诀我也知道,《西游记》中交待道:菩提这番话就是说破了根源,悟空心灵福至,从此得以长生,可照我看这不过是佛道思想混到一起的顺口溜儿,都是一些不着四六的比喻……”马尔克斯不以为然地说。
“岛主是没有参透啊,其实这里只有半句是长生妙道的关键,”我做出一副神秘的表情,“如果照这句话修炼,不成个老不死的才怪哪?”
“哪半句?”
“攒簇五行颠倒用!这半句真言可不是吴承恩写的,他只不过是抄人家的,这是中国上最有名的寿星佬彭祖先生搞出来的……”
“哦,彭祖我知道,他活了八百岁!”马尔克斯立即眼放绿光,“唐师傅,这么说你肯定清楚这话的意思了……”
“我一个西学家,最大的成就嘛,也就是破解了连吴承恩都不明白的这半句口诀,这其实就是彭祖平时吃的中药方子,一共五味药,用五行来做比喻――这是彭祖怕别人剽窃他的科研成果,我们中国人就习惯这样,把一些绝招儿隐晦地写成诗句,让有缘之士去参悟出来,参不出的就是无缘人,所以读中国古诗时,你会发现现代社会所有的科技、文化、思想,什么物理定理、化学公式,什么宇宙飞船、人造卫星啊,什么外星人啊,什么克隆啊、纳米技术啊,早就是中国人玩剩下的了……”
“连克隆和纳米的事儿也有?”马尔克斯眼睛直了,舌头晾到外边,想不起往回缩。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这首唐诗主要说的就是克隆的问题,胡马就是一种克隆动物,西北少数民族的克隆专家搞出来的,这些克隆马能跑能踢,把中原的战士踢残废很多,走不动路,所以万里长征人不还了,中原这边的科学家就呼吁说,得克隆飞将军李广,因为只有他有飞到天上的基因,不会挨踢,这说明中国古代克隆动物已是平常事,克隆人类也进入了试验阶段!”
“哦,哦哦,那纳米技术……”
“那就更普遍了,别说唐诗里比比皆是,就是《西游记》里也说的再明白不过,悟空的金箍棒怎么放进耳朵里的?还不就是用纳米技术!”
“中国人真是太伟大了!唐师傅,你说攒簇五行是五味中药,都是什么药,你整明白了吗?”
“废话!不整明白我敢跑你面前以此立功吗?不瞒您说,我唐家在汉代就是大学之家,《唐氏家谱》提到过这事儿:第一味的金,表示的是银耳,什么叫颠倒用,就是玩对仗,与金相对的是银,是银木耳的简称……”
“啊,我知道银耳,是上好的补品!”
“第二味水,表示的是尿,就是中医常说的童子尿,第三味木,其实是草,就是灵芝草的简称,第五味土,就是灰,是锅底灰的简称,这可是好药,孙悟空就曾用这种药治好了朱紫国国王的双鸟失群之症,如果把这五味药放到一起,那就是彭祖的长生药,吃了至少也能让您活上七百多年!”
“哇噻,太棒了!”马尔克斯激动地数起手指,“银耳、童子尿,灵芝、锅底灰……不对啊,少了一样,唐师傅,还有火呢?火代表的是啥东西啊?”
“唉,岛主有所不知,那家谱在这关键之处遭了虫咬耗子嗑……”我摊了摊手,“现在这火成了他爸爸的千古不解之谜。”
“啊――他爷爷的,这不是让我狗咬尿泡儿,空欢喜……”马尔克斯一把卡住我的脖子,连连摇晃。
“岛主切莫着急,以属下博大精深的学问,只要得到良好的待遇、美味的食品、优雅的工作环境,最好再有三、两位助手,不出二、三十年,就能破解这千古之谜!”
“真的?”马尔克斯转怒为喜,又化喜成忧,“二、三十年,只怕时不我待……”
“话是如此,”我连忙陪上笑脸,“如果搞得顺,也可能一年就可成功,甚至三、五个月也未可知!”
“啊!我的好同志!”老家伙一把搂过我,连亲带啃,“我真是走运,遇上您这样学问大大又忠心耿耿的好人儿!”
“岛主这话一针见血,原来您早把我看得透透的了……”
“那就别耽误功夫了!”他放开我,“都需要谁来当您的助手?”
“我看雷梅迪欧小姐……”
“归你了!”
“我哥唐丰……”
“拿去拿去!”
“我还有个朋友,叫马建国……”
“好说……马建国?不行不行,他犯了纪律,正在无底洞服刑……”
“岛主有所不知,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和这些亲朋呆在一起,有助我提高工作效率,何况这马先生通达医理,不是他提醒,我还想不起戴罪立功这件事,所以一定请您把他也发给我!”
“我只怕他又搞那些变态的花花道道,反倒影响工作进度……”
“所谓王八虽可瞅绿豆,怎奈我是卤水点豆腐!”
“难道你可以说服他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整得好还能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
“真有你的!唐师傅听封,即刻起你迁往蟠桃园,每日享受安天大会上的食谱待遇,专为你成立寿星计划办公室,简称寿计办,你为主任,雷梅迪欧为副主任,唐丰为助理主任,马建国属假释,不能出任官员,就让他当个小干事的吧!”
“多谢岛主提拔,属下一定快马加鞭、分秒必争、尽心竭力、不放空屁、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我把手臂前举,弓步扭腰,与马尔克斯同时大叫:“夜――”
师傅,这下我是一步登天,从一个“劳改犯”摇身一变,成了“寿计办”的大主任!
那“蟠桃园”大概是真理岛上风景最好的地方,桃花如火,绿草茵茵,金碧辉煌的“齐天大圣府”也设在这里,充当了“寿计办”的办公室,我让雷梅迪欧把岛上一些世界名著搬来,摆出研究课题的架式,又让雷梅迪欧去找唐丰和马建国,她毕恭毕敬,对我俯首贴耳,言听计从,一溜小跑去带人。我得意洋洋,趴在书桌旁,随手拿起一本,翻开一看,大吃一惊,却是《五行山下》的书稿,不知怎么混在种种世界名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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