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木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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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时没敢轻举妄动。我发现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茶几上放着半杯混浊的啤酒,叫安东的孩子仍在嚼泡泡糖,不时吹出一个白惨惨的薄膜圈成的球体,他聚精会神看着电视机,屏幕上是卡通的《西游记》;屋里灯光很明亮,在客厅的大吊灯下,侧身坐着一位身材无比性感的绿衣姑娘,她的头发很长,在灯光里象绸缎一样折射出神奇的彩色光晕,这使她的面孔朦胧不清,更让我感到一种蛊惑力和神秘气息;老汉斯、布赫太太、乔治和一个老男人围着一张方桌,轻声曼语地打着麻将牌,那个老男人不时发出几声嘶哑的笑,笑后就要咳上两声,但他仍不停地抽着雪茄;而那位曲线惊魂的姑娘就端坐在他的一旁,象一尊高雅的雕像……
我平稳了心神,才从沙发上慢慢爬起来,透过落地窗可以看见外边黑天昏地,墙角的机械大钟表明,此时已是夜里九点钟,布赫太太最先看到我,她说:“孩子,你醒来了?”接着其余人都把目光从牌桌上转向我,我低了一下头,又迅速抬起:那姑娘肌肤如雪,眼波流媚,绿色系的眼影,配着橘色的腮红及口红,戴着两枚翠玉耳环,让我有种视觉上波动感!她嫣然一笑,洁白的牙齿恰到好处地显现在润泽的两唇之间,她温馨而柔媚,缠绵而娇慵,象春天的一片鲜嫩的新生树叶,自然清新而又艳光照人。
一颗蓝宝石般的星火从我心脏发射到脑海上空,散开成巨大、奇异的孔雀开屏一样的焰火,海水被倒映成蓝金般闪亮,宇、宙变成蓝金色的圣殿、蓝金色的节日,我猜我的眼睛也燃烧着蓝金色的火苗。
师傅,你步入过这种蓝金色的时空吗?
我恍然想起,在冬天的巴黎,我走进一家叫《蓝金周刊》的杂志社,那是一座摩天大厦,通体是蓝宝石的玻璃,象晴朗的天空,大门是金边镶嵌的蓝色玻璃门,那些支柱也象阳光一样,金光闪闪。我来到一个绿衣女子面前,也许是她迎面向我走过来,我们置身蔚蓝天空和金色阳光之间,她说:“你好,唐先生。”
“你好,”我说,“你好,孙主任。”
“这里的中国人不多。”
“是啊?”我看着她,“孙主任你很年轻。”
“谢谢。”
她把我让到一间宽敞的会议室。
“你对哪方面感兴趣?”
“女人!”我脱口而出,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说时尚女人那个版面,我认为由我负责会更时尚更女人一些……”
师傅,现在想起来,我和孙主任的这次谈话,似乎是在求职,但我为什么会到巴黎去找一份编辑工作,这我就百思不解了,按说我在纽约有亲戚,我的工作应该在纽约,然后是我哥哥为研究古典抽疯了,而我因为一奶同胞、血浓于水,再加上他是因为不如我这位西学家,一着急才疯的,所以我很不安,就到德国来探望,没有找到唐丰,被老汉斯收留,因为我们在纽约时一起吃过烤鸭,他又需要我这位西学家,其实我对西学家的称号也并没太大热情,我在内心里一直把自己当孙悟空,我应该有七十二般变化:仅仅是西学家,这简直是对我的污蔑,我应该是哲学家、思想家、科学家、家、艺术家、政治家、史学家……反正我应该是全才的“大家”,但不幸我磕破了头,是意外,原因我想起来过,又忘了,现在一点想不起来了,真的师傅,我得了福特式失忆症!后来老汉斯和另一位叫乔治的匈牙利作家把我接出了医院,我们回家休息了一宿,我还看了一些文稿,是孙悟空被压到五行山下的悲惨情景,第二天我们去一个岛,岛上有参天大树,还有伐木工人,在午餐时间我以西学家的身份给他们讲学,而他们都是马尔克斯的手下,他们绑架了我们三个,是的,我们是中了圈套,自投罗网,那个岛我还记得叫真理岛,岛主就是马尔克斯,天呀,我全想起来了!可是后来怎么回事?我们是怎么平安脱险的呢?怎么从真理岛回到老汉斯的家?我又怎么会睡到沙发上?眼前这位绿衣姑娘是谁?她绝对不是我在巴黎《蓝金周刊》的同事孙主任,我对孙主任印象很深,她们的面孔并不完全一样,眼前的姑娘虽说有点像东方人,可绝对是个洋妞儿,巴黎的孙主任则是地地道道龙的传人,我们自己人!可她在巴黎,我怎么会去巴黎?我应该在纽约,然后是我哥疯了,然后是德国老汉斯,然后是住院、出院、《五行山下》的书稿、伐木工的真理岛、马尔克斯的绑架……
“马尔克斯的绑架!”我说。是马尔克斯的绑架,之后我的失忆症又复发了,什么也不记得,醒来就躺在沙发上。
“马尔克斯绑架后,老汉斯,然后都发生了什么事?”我急切地询问道。
“哦,应该是我们三缺一绑架了他,我们一直在打麻将,”老汉斯说,“可没想到马尔克斯先生也是一位中国通,他的牌打得好极了……”
“这是一副好麻将,”吸雪茄的老男人说,“质地是玛瑙的,虽不算名贵,但这刻工好,每张牌都是精美的艺术品啊!”
“这是唐伟先生从纽约带来的,”老汉斯说,“唐,你的麻将让加西亚爱不释手。来,见一见这位伟大的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家!”
“什么,他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我眼珠子差点瞪掉地上,“真理岛岛主?”
“是啊,过来过来,”乔治朝我挤眉弄眼,“不要摆你西学家的臭架子,不想认识这个糟老头,难道你还拒绝认识美女雷梅迪欧吗?”他指了指那个绿衣姑娘。
“雷梅迪欧?《百年孤独》?小说里会飞的美女?”我几乎昏了过去。
“她是雷梅迪欧,可不是会飞的那个。”抽雪茄的老男人笑着对我解释,“《百年孤独》里雷梅迪欧的原型――哥伦比亚那位老夫人的孙女――是她的母亲,她出生后母亲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你好,”美女雷梅迪欧对我说,“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我说,“你的衣服让我想起了……想起了那位会飞的美女,你母亲现在忙什么呢?”
“她呀,在读马尔克斯先生翻译的《西游记》。”美女雷梅迪欧说。
如果我没记错,马尔克斯是1928年出生的,1982年获的诺贝尔奖,他今年已经八十多岁了。假如我是六十岁,勉强叫他大哥,假如我是三十岁,最不敬也得叫他老大爷。他留着“一”字胡,形状跟鲁迅的差不多,只是笔划更粗一些,眼珠子比鲁迅大多了,有浓密而澎湃的浪花式卷发,长这种随时都象要翻卷跳蹦起来的头发,下边一定是滚烫岩浆一样的脑浆子,难怪他写的都是“爆炸”。
看上去老汉斯和乔治都与马尔克斯十分友好,说明在我第二次失忆的过程中,他们沟通得不错,我也没必要再提起被绑架这些不愉快的事情。他们玩的很高兴,麻将在大吊灯下象一簇簇火焰,燃点起我零零星星的记忆,师傅,您真该为我高兴,失忆症患者恢复一些记忆的幸福感觉,与一个阳萎病人发现自己某天还能短暂晨勃一样,用成语形容就叫喜出望外。
那时肯定是在国内,我和我的同伴们都进入了青春期,都没考上重点高中,整天逃学无所事事,我从爷爷家的小阁楼里翻出了这副麻将,还有一副同样材质但颜色不同的围棋,麻将我留下与朋友们消磨时光,围棋卖给了一个韩国商人,他开了一个鞋厂,生产旅游鞋,那副围棋他掏了一千块钱,又给了我总价三、四百块钱的五双鞋,大部分钱我好象用于购买一台三手“嘉陵”摩托,鞋肯定是和四个老朋友分了(拿鞋的时候我就是照他们的脚拿的,这个印象很深刻),那时候旅游鞋还是新鲜玩意,我记得哥儿们穿上之后,人人都有点儿得意忘形。
肥胖的、招风耳朵的金柱说:“猴子,你还真他爸的有路子,杨丽娟老笑话我那大翻毛鞋,你这是雪中送炭啊你!”杨丽娟是我小学校长的老丫头,小学和初中是我同级不同班的同学,她集攒烟壳、糖纸一类的东西,我们常拿这些东西跟她换烟抽(她偷杨校长的烟丝给我们),杨校长的家以前就住小学对面的住宅胡同里,丽娟考上重点高中以后,她家搬到街心长途客运站附近的楼房,那时我们都已经不怎么和她来往了,只有金柱没事就去找她。他穿上鞋照照镜子说:“我让丽娟看看去……”就呼哧带喘地出去了。
大个子、高度近视的李小龙穿着有点挤脚(我已经给他挑的是最大号的了),他就把袜子脱了,他比我们小,初中没毕业呐,他那届考高中也有体育加试,每天他都在傍晚时分跟马建国借电子表,围着旧庙跑五圈,他说他量过,一圈大约是二百米,他必须在四分零点跑完五圈才有把握考上重点高中,而他通常跑下来都要五分五十多秒,有时甚至花六分多钟,因为中间常被砖头瓦块绊倒,有一次一条沾血的卫生纸也被他当成砖头,因为躲闪而脚步慌乱,自己右脚绊左脚,摔了个大马趴,嘴还磕破了,金柱和王小明都说他笨,他说他鞋不好。这次穿上“好”鞋,没等傍晚,就借了马建国的表,到旧庙外一展雄风,出去时还说:“脚巧不如鞋子妙,瞧这回的,几位哥就等老弟破世界纪录的好消息吧!”其实他需要配付好眼镜才对。
光头的马建国脚最小,穿上以后还有点逛荡,他要拉我去公园:“咱俩儿穿一样的鞋,走在一起一定很好看!”我说那是下边,谁瞅你上边都得叫喊电灯泡成精了,他说“讨厌”,就对着我家大衣柜的镜子,左照右照,照个没完没了。
只有脏鬼王小明穿上后一言不发就走了,后来我们把他从派出所接出来时才知道,这个王八犊子穿上新鞋后,到职工大学门口,见着粗壮一点的男生出来,就踹一脚,如果人家敢看他,就踢第二、三、四脚,那天大概有五十几个大学生衣服、裤子上印上了新鞋印子,还有两个民警的警裤上也同出一辙。派出所罚了他二百块钱。我替他交了,半个月后,他跑来告诉我:“红旗楼沈二儿、沈三儿都叫我打住院了,哥儿们不欠你的了吧?”
红旗楼是当时市委、市政府的住宅楼,那儿的小流氓在全市“立圈”,不少都有猎枪,锯掉了把儿揣在怀里,瞧谁不顺眼就给一枪,张老师就挨过枪,这之前我跟王小明念叨过:“沈二儿、沈三儿把我张老师给崩了一枪,三天就给放出来了……”我和张老师一直有来往,他曾给我一篇作文打过满分!有阵子我几乎夜夜住到他家,把他三千多套宝贝书翻个稀烂,这些书可是张老师的“爹”:文革时他爹把这些书都用涂过蜡的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装了六大木箱,埋在自家菜窑里,他爹被吊起来打成了瘫痪,始终没交待出去,临咽气才告诉了张老师,后来张老师送给他小舅子两本,结果招来好多日本人,跑到他家要出五万元人民币买这六箱书,当时五万块对中国人来说是天文数字。张老师一句话不说,就是个摇头,那些日本人整整磨叽一个礼拜,最后垂头丧气滚蛋了,从此害得张老师落了摇头病,有人说他缺心眼儿,他说:“我那书能卖吗?那是我爹!有卖爹的吗?”
在张老师那儿,谁也不好使,除了我以外,包括他女儿张扬,那些书摸都不让摸,张扬是我哥的同学,两人还有点不清不白的,为这事没少跟我哥哭。我是张老师的宠儿,除了我的作文张老师给过一百的满分,他还说我是“伟人胚子”,他让我随便翻那些书,大多是名著,什么《红与黑》、《包法利夫人》、《海上扃舟》、《母与子》、《巨人传》……说实话,这些书我虽然都是用心看的,可就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唯一让我喜欢的是1955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上、中、下三册的《西游记》,我把它从头看到尾,用了一个星期,又用了三天看了第二遍,接着我吓了一跳,发现自己只要想起其中的一句话,底下的文字就源源不断涌上脑海,而其它书我读过之后,能记住大致内容就算不错了。
我把这事告诉张老师时,他叹了口气,说了句什么“少不读《西游》”。接着不久他就挨了一枪,其实是替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挨了一枪,那学生不是他班上的,事后他住院,那学生的家长连去看他都没看。
王小明说他把沈二儿、沈三儿都打住院的时候,还向我展示了他的后背,血赤糊拉的,长上的地方有很多包儿,是被沈二儿从后边用火药枪打的,他说光顾着沈三儿的猎枪,没想到沈二儿还有火药枪。火药枪里除了火药,还装了碾碎了的唱片,王小明叫人用小钳子一片一片清理了一个下午,现在大概也没弄干净,他还挺高兴,装的如果全是铁砂,他是死是活就说不准了,还有他说:“幸亏哥儿们往后一撞,要往前跑,都他爸的干脑瓜子里了!”
我说:“抄傲,你咋不找我啊?哥儿们眼神儿最好了,保证两小时给你手术完毕!”
“找你?你猴急脾气,还不得拿砂纸给我蹭啊!你猜谁帮的我?”
“李小龙?”
“去鸡毛的,你也不选个好人儿,那毙那眼神给我动手术我还能活吗?我告诉你吧,是杨丽娟,你可别跟金柱说,这毙小心眼!”
按王小明的说法,他把一根磨出斜尖的铁管子(没找着铁棒子)吞在袖子里,跟了沈三儿好几天,下手那天赶的是沈家哥俩儿要坐长途汽车去姥姥家,去长客站的半路他戴上自制的佐罗式黑眼罩,不声不响先扎了沈三儿的后腰(沈三儿住院后摘了一个肾),没想到沈三儿还有力量和他撕巴了五、六秒才趴下,沈二儿就趁机跳到他身后打了一火药枪,受了枪伤后他又扎中了沈二儿的左胸(再深一点就捅到心脏上了),然后他就成了血人,后边是枪伤裂出自己的血,前胸受到沈家哥俩儿血的喷射,“铁管不好,一扎上那血就象自来水顺管子就飞出来!”王小明神叨叨地说。他成了血人就慌不择路往住宅楼里跑,就遇见了杨丽娟。他没想到丽娟一眼就认出了他,把他带到自己家,帮他躲过了警察并拾掇了枪伤。
“她说我身上有种特殊味儿,所以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王小明说这话时得意得要命。
“那是,”我笑,“你总也不洗澡,五十米内就知道你过来了!丽娟不是一眼认的,是一鼻子闻的,警察也几把笨,放警犬啊,你就跑台湾也给你咬回来了……”
“少几把埋汰我,丽娟说我有味儿是说有男人味儿!”
他跟我借了摩托车,跑到农村躲了一个月,回来人又结实了许多。
我们这几个人里,脏鬼王小明最壮,手最黑,胆儿也最大;大个儿李小龙岁数最小,,眼神儿最不好,出的洋相也最多,不过后来考上了重点高中,但并没和我们疏远,他书念得不错,也没看他怎么刻苦;胖子金柱最爱撩骚,心眼最多,口才最好;光头马建国最胆儿小,全身白得象刮了“大白”,上下都不长毛,是个慢性子;我最瘦,尖嘴猴腮,最大方,是个急脾气。我们聚到一起,经常打麻将,地点多在马建国家的下屋,那儿他一个人住,打多久也没人管,但马建国只看不打,有时候看都不看,我们打牌,他看化学书,他还做过一些药膏往头上抹,估计下边也抹过,他一直想改变光秃秃的现状。
我们渐渐长大,李小龙在银行上班了,当储蓄所营业员,收入最稳定;金柱练摊儿卖服装,钱挣的最轻松也最多;马建国在煤矿当技工,活儿不累但工资最低;王小明最惨,在街上当“大板锹”,收入最不稳定;我在街道办的一家法律服务所当法律工作者,替人写状子,有时也代理点离婚案子,比不上金柱和李小龙,但比马建设和王小明强一些。
我们打牌的赌注也从一个子儿一分钱发展到一块,又发展到十块,最后一次打牌的事我还记得,王小明打了金柱,说他“偷牌”,金锁的鼻梁子被他一拳捣塌。我们的牌局从此也分崩离析了。唉,真是奸出人命赌出贼啊!
面对美女雷梅迪欧,我多少有点紧张,甚至感到害羞,我猜我以前肯定不会是这个样子,《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看来有些道理,失忆很像把人推回“人之初”的状态,我有点被“本善”之性牵制了,一受牵制,师傅您能猜得出吧,我就有点呆傻。
我想他们是有所感觉的,老汉斯和乔治一个故做胡涂、一个明显暧昧地笑个不停,布赫太太是唯一专心在麻将上的,她有个毛病,总认为牌里有“十筒”、“十条”和“十万”,她不习惯没有数字“十”,所以总是在错觉中不知所措。马尔克斯就建议我来帮帮布赫太太,这个提议简直是他没病找病,麻将是中国人自己的家伙事儿,在德国,我写诗可能写不过歌德,作曲可能作不过贝多芬,哲学可能哲不过马克思,杀人可能杀不过希特勒,麻将不可能不赢呀?不到两圈儿,三位男士眼睛就都红了,布赫太太面前的纸钞堆得象趴着的大海龟。马尔克斯沉不住气了,而我的兴致刚上来。
马尔克斯:“这不行,先停停吧……”
我:“这哪儿到哪儿啊,支上局就得成宿干!”
马尔克斯:“不行,您不能再给布赫太太当参谋了,在麻坛上,叫个中国人就是泰森,口口见血,我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
乔治:“对对,唐,您忙您的去吧,有工夫再来……”
我:“干什么,这就拿我当苍蝇,开始轰上了?”
马尔克斯:“不,你看雷梅迪欧多寂寞,你们年轻人,华灯初上,街头转转,她还是第一次出远门,瞧什么都新鲜……”
布赫夫人也有点不好意思:“孩子,给他们留点活路吧……”她抓了一把钱给我,让我请姑娘出去喝点什么。
我当然没理由拒绝,我又不缺心眼儿,只有傻子才喜欢死麻将,不爱活姑娘。
晚风凉爽得象清笛的颤音,夜光散发着新嫩树叶的清香。
我和美女雷梅迪欧沿着平坦的方石小路往灯火闪耀的闹市区走,她的长发飘动在夜风中,也散发出一阵阵幽幽的清香,并排在一起,她似乎比我还要高一些,其实这是错觉,她告诉我她身高还没到一百七十公分。
“马尔克斯先生上午喜欢在远离人烟的岛上,下午喜欢到大城市来,我不喜欢人多,这是第一次来法兰克福。”美女谈吐自然,对我并没有什么陌生感。
“其实我也不喜欢法兰克福,人太多!”我说,“你喜欢喝什么,中国的白酒喜欢吗?”
她娇嗔地看了我一眼:“你别有用心!”
她说她们哥伦比亚姑娘都不擅饮,我说我印象中好象也都不白给。“哪呀,我们闻到高度酒头就发昏!”她说。
我信以为真,和她进了一间吊满紫色汽球的酒吧,不停地跟她喝金酒和啤酒,结果她啥事没有,我出来就一步三晃找不着北了。她挽着我,我还不停地跟她侃“浪漫主义”,最后扯到她妈,又说到《百年孤独》里会飞的美女雷梅迪欧。她说马尔克斯被她母亲的祖母骗了,她母亲的祖母被她母亲给骗了。“我妈想到巴黎去渡假,可她祖母不让,还把她关起来,结果她的朋友从楼顶放下尼龙绳,把她拉出窗去,她的祖母一进门,老眼昏花,就看见我妈飘在窗口的半空中,一下子不见了,她就喊我母亲的祖父:孩子他爷,咱孙女儿白日飞升了!这事她又讲给了马尔克斯先生,结果马尔克斯先生来了灵感,塑造出了会飞的雷梅迪欧!”她边笑边说。
“你母亲的祖母叫她的丈夫什么?”我以为自己喝得耳朵不灵了。
“孩子他爷啊!”
“这称呼方式是我们中国特有的,还有什么孩儿他娘、二子他爸,你们外国哪有这么深的文化,都是俗不可耐地称呼对方亲爱的,我说的对不对?”
“可我母亲的祖父就是中国人!是他把我家的文化水平提上去了……”
“这么说你是有八分之一龙血?”我倍感亲切。
“是啊,你看不出来吗?我的耳环就是我母亲的祖父传下来的,他说这还是古董,一千多年前一个叫上官婉儿的皇家女秘书戴过……”美女雷梅迪欧侧着脸给我看她的碧翠耳环。
“那你、那你想上中国去吗?”我靠近她的耳畔装出看耳环的架式,一边嗅着她的发香,一边结结巴巴地问。
“当然,可我没机会,”姑娘说,“马尔克斯说中国是神秘、神奇、最富神韵的国家,他也一直想去,可他始终搞创作,一直没得闲儿。他的创作态度极其严肃,经常为找几个准确的字眼把整本词典翻一遍,为写一个情景,冥思苦想十天半月,以前就这毛病,比如他听我母亲的祖母讲了我母亲飞走的事,就开始想,一个美女是怎么飞上天的?他设计的情节是让雷梅迪欧在家中的走廊上同莱贝卡和阿玛兰达刺绣的时候起飞,可又觉得不容易被读者接受和认可,就卡壳了,美女站在走廊上就是不肯离地而去,他想不出怎么才能让她飞上天,急得团团打转儿,幸亏有一天他猛然看见一个漂亮的洗衣女工往绳子上晾床单儿,因为风大,床单被吹得飞舞起来,那女工死拉着床单又叫又喊,可被单还是被吹跑了,他才灵感迸现、茅塞顿开,一拍大腿说有了,美女有了床单就能飞天了,他认为有了床单这个来自现实生活的因素,一切才是顺理成章啊!他马上坐到打字机旁,美女雷梅迪欧便轻盈地飞呀,飞呀,越飞越高,上帝也无法阻止她飞上云霄……”
“马尔克斯真是死心眼!”我说,“这就是外国文化和中国文化的差距,天使不长翅膀就飞不上天,哈哈,我们中国可不是,等你去了以后,我领你看看敦煌壁画,我们那些女神,光着膀子跟群众一样,也不多长什么,可让她飞就飞,我们就是没理由就飞,这才是真正地无牵无挂的浪漫!如果有翅膀、有床单再飞,那反倒没意思、没品位了!你看过《西游记》吧?孙悟空翻个跟头就上天,我们不靠外物,就是凭借自我说飞就飞!你们那档次、那境界差得太远了……”
“不,”雷梅迪欧的魔鬼身材亲密地依偎我的嶙峋瘦骨,“我也是八分之一的中国人,请你不要把我算到低档次的堆里……”
“那得看你表现了!”我心弦摇荡,色令智昏,不由自主搂着她的腰肢,“你成天跟马尔克斯混一起干嘛,是不是跟他还有一腿?”
“说什么呢?”姑娘急了,“我只是他的秘书,给他冲个咖啡点根儿雪茄什么的……”
“那能有出息吗?”我板着脸说,“那你就赔了,亏了,白瞎你这个人了!跟人得跟真有文化的,咱们中国有句古话,叫鲁班的烧火匠,三年也成好木匠!不瞒你说,我其实就是一个鲁班,真有文化这句话就是形容我哪!我这人啊,心善,见不得暴殄天物,看你如花似玉、国色天香却碌碌无为、蠢蠢不动,我心如刀绞、肝肠寸断、兔死狐悲啊!这么着吧,我也豁出去了,吃点亏收你这个女徒弟,把我一身的中国文化手把手、嘴对嘴都传给你!唉,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那我是不是不能白让你吃亏啊?”这姑娘不傻。
“啊?啊,这个嘛,这个这个这个嘛……”我尽量平心静气,“还什么吃亏占便宜的,不过咱中国还有两句古话: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要想学得会,先跟师傅睡……”
“嗯?”雷梅迪欧眼若深潭之水,“你这算公开勾引我吧?”
“是……是又怎么?”我笑,“问题是肉身被勾引后,你的灵魂能否得到升华?回答是不容置疑的肯定!你将纵身中国的文化之海,扑腾来扑腾去,最后来个鲤鱼跳龙门,就变成八分之一龙血却百分之百龙文化的人上人了,那时候你呼风来风,唤雨有雨,踢天弄井,法力无边,才真叫不枉此一生啊!”
“呼风唤雨?”
“对!”
“踢天弄井?”
“对对!”
“就是说掌握人工降雨和开矿等专业知识技能?”
“不不,这都是比喻!你还得重读《西游记》,这些词儿都是形容你文化高深,上天入地都能行,一通百通样样精!”
“可我连你的作品都没看过,”姑娘忧心忡忡地说,“我怎么才能知道你是真文化,不是说大话?是真师傅,不是臭豆腐?”
“你这是逼着我拿货样啊!”我抓耳挠腮,“我的作品?我的作品说实话就怕太高深你看也看不懂,整不好还把眼睛整近视喽……”
“不,我一定要看,心里有数我才能考虑为灵魂升华牺牲肉身,”姑娘态度坚决,“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好吧……”我想起书房里那些乌七八糟的文字,有点心虚,硬着头皮说,“那我就带你去看我的西学大作,不过你得先答应我,看了不许吐……”
“吐?”
“对……太高深了,一般的胃口消化不了……”
我们回到老汉斯家,他们仍在玩牌,布赫太太面前的钱已经从“大海龟”变成“王八蛋”,看来我一下场,风水就逆转了。
我拉着美女雷梅迪欧径直上了楼,来到书房,一进门便大吃一惊,里边窗明几净,书桌上井井有条,一撂书稿罗列得整整齐齐,那些乌七八糟的内容荡然无存,打开“前言”,我都为作者的甜言蜜语所感动,觉得不看这本书,简直是“不讲义气”!我清清嗓子,为美女雷梅迪欧朗读起来:
《致我亲爱的读者师傅》
读者师傅啊读者师傅,我虽然不知道您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但我打心眼里往外佩服您的一双慧眼,我对您是心服口服了!
想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此起彼伏摩肩接踵,您竟能在堆积如山的文字垃圾中翻腾出这本白纸封皮儿的《五行山下》,便知您的见识已超凡脱俗达到神鬼莫测的地步,只此一事即可测出您是位不为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事物表象所迷惑的狠人儿!
而您放着遍地开花的圣贤之书、君子大道不理不睬,冒着被他人耻笑、鄙视和厌恶的危险,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拿起这种一望书名便知是无稽之谈的著作,其英勇豪迈超过搞同性恋、胜过当劫机犯,简直就是当代的荆轲、复活的希特勒!对您的大智大勇,我只能懊恨自己生得一副笨腮拙嘴,不能尽情地吐出溢美之辞,这真是我今生今世最大的遗憾。不过世间好看之事尽有,好听之话极多,只是求个“真”字难得。所以您不必在意我赞美您的言辞多么苍白无力、没能入木三分,只要我是真心之话,您就该给个“好儿”!
师傅啊,你看这世上写书之人,虽然千疮百孔数以万计,装神弄鬼花样翻新,不过有一共通之处,他们都清楚:只有通过读者的参与才能达到揭示文字背后东西的目的!就是说,写作仅仅是在协助读者,必须有读者结合各自生活感悟的阅读过程,才能把作者借助文字拼织的某些主观印象,转化为客观真实。

所以,作者只是作品材料的搜罗者,是切肉、择菜的小工,他只靠所谓“灵感”这双手做前期工作,触及的始终是他自己的主观事物。创造只能在阅读中完成,读者师傅啊您才是真正的“大厨”!
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实在的作者,敢把写书这种事的若干秘密昭示给光看不写的人,要知道这是冒着被同行诅咒的危险的,等于在宣称天下所有的作家都是迷茫的领路人,自己找不着北,还要反复告诉身后人:“跟我一起走咱们就能捡着指南针……”
“这些话是你写的?”雷梅迪欧问。
“当然,”我自豪地说,“我是个实诚人,无论做人还是作文,靠的是真诚两字,从来把自己的位置放到正确的地方!每个人的年轮史只产生高矮不依的一棵树木,能不能发光发热、发多大光、多少热,那是燧火者的事儿;每本书都是一根劈柴,渴望燃烧,最好像太阳核能烧得没完,引得夸父那样的巨人追赶不停。哈哈,现实是现实,魔幻是魔幻,生活是生活,理想是理想,真与诚就是一切!”
“这就完了?”姑娘有点迷惑,“一棵树,一堆劈柴……我听到的就是你一堆真诚的废话,这就是你的中国文化?”
“这是精髓啊!”我拍案而起,咄咄逼人,“你谈过恋爱吗?”
“小学毕业后谈过,拢共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哈,看来也是趟过男人河的女人,我问你,谈恋爱说的有几句不是废话?”
“……这倒是,可……”
“可对增进感情来说,废话就是一切!我们《西游记》这本书如果删去那些废话,有十回就完事了!可吴老先生一扯就扯了一百回,要知道,美和伟大就存在于那九十回看着是多余的其实是唯一真正有意义的废话中,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学,你就能领会这些废话才是向人类灵魂招手致意的最深刻的真理,是每一颗心灵应当侧耳倾听的声音!谈恋爱时不是废话的话才是多余的,《西游记》那不能删掉的十回交待、解释故事的文字才是毫无价值的,这些毫无价值的语言和文字就象你雷梅迪欧的,甩手就该丢给我任我处置,你需要的是把灵魂放飞到真与诚的自由世界!”
“……我该怎么办?”她晕头转向地说。
“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线,猛醒悟巧脱身跟我私奔!”我拉住她的手,用目光鼓励她。
“上哪儿啊?”
“在那秘密的丛林里到处都是我们的宿营地,在高高的山岗上我们生几个小弟弟!”
“那咱们吃什么啊?”她茫然地瞪着大眼睛。
“……这倒是个事儿,一会儿我先去厨房,弄些干粮带上!”
“明天呢?”
“明天?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到时候再说也赶趟儿……”
“这好象有点胡闹啊?”
“是吗?”我冷静下来,“要不咱们再核计核计。”
“这些书稿能不能换很多钱?”雷梅迪欧说,“要是能卖很多钱,我们可以不去丛林和山岗,找个大饭店住,那多滋润啊!”
“也是,等我看看下边写了些什么,能不能卖出开房的钱?”
阴云笼罩着五行山。边城的老百姓都站在半里路外探头探脑观看这座怪山:它外型特别象小孩子扣蜢蚱时拍到草地上的一只小胖手,体积则有一亿只小手加起来那么大。
老百姓们百思不得其解:这座大山为什么突然就出现了?以前他们中有人见过天上往下掉石头,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从天上掉下来一座整山。
不要以为这些老百姓都是泛泛之辈,他们从来各有各的世界观,主要分两大派:一种是“思前派”,时刻怀念过去的岁月;一种是“想后派”,永远打着明天的算盘。
面对从天而降的五行山,“思前派”更加确信世风日下、今不如昔,过去的老天哪有随便往下掉大山的?在唐虞朝,掉过五彩图,掉过凤凰,都是国运兴旺的吉兆;在夏禹朝,掉过《山海经》,掉过黄龙,虽不如唐虞那么祥瑞,也称得上福星高照;到商殷最乱之际,不过下了些灰尘雨和血雨,还有一些石头雨:小如鸡蛋,大如簸箕;周朝是好年代,落的都是调风顺雨;秦时出了始皇帝,他死时掉了颗流星,到地上时变成一块写着“始皇死亡,土地分割”的大石头,那也不过是两间草棚子大;到了这汉朝初时,还掉过赤龙、掉过玉女,如今是完了,铺天盖地的蝗虫刚刚退去,竟凭空落了这怪模怪样的山,怎不叫人失魂落魄?
“想后派”那想法更多了:这山挡了的阳光,会不会影响庄稼的产量?挡了道路,要不要重订集市的地点?山上有没有黄狼子,家里的鸡窝用不用重新装修?山里有没有隐密的洞,老婆要是和人钻山洞捉得到捉不到?多了这山,祖坟的风水大变,会不会影响家人的前程?它适才落地时的巨响,会不会震伤我们的气脉,从而今后生下畸形后代……
大家就这么思前想后,所以烦恼重生,接着发生了更让他们心惊肉跳的节目,一个尖利的喊叫声从山脚下传送到每片耳膜:“俺老孙受骗了!俺老孙上当了!俺老孙上当受骗了……”
师傅,咱们知道,这是孙悟空在怨天尤人,他没能跳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这些事现在连三岁孩子都一清二楚,但当时的老百姓都还蒙在鼓里,我们就简述一下:孙悟空刚刚大闹了天宫,并想把玉皇大帝搞倒搞臭,口号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此前,这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卵生灵长目动物,到龙宫敲诈勒索,拿走海藏仓库里六吨重的铁制棍棒戴金箍)一根,又举着这根棍子,强要了锁子黄金甲一幅、藕丝步云履一双、凤翅紫金冠一顶,四海龙王因此联名向玉帝投诉悟空抢劫他人财物;这还不说,他还在冥界打死两名工作人员,并将生死记录簿上自己连同所有猴属动物的名字全都勾掉,十位冥王因此投诉他犯有故意杀鬼罪和扰乱阴司工作秩序罪。这些只是他没当天界官员之前所犯罪行,在接受招安成为御马监小负责人后,嫌弃“弼马温”的官职太小,就打出天门,重新当了山贼(顺便说一句,所谓“弼马温”就是“避马瘟”的意思,据说把老母猴子放到马圈里就能起到避免马匹染上瘟疫的作用);重当山贼后,他和一些狼虫虎豹的土匪勾结起来,成立了神话界伪政府,自称齐天大圣,公然以武力对抗天庭政府军,后第二次接受招安,管理蟠桃园期间,扰乱王母娘娘“蟠桃胜会”,偷吃仙果仙酒仙丹,酒醒后潜逃回老巢花果山,被天廷请出二郎真君,在太上老君丢下“金刚琢”砸中猴脑袋的暗算式帮助下,二郎神将其擒获,送交老君八卦炉内执行火刑,不料四十九天后,他跳出了八卦炉并将该炉蹬倒,又打死打伤多位司炉工,太上老君被其推了个倒栽葱,接着他不分好歹,见神就打,从通明殿里打到灵霄殿外,被三十六位雷将围斗起来,双方相持时,玉帝请来如来佛,孙悟空与如来谈判,如来提出:“我与你打个赌赛:你若有本事,一筋斗打出我这右手掌中,算你赢,再不用动刀兵苦争战,就请玉帝到西方居住,把天宫让你……”悟空觉得如来佛“十分好呆”,等他一筋头出去,感觉到了天地尽头,看到五根肉红色柱子,就在中间写了“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又在第一根柱子下撒了一泡猴尿,回来后才知道那不是撑天的柱子,而是如来的手指,他就耍无赖要再翻一次,结果被佛祖翻掌一扑,推出西天门外,佛祖就将五指化作“金、水、木、火、土”五座联山,唤名“五行山”,轻轻把猴子压到下边。然后受玉帝邀请,佛祖高坐七宝灵台,吃了龙肝凤髓、玉液蟠桃,又收了众天神不少礼物,比如寿星的紫芝瑶草、碧藕金丹,赤脚大仙的两个交梨和数枚火枣……
如来佛喝得兴高采烈之时,正是孙悟空怨天尤人之际,他始终觉得如来用障眼法骗了他,手指变成柱子,这套把戏没什么了不起,是自己一时疏忽,没仔细琢磨,才着了如来的道儿,现在被压在山下,不服!孙悟空就从山下探出头来,一点一点往起爬,想把山扛起来。如来佛听了巡视灵官的报告,就派弟子阿傩在五行山顶一块四方石头上贴了一张帖子,帖子上写着六字真言,念起来就是“俺妈你爸迷糊”。这句真言是说给山听的,山听了这话就像植物一样,能生根儿能呼吸,任凭孙悟空使出浑身力量,再也挣脱不了镇压,从此这造反的猴子成了真正的囚徒。接下来的事鲜为人知,只有为数不多的西学家了解情况:如来佛酒足饭饱,就叫来一个土地佬儿,让他长驻五行山,监管造反的妖猴。这位土地当时正在发脾气,因为他老婆刚生了一个女孩,而他想要男孩,所以他对如来请求道:“我把猴子管理好,您能不能考虑让我老婆下一胎生个儿子?”
如来佛把眼一瞪,说:“你敢跟我讨价还价,咱谁是领导?”土地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关于孙悟空被压到五行山下的背景就是这些,还要提醒师傅,这个被派去监管悟空的土地本来有名有姓,叫吴哲人,可由于如来和天神们喝了酒,都记不住他的真名实性,就呼之为:孙悟空的监管土地。久之简化为“孙监土地”,后来干脆叫成了“孙地”,所以这个土地只好放弃过去的名姓,改名就叫“孙地”。
孙地来到五行山就职,带着刚生了小女孩的老婆以及老婆刚生下来的小女孩,师傅您大概知道,土地佬儿是类似于现在的居委主任的神仙,负责一方地界的杂事儿,他们住在土地庙里,当地百姓会供奉香火。孙地有监管妖猴的使命,所以他把小庙盖到五行山脚下,这样做有一点不好的地方,就是阳光被山挡了个严实,庙里总是阴森森的,就像孙地的心情。
孙地是个有心人,他研究了五行山每座山峰,发现神话界的如来佛祖是个整人的行家,他用构成万事万物的基本原素“金、水、木、火、土”付予每座山峰一种象征意义,又用六字真言把整座五行山也罩上了象征主义的神秘外衣,孙悟空再有本事,也不会明白这些象征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就是说孙悟空对五行山来说,是个无知者,知识就是力量,无知就无力,所以孙悟空可能掀得起任何一座没有象征意义的大山,而对贴了帖子、有了象征意义的五行山,齐天大圣就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幼儿,他可以全然无畏,却没法改变自己的处境。明白了这一点,孙地对如来派自己监管妖猴这件事就有了正确认识,自己的职责不是防止孙悟空逃跑,而是让悟空知道他是个被人看管的囚徒。
既然是这样,孙地决定每天到妖猴面前讲两句话就够了,第一句是“你是个囚徒”,第二句是“我是来监管你的人”,这样就算尽职尽责了;除此之外,剩下的活儿就是按照如来佛给孙悟空订的食谱,扔些铁球、熬些铜汁给他吃喝。其余时间,孙地就致力于与老婆过夫妻生活,他坚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生儿子再不能靠求仙求佛,而要靠自信和汗水,所以每次他都把土地娘娘和自己折腾得大汗淋漓,并在事后念上一句:“这次肯定一矢中的,怀上儿子!”年幼的土地女儿也在爸爸的教唆下,高喊一句:“这次一定会怀小弟弟!”
孙地之所以渴望儿子,是因为神话界官职可以世袭,就像中国有一个阶段子女可以接父母的班,但神话界要求必须是儿子才能享受世袭官职的待遇,尤其土地佬儿这种必须是男性担当的神差,假如孙地有了儿子,儿子长大最起码是土地爷,但光有女儿就惨了,以后“土地”这个官职就会归其他土地爷多生出的儿子,当然女儿是可以通过婚配成为土地娘娘的,但孙地就是不想浪费自己这个“土地”指标,这种想法我们都能理解,所以他想给女儿起个叫“招娣”或是“盼娣”、“思娣”之类的名字,我们也是理解的,而土地娘娘对此坚决反对,她斥责丈夫不该像世间一些凡夫俗子,非要生儿子而后快,连女儿的名字也要体现出渴望弟弟出世,“这是愚蠢而没有文化的表现!”她说,“我们不能和老百姓一个层次,毕竟我们是神仙,生活在神话界,我要给女儿起个有诗意的名字!”她开始冥思苦想,并表示不着急,慢工出细活儿,好名字就象东坡肉,是慢火炖熬出来的。
现在我们看一看凡夫俗子的老百姓们,他们思前、想后,所以烦恼重生,接着发生了更让他们心惊肉跳的节目,一个尖利的喊叫声从山脚下传送到每片耳膜:“俺老孙受骗了!俺老孙上当了!俺老孙上当受骗了……”
有人立即惊恐地说:“这山会说话,不得了,这世界终于疯狂了!”
有人则干脆一翻白眼儿昏了过去。
大多数人都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回自家房里,用顶门杠顶死了门,然后把头拱到被窝里,捂着两耳全身乱颤。
可是也有胆大的,有个八岁的男孩,他是我的一位祖先,根据《唐氏家谱》记载,该人名叫唐荒,生于汉平帝元始一年,按公历来说就是公元一年,五行山从天而降虽是神话传说,但吴承恩既然交待了此事的时间是王莽建立新朝(公元八年)的时候,所以我就得找一位同时代的祖先,来参与五行山下的故事,结果一算帐发现二千多年前,我祖先的数目至少是二的四十次幂,这是多得惊人的一个大群体,有一万零九百九十五亿一千一百六十二万七千七百七十六人,我是这么算的,假如每个人都有一对父母,从我这儿往上推,先是我爸我妈,两个,然后是我爷我奶我姥我姥爷,四个,接着是这四位的父母,八位……如果我们家五十年出一辈人,那么从公元一年到现在,至少有四十辈儿了,所以得出了上边那个大群体出来,算过这笔帐我就更珍惜自己的生命了,师傅您想,这么多人,有一个出点差错,比如没入洞房喝酒过量掉厕所呛死了,那就没有下边的“二的三十九次幂”中的一位了,可对我来说他们绝对是一个都不能少!师傅您想想,这人的生命来得多不容易啊,得碰多少机会才能成为一个人啊,就说我吧,我爸当年要不是碰见我妈,而是随便跟了别的女人,哪能有我啊?就说跟了我妈,要不正好在那么一天和我妈过夫妻生活,而是换了一天,那也不能有我啊!往上推,我爷和我奶、我姥爷和我姥,随便换一下哪个也没有我了!我能成了我,那是上天在亿万年前就设计了的,我能生下来是天赋人权啊,出生的一刹那我其实已经经过了无数危险,是我那数目庞大的祖先们运气极好,没有一位在童男或处女阶段就病死、淹死、烧死、吊死、撞死、被人一刀捅死、一棍打死、一屁崩死……才有现在这么一个能喘气的我,这事儿多悬乎!师傅,我猜您的情况基本上和我差不多,我们的生命来的如此惊心动魄,咱俩儿都得珍惜,咱得对得起那么多祖先的努力,尽管他们可能不在乎咱们的想法,那咱们也得自觉!
我选了这个叫唐荒的来参与五行山下的故事,他出场时八岁,是个比较胆大、好奇心特强的孩子,出于对祖先的敬重,他的缺点我就不说了,单挑他的优秀方面介绍给您,首先他很乐于帮助人,也就是说挺善良,其次他比较实诚,不怎么爱说谎话,再有就是他很有志向,一心要做个有益于社会的人。我这么吹捧他,师傅您也不要反感,他很可能也是您的一位祖先,说当时我的祖先有一万零九百九十五亿一千一百六十二万七千七百七十六人,纯粹是机械推算后冒出的傻气,事实两千多年前人口比现在少得多,你我的祖先都是相同的那群人,咱们肯定是亲戚。
当大多数人都跑回家去哆嗦,唐荒却溜到山脚下,顺着声音找,他终于看见了孙悟空的猴子脸,眼睛红肿但很明亮,闪着贼溜溜的光,他呲着尖利细密的牙齿,看到唐荒就没头没脑地说:“你他爸的是谁呀?你他爸干啥的呀?你他爸找死吧?你他爸谁呀……”
孙悟空这样骂骂咧咧的,是因为他正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刚才他已经发现,在这座山下,自己一下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如意金箍棒也不听他的使唤了,他喊长长长,这宝贝纹丝不变,成了真正的绣花针,连他的身体都不由自主,七十二般变化的特异功能还没消失,只是变化了身体的外形,脑袋和体积却不变,开始他还不知道,叫了一声“变”,以为可以变成小蜜蜂,从洞口飞出去,结果这只猴头蜜蜂飞到小洞口就卡住了,因为体积不变,他变成蜜蜂,也是猴子大小的蜜蜂,变成苍蝇也是猴子大小的苍蝇,最后他失望绝顶,就有点精神失常。
但唐荒却很兴奋,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一只会说话的猴子,他急切地跑到猴脑袋前边,仔细端详起悟空的尖嘴猴腮,并问:“老猴子,你是怎么进去的?”
这一问让悟空恢复了理智,他开始思索这个问题,此前他一心想的是怎么出去,现在他发现应该先整明白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因为想出路必须明白进路,“怎么进来的”不知道,就永远不知道怎么出去。
他皱起眉头,开始回忆:“我是让如来佛给压到山下的……”
这个问题一说出口,就又招来唐荒一连串的问题:如来佛是谁?为什么拿山压你?你又是谁?这样一问一答,就聊了两个时辰(等于把《西游记》前七章念了一遍),孙悟空一直把自己追溯回石卵状态,才让唐荒停止了提问,而唐荒知道了悟空干过的全部壮举,立即和今天第一次听了《西游记》故事的所有小孩子一样,对齐天大圣产生了巨大的崇拜感,也立即决定要把大圣解救出来,他回家找来了斧子,想把洞口扩大,可是五行山是有象征意义的活山,唐荒砍一斧,石头落一点碴儿都旋即长上,几下斧子就坏了,营救孙大圣的工作就陷入僵局。
不过,我的祖先唐荒与齐天大圣的友谊却从此开始了……
我把书稿合上,对美女雷梅迪欧说:“这稿子太乱,写的十分潦草,书法也不够漂亮,我看不值钱,还不如我去和他们打麻将,以我的高超牌技,估计赢点盘缠还是不成问题的。”
姑娘有点失望:“你不是西学家吗,怎么还要靠赌博维生?”
“这是暂时的,”我毫不羞耻地说,“麻将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在我的祖国,多少能人志士为它出生入死,一些老干部年轻时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结果牌桌上心脏病发作就撒手归西了,研究这种文化不比打仗省力气!”
“我只想跟西学家私奔,不想与麻将迷苟合!”这姑娘挺有觉悟。
“好吧,”我见势不妙急转话锋,“其实我是和你开玩笑,我怎么会胸无大志、以赌为生呢?”
“这就对了,其实你只要听我的,就会有一大笔钱,够我们快快乐乐活好几辈子的!”雷梅迪欧拉过我的手,一脸柔情地说。
“哦?”我喜出望外,“你说你说,我一定言听计从!”
“知道吴承恩吗?”
“废话,我一个西学家能不知道吴承恩吗?”
“你别自以为是了,你知道吴承恩偷偷写过《五行山演义》吗?”
“什么?”
“《五行山演义》创作于公元一五八一年,也就是吴承恩去世前的遗作,这本书当时并没有面世,一直藏在江苏淮安县河下镇打铜巷吴家老宅子里,到了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红卫兵就砸了吴家老宅,刨了吴承恩的坟,他的故居变成一片废墟,到一九八二年中国政府才重修吴宅。可是吴承恩《五行山演义》的手稿却在浩劫中流落民间,几经波折又漂洋出海,流失到德国,现在经过多方调查,它就锁在布赫的保险箱里,这是中国的文化瑰宝,它是吴承恩为补充《西游记》中间的五百多年断层呕心沥血创作出来的,只要我们把它弄到手,护送回你的祖国,你不但会成为中国文化的功臣,简直就是民族英雄,中国政府肯定会发一大笔奖金来鼓励你,到那时我们在美丽的祖国,过着丰衣足食、幸福甜蜜的生活,岂不胜过在海外过漂泊不定的日子?”雷梅迪欧神情激动,她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使我两个膝盖抖得几乎擦出火花来。
“这、这事,你怎么知道的?”我结巴着问道。
“这是我母亲的祖父告诉我的,他叫吴哲人,是吴承恩第十七代玄孙……”
“不会吧?”我惊得跳起来,“据我所知,吴承恩连儿子都没有,哪来的玄孙?”
“当时情况事出有因,”雷梅迪欧解释道,“吴承恩一生贫困潦倒,活着的时候,亲戚都躲着他走,同学见着他不打招呼,都怕他借钱,他是一个富裕点儿的朋友也没有,就一帮穷哥儿们,上饭店还得他埋单,不过他有位红颜知己,就是中国著名的医药学家李时珍的双胞胎姐姐李久珍,这位久珍是个湖北姑娘,按当时民间风俗,这种龙凤胎不能搁一块儿养活,不然全活不成,所以久珍就被父母送入道观,成了女冠,就是道姑,在道观里长大的久珍,从老道姑那儿学会了阴阳五行理论,她可没拿这些东西去算命,而是应用到救死扶伤、治病救人的工作中,这是她的一大发明……”
“不不,”我插话,“中医早就根据五行学说治病救人了,外国人是头疼医头,痛治,这就是不知道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我们中医用金、水、木、火、土分别代表肺、肾、肝、心、脾,在治病的时候心里就有数了,比如你心慌,这是火那儿出毛病了,根据木生火的原理,我们就先要舒理你的肝,光舒肝不够,因为火生土,所以心脏有病就会影响到脾胃,还要及时调理脾胃,这很明显,心脏不好肯定连累到肝和脾胃,同理,肺有病,总咳嗽,这是金出了麻烦,也先扶助土,就是调理脾胃,还要立即补助肾气,所以我们中医治病,是从根上找原因,头疼就不一定治头了,改治了……”
“你先把放到一边好不好?你这一打岔我都忘了说到哪儿了。”
“啊,说到李久珍也开始行医……”
“对,久珍她比吴承恩小十八岁,她二十四岁来到淮安,遇到了四十二岁的吴承恩,两人一见钟情,就发生了不正当的性关系,在久珍的鼓励下,吴承恩发愤读书,终于被保送北京大学……”
“什么啊?那叫补岁贡生,就是从县里选出来挨到年头的知识分子到国子监进修,他以前就是个檩生,一个月有四两银子的补助……”
“你再插话我就不说了!”雷梅迪欧生气了。
“我这回把嘴堵上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吴承恩堵上嘴以后……呸,我都叫你气胡涂了,吴承恩进了国子监以后,久珍发现自己怀了孕,就回到父母那里,想把孩子生出来,可她的父亲不答应,说你要还俗结婚也行,但不能嫁给吴承恩那样的穷老百姓……”
“应该嫁给白求恩?”
“应该嫁给马太守的公子,马太守有个儿子叫马文财……”
“串了串了,”我说,“你整到《梁祝》上去了。”
“我母亲的祖父就是这么说的!”雷梅迪欧瞪了我一眼,“你听不听?”
“我听听听……”
“久珍就只好连夜逃往海外,同船的中国人中有一位独臂神尼,半道儿她用一只手替久珍接了生,船就到了哥伦比亚,吴承恩的子孙就在拉丁美洲繁荣昌盛起来,到了我母亲祖父这一代整整是十七辈的老华侨了,他一直关注吴家老宅的一举一动,潜心搜集国内外有关吴承恩的情报,经过千辛万苦,才查明《五行山演义》就在布赫手上,我把这天大的机密都告诉了你,下边就看你的了!”雷梅迪欧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你这说的都胡天胡地的!据我所知吴承恩是还有一本著作,现在找不着了,好象叫《禹鼎志》啊,哪有什么《五行山演义》呀?”我怀疑地说。
“那没准这什么《禹鼎志》又叫《五行山演义》哪!不管怎么说,这是中国人的东西,我们就应该舍身忘己把它送回中国,我虽然只有八分之一龙血,可对中国感情最深,一直就把自己视为真正的炎黄子孙,你身为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学者,眼见祖国文化瑰宝流落海外,竟不敢主持正义,反而畏首畏尾,还算中国优秀男人吗?还算中国男人吗?还算男人吗?还算……”
“别说了……”
“算人吗?”
“你听着,我就是肝脑涂地、碎尸万段、全身感染爱滋、终身患上阳萎,我也要把祖国瑰宝送回老家!”我冲动地叫道,“我现在就去撬保险柜!”
“好样的!”雷梅迪欧亲了我一口,“你敢撬,我就敢给你望风!”
我和姑娘潜出书房,在雷梅迪欧的鼓励下,我发现自己又恢复了许多记忆――不错,老汉斯的保险柜里确实放着一本书,我肯定他以前拿出来跟我显巴过,这书说不定我都看过,还可能帮他翻译过。我牵着姑娘温热的小手,轻悄悄上了三楼,进了老汉斯的书房,雷梅迪欧站到门口倾听下面的动静。来到保险柜前,我脑子里竟闪出一组号码,这一定是保险柜密码,看来老汉斯对我是极其信任的,不过为了祖国、为了雷梅迪欧,我和他的私人感情就算不上什么了!
我轻松得手,抽出那本书,找了一个方便袋把它装好,一手提着书,一手拉着雷梅迪欧急匆匆往楼下逃,刚走到二楼拐脚,那个叫安东的男孩突然跑了上来,他愣了一下,就朝下边叫喊:“爷爷,他们偷了你的宝贝书,你快来呀!”
我来不及细想,拨开男孩,拉着雷梅迪欧就往街上跑,后边老汉斯和乔治不停叫嚷“站住”,看样儿老汉斯对我的行为气急败坏,他手里举着一杆双管猎枪,先是对天鸣警,后来真朝我们开了一枪。我们沿着美因河畔狂奔起来,后边响起了警车的鸣叫,接着前边也开来蓝灯灼眼的警车,我们后有追兵前有堵截,进退维谷。
无路可走,又不愿就这么束手就擒,唯一的办法就是跳进美因河,我把书用袋子包紧,对雷梅迪欧说:“我们现在是同命鸳鸯,只好玩一回鸳鸯戏水了!”
姑娘深情地看看我,坚定地点点头。我们纵身而起,双双投进河中。经过三个多小时,我们才游到对岸,钻进一片丛林之中,此刻我们精疲力竭,全身发抖。
摆脱了追捕,雷梅迪欧和我忘情狂吻,师傅,您也能想像出我们的亲热程度,除了不该干的,我们都干了。这事我就不细说了,省得您妒忌我或嫉妒她。接下来我展示了一个中国男人过硬的生活能力,拾来一堆枯枝败叶,把一棵枯树枝放到一截干木头上使劲捻搓起来,边搓边吹,很快树枝冒出了轻烟,接着“呼”地燃出了火苗,雷梅迪欧惊奇地注视我的举动――用最原始的方式点燃了柴堆。火苗升腾的那一瞬间,姑娘又在我脸上猛亲了几口。
我们在温热的火堆旁,相依相偎,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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