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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夜晚时分,我趴在床上。一只狗趴在我身边,另一只趴在我的膝下。火炉声轰隆作响。
母亲进来了,正如我所预料。
阴暗中,我认出她那种独特的行走方式,换是别人进来,我早大吼“滚开”了。不过,我仍然沉默不作一声。
我对母亲的爱深挚从未动摇,这是家里任何人比不上的。最喜爱她的愿因之一是,她从不叨念无谓的琐碎废话。
“关上门”、“喝你的汤”、“坐好”等等的话,她从来不说。她总是手不离书,事实上是我们家唯一受教育的人;一旦她开口则一定言之有理,所以她的出现,丝毫没用惹起我的憎恶。
相反的,她引起我的好奇,她会说什么呢?她的话对我会产生不同变化吗?我并不希望她来,甚至没想过她;但是,我凝视着她,视线并未别转。
我们彼此有深刻的了解。每次我离家出走被送回来时,是母亲教导我如何驱除随之而来的创痛。她在我身上创了奇迹,虽然家人无人注意也无人知晓。
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为我做了调停。教区有一位老教士曾经教我念诗,也教我朗诵一两篇拉丁文赞美歌,认为我可堪造就,有意送我去附近修道院的学校就读。
父亲坚决反对,认为在家里的学习已绰绰有余。母亲却挺身而出,跟父亲理直气壮大声争辩,腔调只要我愿意就应该去上学。最后她卖了首饰为我付交服装于学费;这些首饰都来自她意大利祖母的遗赠,每一件各有故事也别具意义。卖首饰对她乃是一项痛苦的决定,但是她毫不犹豫。
母亲的独断独行,使父亲大怒,觉得他因失明,所以一家之主的权威遭受挑战。哥哥们向他保证,小弟弟绝不会久留学校,一旦学校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他就会逃之夭夭回到家里。
不料,我没逃回家里,相反的,我喜欢修道院和学校。
我喜欢小礼拜和圣歌;喜欢图书馆里成千上万的古老经典;喜欢每天不同时段的钟声,乃至重复的仪式。我喜欢那里的一尘不染,井然有序,到处维修完善;我更喜欢学校花园,里里外外从没间断的各项工作。
偶尔接受行为矫正时,我萌发强烈的幸福感觉,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坐好行好的教诲,教导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人。
修道院里的人都喜欢我,在那里,我从来不会惹人生气或惹人厌恶,对我,这是何等不寻常!
一个月后,我宣布愿意接受神召,担任神职。我希望终身生活在纯洁无暇的修道院,在图书馆写着羊皮纸,并学习阅读古代经书。我希望于这些相信心即是圣贤的人,一生长相左右。
修道院院长立刻写信寻求父亲的正式准许。老实说,我认为父亲一定高兴能这么打发我呢!
万万没想到,三天后,哥哥上门领我回家,我哭着祈求留下来,然而院长却无能为力。
回到古堡,哥哥夺走我的书并把我琐将起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会这么火冒三丈。像个傻瓜似的,我不停呜咽,满屋里翻来滚去,对着屋内的门于物拳打脚踢。
后来大哥奥格斯丁进房来训话。他先是拐弯抹角,最后才明白指出,任何法国的伟大家庭,绝不容许家人担任贫穷传道士。大哥斥责说,为什么你会有如此可怕的错误认知?你只不过被送去学学读于写罢了,怎么能陷溺至此,行为又活脱脱像一个野蛮的怪物?
至于想在教堂充当终身职的教士,大哥更是嗤之以鼻说,你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不是吗?你应该想到对甥侄们所尽的责任呀!
所说种种无非对我明示:我们没钱供你进入传道的丰功伟绩,你根本没机会晋升主教或红衣主教,不可能为家族谋取福利。既然如此,你就乖乖待在这里过日子,当个文盲兼乞丐吧,偶尔陪陪老爸在大厅里下棋倒是无妨!
终于真正明白了一切时,我在餐桌情不自禁号啕大哭;嘴里念念叨叨,说些没人听得懂有关我们家“大混乱”的话,于是被送回房间关禁闭。
母亲出现了。
她说:“你根本不懂‘大混乱’这样的字眼,为什么胡乱使用?”
“我懂呀!”我答道,开始对她描述家里到处可见的污秽和**,告诉她修道院里的整洁于井然有序;让她明白在那种地方,只要一个人肯用心,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她没有反驳,年稚如我,也看得出她对我所描述的一切,心怀响往之情。
第二天,她带我一起出门。
我们走了大半天,来到邻近一个地主的豪华大城堡。她和城堡主人带我到狗屋,让我挑选我一向喜爱的大驯犬刚生不久的小狗。
我从没看过这样温柔可爱的小狗。大驯犬站在一旁,有如打盹的狮子,注视着我们,看上去威武极了。
我欣喜若狂,兴奋得不知如何选择,最后听从地主的话,选了母狗公狗各一只。回家路上,它们一路蜷缩在我腿上的篮子里。
不到一个月内,母亲又送我两样礼物;我的第一把步枪,我的第一匹漂亮骏马。
对所付出的一切,母亲未置一词,使我完全了解她的挚爱于抚慰心意。我亲自饲养小狗,训练它们,并为它们找到一个大狗屋。
带着这两只狗,我逐渐成为一个猎人。十六岁起,我等于生活在野地之中。
在家里,我一无是处,人见人嫌;有时忍不住建议应该好好整理葡萄园,主张荒废的野地重新耕种,强调必须防范佃户偷取我们的东西等等,意见虽佳,却无人理会。
我孤掌难鸣,无计可施。日子的无声消逝,生活的一成不变,在在令我感到自己有如行尸走肉。
每逢宗教节日,我如常往教堂去,只不过为了破除单调打发时间。村落每有市集时,我更一定徘徊留连,贪婪地搜寻任何足以消磨枯燥的景观。
他们不外是老魔术师、哑剧丑角或江湖艺人,表演节目大同小异;然而有什么关系呢?好歹比季节时令变化来得有趣,好歹也诉说某些天宝遗事!
但是那年,我十六岁那一年,一个意大利剧团抵达了。他们用大卡车布置出一个我所见过最精致的舞台;他们推出一部意大利老剧,其中有老丑角,年轻恋人雷利欧和伊莎贝拉,还加上老医生和各种插科打浑,演出热闹极了。
看剧时我如痴如醉,情难自己;我从未见过如此巧妙机敏,活波明快,生气勃勃的表演;甚至有时台词念得太快,我完全听不懂,也不改我衷心的喜爱。
剧团演完之后向观众讨取赏金。我随着团员到他们住宿的小客栈,提供他们我根本付不起酒钱的酒,依依不舍,只盼望能多于他们谈谈。
我对这些男男女女滋生难以言宣的爱慕。他们告诉我每一个演员担任的角色,告诉我他们常不必记诵台词,却自行视舞台需要信口说出对白。总之,你知道你是谁,演的是谁,你掌握角色的性格,说出你认为这个角色该说的话语。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才。
他们说,这叫做“即兴喜剧”!
我被迷住了,更爱上饰演伊莎贝拉的那个年轻女孩。我跟随演员们走进卡车,浏览所有的服饰和布景。当他们回到小客栈继续喝酒时,他们让我试演伊莎贝拉的爱人雷利欧,并一致鼓掌指称我拥有表演天分,能表演他们所演的任何戏码。
起初,我认为这只是奉承的话,但是,斯情斯境,奉承或不是奉承又有什么关系呢?
翌日清晨,剧团货车驶出了村落,我藏身在车子后面。随身带着我储存的少许钱币,衣服绑在一条毯子里,我跟着剧团,往着演员之路,出发而去。
在这部意大利老喜剧里,雷利欧的角色乃潇洒英俊的情人,他不戴面具,仪容举止越是高贵高雅,演出越是容易讨好。
剧团认为我正是最佳雷利欧人选。为了下一档的演出,他们急忙地训练起我来。表演头一天,我到了小镇——比之我们村落显然更大更有趣的地方——跟其他人一起为开演而做了各种广告。
我恍如置身天堂。然而,相较于整个行程,演出准备以及于剧团团员间友谊的美妙,最后站上小小木头舞台那一刻,我才真正尝到回肠荡气飘飘欲仙的滋味。
我假戏真做痴痴追求伊莎贝拉,机智调皮如诗的词语,从我舌尖自然流出。我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石头墙上回响,听得到观众哄然大笑;演得太兴奋入迷了,弄得团员勉强才把我拉下舞台。人人都知道,这次演出空前成功。
当天晚上,饰演我情人的女演员,赐给我难得的亲密殊荣,让我酣睡在她甜蜜的怀抱中。恍惚中,只记得她最后说,当巴黎圣哲曼市集演完之后,我们要双双离开剧团,留在巴黎;双双漫步在杜登波大道,然后一起进军法国剧院,在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尼皇后面前表演真正好戏。
翌日醒来时,她和团员已踪影不见,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两个兄长。
我始终不清楚究竟是团员出卖了我呢?还是他们只不过吓得落荒而逃?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吧!无论如何,我又被带回家里了。
家人的震惊可想而知。十二岁稚龄想成为修道士倒还值得原谅;剧院则根本就是邪恶的化身;就连了不起的演员莫莱尔,死后也不得行以基督教葬礼;何况,我不但跟褴褛的意大利流浪人逃跑,甚至粉墨登台,公然充当戏子。对贵族之家而言,何止是大逆不道?
我被痛殴了;加以我口出粗话,咒骂连连,又好好地被狠打了一顿。
最严重的刑法倒不是挨打,而是母亲脸上的表情。我不但没向她禀告去处,而去还重重伤了她的心——这是以前我没犯过的大错。
母亲却一句话没说。
当她来看我时,她聆听我的啜泣,她的眼里泛着泪光。她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对她来说,这样表示已胜过任何言语。
对那些日子的一切经过,我从无一语涉及,但我猜她已了如指掌;对我,某些神妙已彻底离我而去。她再一次违抗父亲,让谴责、殴打和禁闭宣告终止。

吃饭时,她让我坐在她身边,她听我说话,专注参与我俩之间完全不自然的聊天里。她更尽量消除化解家人对我怨恨和愤怒。
然后,一如往常,她卖了自己的珠宝,替我添购了好的猎枪——也就是那枝我用来杀狼的来福枪。
这是昂贵而精良的武器,尽管我痛不欲生,对这样的枪械仍爱不释手。此外,母亲还买了一匹极漂亮的栗色母马给我,这匹马矫健善跑,我的雀跃自不在话下。然而比之母亲所给我的心灵慰藉,有形的礼物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内心的凄苦怨恨却总也不能平息。
扮演雷利欧的美好记忆永生难忘!只是经此沧桑,我变得有些冷漠冷酷;村镇上的市集更是从此绝迹;我似觉悟到命运已定,逃脱无门。奇怪的是,我越感到绝望,越能发挥潜力和功能。
十八岁那年,我向仆佣于佃户灌输对上帝的戒惧理念,更为家人提供了食物。在某种程度上,这带给我许多满足,我不明白原因何在,但当我坐在餐桌,想到桌上诸人的食物乃由我提供,内心便感到无比快乐。
×××
往事不堪回味,只让我更眷恋母亲,更感受到我们之间的亲爱于挚情,无与伦比。
此刻,她再次露面,而除她之外,怨怒交加的我是绝对不要有人为伴的。
眼睛注视火光,对母亲走过来坐在床垫,只随意瞟了一眼。
四周一片沉默,只有火的噼啪声,睡在身边狗的呼吸声,划破静寂。
视线抛向她时,我吃了一惊。
整个冬天她因咳嗽而受苦,如今更显得病容惨淡;对我一向意义重大的妍姿花貌,看上去俨然随时会凋萎而去。
母亲的脸棱角分明,两颊丰润而又细致,嘴的线条坚毅而不失女性妩媚。深蓝
的眼眸里,浓密的睫毛长长翘起,一头浓密金发,最是引人。
要说母亲的姿容有什么缺憾的话,大概只能说她五官失之纤细,如猫的轻俏,也让她看上去有如一个小女孩。她生气时眼睛会变得更小,她的嘴型甜蜜,有如一朵小小粉红色玫瑰绽放在脸上,只是她的嘴总是禁闭,不免显得无情,而去当她严肃时,嘴角之间,不知不觉地就流露了刻薄之色。
此刻的她双颊微陷,窄小的脸益见消瘦,对我却美丽一如往昔。是的,母亲仍然是美丽的,我喜欢痴痴地看她。
事实上,外表我颇为像母亲,只不过我的脸庞较宽大而粗狂,嘴巴表情丰富,必要时,则相当刻薄。此外,我开朗幽默,不管多么闷闷不乐,仍经常流露顽皮神情,更常不自禁地开怀大笑。母亲却极少笑,她冷如冰霜,若非拥有小女孩似的甜蜜,便绝对不可亲近了。
我默默注视坐在身边的母亲,不,是瞪着她。母亲以单刀直入的方式进入话题:
“我知道你的感受,你恨他们,因为他们不了解你所承受的一切。他们很难想像山顶上发生了什么事。”
对这样的话,我感到一种冷静的愉悦。我沉默地回应,母亲却完全了解我的心意。
她接着说:“这跟我首次生孩子有些相似。我足足受了十二个钟头的罪,有如陷身痛苦的罗网,唯一脱逃之道是婴儿顺利出生,或是我难产致死;痛苦终于过去,我抱你大哥在怀里,却不要任何人靠近我。并非我责怪谁,而是我所承受一小时又一小时的苦楚,似下地狱又再一次复苏的煎熬,没有身历其境的人哪能体会?我内心极安祥,就在生育的最普通境遇下,我才真正了解绝对孤寂的意义。”
“你说的完全正确!”我有点吃惊地答道。
她没有回话。我一点也不觉惊讶,在说完此行想说的话后,她是不会再任意多说废话的。她只伸手摸摸我的额头,于她,这倒是罕见的举止;发现我身上犹穿着血迹斑斑的猎装时,她显然极为悲痛难忍。
母亲沉默了好一会。
我呆坐着,眼光掠过她朝向火炉,内心有一大堆的话想说,更想告诉她,我有多么爱她。
但是我忐忑犹豫。以往每当我跟她说话时,她总是三言两语明快截断,绝不容我有细诉的机会;所以尽管我深切爱她,怨尤之情也相对加浓。
在成长岁月当中,我只看到母亲一迳读着意大利书,跟她成长之地那不勒斯的亲友涂鸦写信,却从来不耐烦教我和哥哥认识起码的字母;从修道院回家后,事态也没有改变。我已经二十岁,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读简单的祷词;我怎能不恨她的书,不恨她只知沉湎于书里,而忽略我们的存在呢?
再进一步说,似乎也只有当我身心受到重创时,她才肯多少付出母性的温情于兴趣,对此事实的模糊认知,尤让我愤愤不平。
然而除她之外,我别无救世主,我已倦于孤独,也许年轻人总是如此吧!
如今,她就在眼前,她从自囿的图书室走出来,对我极表关注。
我终于确定她不会站起来走开,话语喋喋不休。我低低说道:
“母亲,事情犹不止如此,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已心怀恶念——”她脸上表情不变。我继续说:“好几次我甚至梦见我杀了全家人——我的意思是说,在梦里我杀了哥哥和父亲,我一屋子一屋子捕杀他们有如杀狼一般。我感到谋杀的欲念隐埋在心底……”
“我也一样,儿子,我也一样。”她说着,脸上浮起奇特的微笑。
我弯身向着她,仔细大量她,又降低声量说:
“梦中杀人时,我大声尖叫。我几乎看得见自己面貌狰狞,听得见自己咆哮怒吼,嘴巴张成完整的O字型。”
她谅解地点头,眼里闪着亮光。
“在山上,当我于狼搏斗时,情境有些仿佛……”
“只是有一些?”她问道
我点点头。
“杀狼之后,大觉自己判若两人。我甚至不知道,此刻跟你在一起的,究竟是你的儿子黎斯特,还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杀人凶手。”
她静默了一段长时间。
“不,你不是凶手,你只杀死了狼。你是猎人,是武士。你比家里的任何人强壮坚毅,这是你的悲剧根源。”
我摇了邀头。母亲的话固然不错,此际却无关紧要,再说,强壮坚毅也者,并非这回不快乐的主因,只是,我懒得解释而已。
她的视线转到别处又回到我身上。
“人的角色不止一种——”她说道:“你就扮演不同的角色,你即是杀手更是男人。不过,别只为了憎恨他们而使自己沦为杀手,也别一位只有谋杀或是疯狂,你才得以解脱,才得以拥有自由。你一定还有路可走。”
她最后的话重重撞击了我。她的确一言中的,话里的暗示也让我大吃一惊。
长久以来,我总认为自己不可能即跟家人搏斗,又能兼当好人;要做好人就是表示我已认输,除非我能找到更有趣的“好人”界定。
我们静静相对数刻,这是我们之间不寻常的亲密。她看着火,手在头后的园疤上轻搔。
“你猜我曾想过什么?”她的视线再次转向我:“谋杀其实还不如背弃他们,
才是真正彻底的轻蔑。恨极了时,我想像自己喝得烂醉,脱光衣服,在山间小溪**裸的沐浴。”
我差一点忍俊不禁。这是母亲庄严的玩笑吗?我端详着她,一时不能确定我到底有没有听对。不过她确实说了以上的话,而话还没完哩!她接着说:
“然后我想像自己到了村子里的客栈,跟着任何遇见的男人上床——粗俗的,强壮的,老的,少的,我躺在床上,男人一个换过一个;斯时也,我感到一种过瘾的胜利感;一种不管你父亲,或是你们死活的绝对解脱感。在那瞬间,我纯然是我,我完全属于自己而非他人。”
母亲的话令我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对于这种说词,父亲哥哥,乃至村子里傲慢自大的商店老板,会有什么发应呢?天呀……这简直太滑稽了!
我犹忍住不笑,可能因为想像到母亲的裸露,而不得不板脸。但是我实在憋不住而抿了抿嘴;只见她微笑点点头,又扬起眉毛,好像在表示我们互有默契一般。
我终于捧腹大笑了。我以拳捶膝,头更撞到床边的木头。母亲似乎也笑了,以她独特安静的方式在笑着。
这是古怪的刹那。我发觉某种人类残存的兽性,犹然存在母亲身上,我们的确互相了解,此时,所有对她的怨尤似也无关紧要了。
她解下发夹,头发披在肩上。
我们默默相对了一个钟头左右,不再笑也不再说话,在壁炉的火光下,享受无声胜有声的亲密。
她转头面对着火,她的侧影,细致的鼻子和嘴唇,美得令我百看不厌。沉思间,她猛然回头望我,坚定冷静无动于衷的说:
“我绝不可能离开这里,我已来日不多。”
我整个人呆住,前面的惊吓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我可以活过这个春天。”她紧接着说:“也许加上夏天,但我绝对活不过冬天。我很清楚的,肺部的疼痛太厉害了。”
我情不自禁呻吟起来,身子倾前叫着:“母亲!”
“别多说什么话!”她答道。
我想她不喜欢被叫“母亲”,但我忍不住了。
“我非得跟一个人大声说出来不可,我完全被吓坏了,我好害怕呀!”母亲说着。
我很想抓着她的手,却知道母亲绝不允许,她讨厌被别人碰触,她从来没有用手揽抱过谁。所以我们只能一凝眸相对代替拥抱。我泪流满面。
她轻拍我的手。
“别多想。”她说:“我自己也尽量避免去想。只是当时候来到,你纵然失去我,也得设法好好活下去。唉!对你恐怕还真不容易!”
我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离开了,一如来时无声无息。
尽管她没提及我的衣服、胡子和不忍卒睹的外表;她派了佣人送来干净衣服,刮胡刀和热水,在沉默中,我享受着佣人的伺候于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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