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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十一岁那年的冬天,我独自一人骑马上山,去捕杀狼群。
这是记忆中最惨淡的冬天,狼群不单潜入农家偷鸡,夜晚时刻,更在村里奔窜横行。
那是法国大革命之前的最后数十年,地点则在父亲的领地,法国的阿芙根郡。
我的父亲是侯爵,我排行第七,是侥幸长大三个男孩当中最小的一个。身为老么,根本无权继世袭父亲的采邑和头衔,所以未来前途一片茫然。纵然在富有的贵族家庭,年轻男孩如我之窘况者也并不稀奇;更何况我们家的财富老早已消耗殆尽。纵使大哥奥格斯丁贵为父亲的真正继承人,在初初结婚时,拮据的他便花起太太的小小嫁妆了。
父亲的古堡——他的产业,附近的小村庄乃是我全部的天地。我生性好动——一个喜欢做梦,容易生气,爱发议论的人;从来坐不住火炉边,听老战争或太阳王路易十四的轶事,历史对我毫无意义可言。
在此种黯淡无光的老式世界里,我之会变成一个猎人,倒也其来有自。我猎取野鸡、鹿或是山溪里的鳟鱼,反正是有什么捉什么,只要能养活家活口就行。在此情况下,狩猎乃成为我生活的全部;个中甘苦从来没人跟我分享。其实我能干这种活儿,对家人还真是好事;否则,在那些困难岁月里,全家很可能饥饿之死呢!
当然,在祖先的领地上狩猎,倒不失为贵族行径,因为只有我们才有权在自己的土地射杀野兽;至于其他有钱的资产阶级,就不能在我们的森林里开枪了;话说回来,他即有钱又何须开枪猎食呢?
曾经有两度,我试图离家出走,逃脱这种枯燥的生活,但两次都被家人找回而惨遭修理。详细过程,后面会慢慢谈到的。
此刻,我全神贯注的乃是满山积雪,以及引起村民恐慌的偷羊狼群。我突然想起古老法国的传言:一旦你住在阿芙根郡,休想从巴黎得到什么协助!唉!看来我只能自力更生了!
身为领主之一,又是唯一骑马开枪的领主,村里屡遭狼群骚扰,村人找我求救盼我捕猎乃理所当然;毕竟,保护村民,领主责无旁贷呀!
我倒不害怕什么野狼,穷我一生也没听过或见过狼攻击人的事。当然,我不妨毒杀它们,只是,肉类是这么珍贵,用毒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所以,元月里一个酷寒的早晨,我携带武器,准备逐一杀死野狼。我的身上有三把手枪,一把性能极佳的来福枪,还带着父亲的剑于步枪;离开古堡前,我又在以上武械外,信手加进一两种以前从未使用过的古代武器。
古堡里多的是古代武器。我祖先自十字军东征以来,打过不少贵族战争;战利品除了一堆废物外,尚包括不错的长矛、战斧、连枷和铲矛,这些武器挂满在墙的四周,从来也没人动过。
那天早晨我信手拿取的是一支挺大的铲矛,一支尺寸正合用的连枷——铁球连着锁链,攻击之际,用力甩掷恐怕挺好用的。
记住,这是十八世纪,正是巴黎人戴着白色假发,踮着高跟缎制拖鞋,携着鼻烟壶,鼻子老用绣花手绢轻拂的浮华年头。
而我呢?却脚穿生皮靴,身着羊皮衣,马鞍绑着古代武器,身边跟着两条环着钉状领圈的庞然大狗,正要出门去打猎。
这就是我的生活,跟中世纪差堪比疑。想到驿道上衣饰浮夸的来往旅客,心里难免刺痛而闷闷不乐。巴黎的王孙贵族,每讥讽乡下领主为“抓野兔之辈”;反之我们则视他们为国王王后的狗腿子,而嗤之以鼻。毕竟我们的古堡耸立已千年之久,即使伟大红衣主教理查的战争,也未能摧毁我们的尖塔于分毫。不过前面已经说过,谈到历史我可一知半解。
骑往山上途中,我抑郁寡欢,杀心大起。
我盼望能和野狼痛快打斗一场。村民说这群狼约有五头;我有枪;两条狗又口牙尖利,它们瞬间扑向狼,咬断狼脖子算得了什么?
在山坡大约骑了一个钟头,我抵达了浓雪覆盖之下,仍被我一眼认出的熟悉小村庄,穿越旷野正要进入荒瘠森林之际,我开始听到了狼嗥。
紧接着狼嗥此起彼落之后,猛然而来的齐声嗥叫,令我搞不清楚狼只究竟真有多少,我只知自己行踪已现,狼正呼朋引伴而来,这倒是如我之愿!
我并不觉得自己心存惧念,然而某些莫名的感觉,却使我浑身毛发直竖。在寂静无声的旷野,我扣紧枪膛,下令狗止住吠声紧跟在我身边。隐约间,倒也察觉躲开空旷,避入树林,才是上上之策。
正当此时,狗吠声大作,猛一回头,只见狼已仅在百码外的身后,正踩着雪直直对我而来;三头大狼并排而行,来势汹汹。
我往树林的方向疾驰。
看起来我来得及在三匹狼追上之前,闪进树林里;不料狼是极鬼精灵的动物,正当疾驰时,我又看到其余的狼群,五头庞然大狼正在我的左前方环伺。这是标准的前后夹击,形式已不容我及时驰入森林里;而狼不是村民所说的五头,而是八头之多。
及时情势危急,我也尚无惊恐之思,并未想到这些狼一定早已饿极而凶性大发,否则它们绝不敢贸然现迹村庄;此际,它们以往对人有所保留的天性,早已荡然无存。
我全力备战,连枷紧扎腰带上,来福枪对靶瞄准。当我的狗和狼群缠斗之间,我抽身远离好几码外,以便能随时连换枪弹。
由于系着钉状领圈,狼一下咬不住狗的脖子,这场小争斗伊始,狗先狠狠咬住一头狼,紧接着我开枪射了第二头。
狼群紧紧围住了狗,我开了一枪又一枪,换弹之余,也避免枪弹打到自己的狗;但是较小的一只前腿受伤倒地,鲜血喷洒雪地四处;第二只狗趁狼抢食受伤伴侣,有意逃脱,然而狼群在两分钟内又一拥而上,再次把我的狗杀掉了。
这两只大狗并非等闲之辈。多年来我自己饲养自己训练,每只体重皆逾两百磅,狩猎时更于我长相为伴;此际我称它们是狗,其实平常总直呼其名一如好友。如今看到它们在我面前死去,我即感悲愤,也开始察觉危险正迫在眉睫。
然而这一切的发生都太快了。
四只狼死了,一只已不能动弹;狼尚剩下三只,其中一只停止吞噬狗尸,双眼睁大紧瞪着我。
好像听从命令似的,另外的两只丢下血肉淋漓的狗。我急拉缰绳,任由马跑向林里寻求庇护。

背后传来狼嗥于猛咬声,我没有回头,却感觉得到狼牙咬进我的足指。我再次举起步枪往左边开火,恍惚之间狼前腿跪倒,只不过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根本看不清楚情况;此时,马又扬腿,使我差一点摔下马来。
我们几乎已逼近森林里,在马倒下之前我跃身而下。我还有一把上膛的枪,双手紧紧抓枪,瞄准那只扑向我的狼,狼的脑袋开了花。
如今只剩下两只狼了。摔倒下来的马,发出凄厉惊惶的尖嘶声,这是我所听过动物最惨烈的叫声,两只狼逮到它了。
雪地急奔之际,但觉石头在脚底下扎刺着,我急欲闪入树林里,深知只要来得及再装上子弹,就能立即射狼解除危机。可是附近却没有任何一棵树,树的粗枝低到可以让我伸手抓到,好攀身树上。
我跃起身想抓住树干,不料,脚从结冰的树皮滑落,身子跌倒在地。此时,狼已欺近,我已无暇装弹,手边只剩下连枷和剑,铲矛早已丢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想到自己已离死不远;饶是如此,却也无意束手就擒。我如野似狂,发出兽般咆哮,双目炯炯,瞪着近在身边的两匹大野狼。
我低低站稳身子,左手抓连枷,右手剑已出鞘。狼停住不动,有一匹狼在目瞪我后,低头推开几步站立,另一匹则似在等候某些指示。第一匹狼用它那种从容诡异的姿势,望我一眼之后,奔窜而来。
我挥舞连枷,带刺的铁球转成圈圈,膝盖半蹲,准备随时迎击;当狼扑过来时,我喘气连连双眼冒火,以连枷奋力击向它的鄂部。
攻击的狼跃开身子,另外一只则绕着我的身子跑。它们忽而靠近我,让我可甩出连枷或击剑以刺,忽而却飞身远远跑开。
我不知道这种对弈将持续多久,然而我已猜透它们的伎俩,这两匹狼将采推延战术,来消耗我的体力,这对它们已成为一种游戏了。
我随着连枷转身,时而出击时而退后,偶尔差点摔跤。整个过程或许不超过半个钟头,谁知道呢?此时此刻又何以计分算秒?
我的腿已无法支撑,只能决心拼命作最后一博。我站立不动,两手抓稳武器。它们这回可玩真的了,正好,我也希望战局赶快结束。
连枷终于甩出去,这回铁球撞裂狼的骨头,受伤的它,头扭向右边;在此同
时,我另一只手举剑用力一砍,狼的脖子应声裂开大口。
另一只狼正在我的旁边,它的牙齿咬进我的裤管,那一瞬间,我的腿差一点被咬断;说时迟那时快,我的剑砍上它的脸,刺穿它的眼,紧接着连枷的铁球往下击落,狼跃开又扑过身来,这回我得以从容挥剑,剑亦直直刺穿狼的前胸。
人兽之间搏斗结束。
狼全死了,我还活着。
在白雪笼罩下空荡岑寂的村落,只听见我沉重的呼吸,和垂危母马的惨厉叫声。
我不敢说我已恢复理性,也不能确定心中所起伏的只不过思维而已;我渴望躺在雪地里,却不由自主提起脚步离开狼群尸体走向马的身边。
走近马时,它伸长脖子,急欲抬起前腿,却再次发出痛苦难忍的悲鸣声。惨烈之声在山间回旋后似直冲云霄。我站着凝眸看它,看它受到重创的黑色身躯,对映着雪的皑白;看它已不能动的后腿和犹在挣扎的前腿;看它鼻子朝天,耳朵下垂;惨叫时无辜的双眼,恍若深深陷进头颅里。它像是一只被踩在地下血肉模糊的昆虫,然而它毕竟不是昆虫,它是我挣扎受苦的母马,它一再用力想站起身来。
从马鞍边取出来福枪,装上子弹;当它犹徒然挣扎恻恻哀鸣的当儿,我开了枪,子弹射进它的心脏。
它看上去很平静,安祥的躺着,鲜血洒满全身。村落一片寂静,我浑身发抖,听到自己发出窒息的闷嚎,看到雪地里满是自己的呕吐而毫不自觉。狼的味道,血的腥臭淹没了我。我提起踉跄脚步,全身却摇摇欲坠。
打起精神来,我慢慢走向遍地狼尸,找到那只差一点杀死我的最后一匹狼,把它扛在肩上,往回家的路前进。
大概走了将近两个钟头吧!
反正我已尽失时间概念了。在步履维艰之中,于狼搏斗的所感所学,一次次在脑海显现,每一回蹒跚将跌时,心里某处便坚韧了起来;路似越走越辛苦,心似越来越强悍。
当我走到古堡大门,我想我已不复是黎斯特,而是撤撤底底另外一个人。摇摇晃晃进入大厅,狼扛在肩上,尸体的余温早已消失;一阵突来的火光猛然刺疼了我的眼睛。我已筋疲力尽,频临崩溃边缘。
我看到两个哥哥从桌边站起,母亲似乎轻拍着眼盲的父亲——他急于了解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开了口,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知道声音平板单调,对所有的经验述说十分简单。
大约是那种“接着……然后”的不过尔尔。
大哥奥格斯丁却使我从迷惘中苏醒了。他走到我面前,火光从他背后映照,他以明快的口气,打破我单调低沉的话语说:
“你这个小杂种,你一个人怎么可能杀死八头狼!”他的声调冷冽,脸上浮现丑陋的憎厌表情。
出乎意料的是:正当他说完以上的话,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酿了大错。
也许是我脸上的神情,也许是母亲粗鲁的嘟囔,也许是另一个哥哥的一语不发;主要大概为了我的脸色吧,反正不管是为了什么,在那瞬间,尴尬古怪之色呈现在大哥脸庞。
他开始嗫嗫嚅嚅地说了一些诸如:“多了不起”、“你一定差一点被咬死”、“佣人还不快去端些热汤来呀”等等的门面话。可是没用,那瞬间发生的不愉快小插曲,再也无法挽回。紧接下来,我所知道的事是自己已单独躺在房间里。往日在冬夜,狗陪我挤睡在一床的温暖,如今已不复可得。房里没有点火,我更是浑身是血;然而,赃兮兮的我,卷入被窝里沉睡了。
一连多日,我把自己关在房里。
我晓得村人已上山发现狼尸,把它们全扛回古堡里。奥格斯丁进来对我说明一切,我则一言不发。
大约一星期过去了。一则对死去的狗怀念稍减,一则认为自己已能忍受新狗为伴,我走到狗屋,另外带回两只已长大的小狗,它们慰我孤寂,夜里跟我睡在一起。
佣人进进出出,没人敢打扰我。
终于有一天,母亲精悄悄地走进我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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