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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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厚重的朱红大门微微敞开,朝里瞟了一眼,依稀看到庭院深深,在暮色中越发地模糊。双叠翘角檐下的牌匾上刻着“奕王府”三个字,小渊不懂书法,却觉得它凝重,厚厚沉沉地仿佛要迎面压了下来,摊开手上的信笺,暗黄色的信封没有一个字,不觉间又将它紧紧捏了手中,心里暗暗叹气。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门里闪出个人。
她记得眼前躬着背,说不出的苍老的人是赵伯,是王府的管家。
赵伯眯着眼睛,也在认真辩识眼前的少妇,有些浑浊的瞳孔略略一转,还是有些迷糊的神色:“你是?”
小渊没有答话,只是犹豫了好半晌,却是将手上的信递了上去:“我是来---送信!”
赵伯将信接了手中,拈掂着封角:“这是?”
“麻烦赵管家转交给王爷!”
赵伯点了点头,又抬头望望她,像是端详了半晌,忽然眼里一亮,口中已溜出几个字:“你,你是?”
小渊点了点头,她想他大概记起来了,当年在王爷府上做丫头,引着她去见主人,脸上不禁掠过一丝绯色。
“那,这信?这?”赵伯像是忽然恍悟了一般,苍老暗黄的脸上掠过一丝异色,嘴角悉堆得是不置信的疑问。
小渊依旧点了点头:“请管家务必交给王爷!”
赵伯得了肯定,不觉间也将信捏得紧了,又匆匆地转身往府里走去,心里念着快些将信给王爷,走了好几步,才想到要留下她,要打听夫人的下落,于是慌忙折回去,却见门外已是空无一人,倒是檐顶上几只栖息的鸦鹊,蓦地展开翅膀,从头顶上掠过,陆续落下了黑压压的影子。
远远地便望见后院,院落墙上藤萝络顶,像是隔绝了喧嚣,架旁三两棵已是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树,满树洁白若玉的花。王爷的身影若隐若现,浅色的长衫像融进那些花叶中一般。
赵伯走近了,才看到他确实负手立了树下,却是望着脚下一畔池塘,一动也不动,清幽的水面上飘浮着落下的白色花瓣。
“王爷!”他原本是兴冲冲的,只是走到跟前,不是不敢,倒像是不忍一样,放低了声音唤道。
被唤的人很快便转过了头,朝他看去。赵伯只觉得胸口有些堵得慌,心里竟生出些不适,这张脸从小看到大,说话是淡淡的,笑是淡淡的,不快也是淡淡的。
他想到手中的信,似乎又高兴了些,忙将它递了上去:“王爷,您的信!”
他接了手中,恰和着赵伯的话,有些压抑着的颤栗:“是-----夫人的信---!”不禁手中一颤,再望向赵伯时,仿佛连着眉心,眼睫都微微一抖。
那日从慈宁宫出来,她走得飞快,原先是拽着他的袖子,后来索性放开了手,只是沿着青石铺得檐道上匆匆地往前走着。
她是要急着出宫,是要去找杨溥,话在喉间翻滚了半晌,还是没有说出口。
眼瞧快至宫门处,他才开口唤了她一声:“寺玉!”
她走得极快,被这一声呼唤,脚上蓦地止了步子,身子一个冲势,几乎要跌坐了地上。
不待他伸手去扶,她已自己摸索着站了起来,返过头望了他一眼,却像是看不见一样,眼睛竟生冷起来。
“杨大人已经回去了!”他盯着她的眼睛,黑色的瞳孔,黑得像一口有盖却无底的井,什么光都会被吸进去,生生吞噬,慢慢地把目光移了旁处:“沐琼已经,斩立决!”
然后一阵静默,静得好像听得见雪落在地上的簌簌声。
“太后的密旨!”
“就在刚才!”他吸了口气,只觉得冷意渗进了肺腑中,倒将那些曲曲折折的不忍都凝住了。再望向她,已镇定了许多,已是平静地直述:“太后一面召见你,一面下旨处决,刚才那一刻,皇上已是不能兼顾,他也只救得了你!”
她听见了,只是垂了头,转过身去依旧向前走。
她走在前面,御道上的雪没来得清扫,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雪上,他看着那些脚印,凌乱的,甚至觉得是脆弱的,失了力气一般,在偌大的雪地上,像是一袭素白的绸缎上,千疮百孔的破烂。雪还在下着,越来越小,小得像是灰飞一样,只是落在脸上,身上,还觉得湿濡冰冷。
忽然又停了下来,抬头像是看看天空,阴沉的,凝重惨淡的乌云,压得低低得,仿佛随时要砸下来,像冰霜一样砸下来。
他不禁走快了两步,直到她的身旁,看见她的侧脸,嘴角深深地凹进去,好像是在努力地笑,只是眼睫处却是眨了眨,又抿了唇,紧紧地抿作一线,肩膀却是一颤一颤地抖动着,好像整个身子禁不住一阵风吹过,单薄得随时要倒下。
他的心里攸得一阵抽蓄,不觉间已是伸了手,离她的脸颊越来越近,终是隔了空气,作了个擦拭的动作,他自己也觉得恍惚,没有触到任何湿意,只是冷风在掌间回旋。
反是她伸手扳过他的手,慢慢地握了手中,她的手较之他的要小得多,彼此都是削瘦的骨骼突出的手指,狠狠地钳住时,仿佛听到胳胳作响的声音。
然后她的声音缓缓地飘着,像是没有着落的浮萍:“这样也好,怕是生无可恋,也不必勉强了!”
他听得微微一愣,还有些害怕,只觉胸口被狠狠一击,气息絮乱得都堵了这里,硬是有些窒息的痛苦。
她仿佛察觉到了,竟抬头注视着他,已不是游离的目光,嘴角慢慢地扬了扬,倒是弯作了一丝笑意,他看着却觉得难受,慌忙转了头,无意间瞟见红墙角下的花盆,在一片雪色里蓦地醒目,盆里植着梅花,正是开得烂漫,云雾沌沌,只是那花红得太过了,从心里发了白。

然后他听到她絮絮地说着:“刚才在殿上,你的手心都湿了,冷嗒嗒的,我知道是冷汗。一触到你的手,我就不能死了?便是真的活不下去了,也不该在这里,也不要把命丢在她的手上,我若真的喝了那毒药,那你----!”
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只是他听得懂,不觉眼角一丝酸涩,伴随着一声暗暗的叹气。她明白他的心意,这便好了。
那一路再没有说什么话,出了宫门,府上的马车候在门外。像以前一样,她坐了车里,他在帷幄外驾着马车,遣开了旁人。
她忽然掀了帷幄,探出头来,竟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何其荣幸,竟要王爷替我做车夫!”
他只是涩涩地笑了笑,头也不返,所以没有看到她原先干冷的眼里,已是蓄满了水气,盈盈泪珠,几欲从眼眶溢出。这一句何其荣幸,包含的又何止千万。
又两日,他领兵亲征,仓促之间,竟是什么也未交代。
宣德七年三月,安南战事频频报捷,征夷将军乘胜追击,一举击溃乱党,诛杀安南弑君逆臣黎利,又寻得旧君后人,策立为王,复建陈氏政权,向大明朝拜。
这场征夷之战耗时整整两载,两国终于息兵交阯,西南一带的和平失而复得,征夷大军近日即刻启程回朝。
再回京城时,她已经离开了,竟是皇上下的旨意,有生之年不得踏入京城一步。
他从不喜欢领兵打仗,平生三次,一次随先皇亲征,那时她在营中随行,虽然陪同的不是他,一次平定安南,她在云南等候,虽然等候得不仅仅是他。而这一次,纵是京城的锦旗彩帛相迎,他却觉得一切绚丽的色彩都失之于苍白。
宣德十年,皇帝驾崩,回京城吊丧,素白的天地间寻不到她的身影。不过他想,她此刻一定躲在某个角落,也会泪流满面,她一直是个心软的人,不知道是否能放得下,这纠缠的爱恨。
他的脑海中想起了这些事,越发觉得手中的信沉重不可方物,隔着信封拈掂,只是薄薄的几张纸笺,摩挲得久了,竟生出一丝温热。
他的目光正随着好几片白色的花瓣离了枝桠,缓缓地飘落了下来,第一片落了水面上,紧接着第二片竟也不偏不倚地落了一处,这样好几片花瓣层层叠叠,摇摇坠坠间,半边浸渍在水中,慢慢地被渗得湿重,几番沉浮。
他慢慢地展开信笺,清镌的字迹竟有些模糊。
“一别之后,二地相思,只说是三五月……读到卓文君的这段文字,再看到司马相如的那十三字家书,我想到你曾给我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百千,竟是从此而来。
他是不忆,你偏偏漏了“九亿”二字,如今我知道,不是不忆,而是久忆。情到深处方转薄,岂是廖廖数字,能够表达的心情?
这些年我四处行走,就像是初遇你时,曾经希望可以四处游走,真是兜兜转转数十年,不过是回到了当初,只是心情又是大不相同,物是人非是是休,未语泪先流。
我去过我们初相见的地方,回过如是阁,那里已易了主人,改了行铺,竟是寻不到一点过去的影子,只留了一宿,便匆匆离开。
……
然后顺江而下,往江南一带游走,独自一人泛舟江上,顾盼美景,倒也悠闲。
江南的冬天很冷,是透过骨子里的冷意,如烟似雾地笼着,没有一处暖和的地方。所以渐渐学会小酌,以此取暖,三分醉意朦胧的时候,好像能看到时光回转,梦回前生。
……
路过长安的时候,正是傍晚,远远望见高高的城墙,依稀灯火燃亮,更有几点寒鸦从城墙上掠过,我愣愣地望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才转身离开了。只是在长安附近的小小村落里,我见过一种花,洁白若玉,满树生华,轻风拂过时,乱花纷飞迷人眼,更有浓郁的香气袭人,路人告诉我这种花名为玉蕊。
我记得那两年,在长安的府上,在藤萝架下,池塘边上就有两棵这样的树,只是当时,我并不识得,也不记得
……
走了许多年,已经倦怠了,心却不能释怀,到底是要回那个江南小镇履行一个约定了。
奕肃,我听说人有三世轮回,今生已过,如果真有来生,如果还能相见,来生再结情缘,可好?
他的目光扫了这话末的几个字,手已是抑止不住地颤栗,他想用力去捏紧那纸笺,竟是使不出一丝力气,眼见着它慢慢地从指间飘落。
他只觉喉间生紧生紧,呼吸都不得顺畅一般。眼角胀痛得厉害,眼睫也一眨一眨得频繁,酸涩慢慢从喉间涌上,在鼻尖,眼底,唇间蔓延。
晚风拂过,树上的玉蕊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一时之间,满目的玉色旖旎,风不停息,仿佛要将这一树的花朵都吹落枝头,不留一朵花,不留一片瓣。
他的心里一阵疼痛,竟是要窒息一般,那股酸涩终于蓄满了眼眶,他抬头望天空,夕阳已落了下去,空留一抹殷红,再过一会,天色彻底黯淡,星辰又要缀满天幕,他想起在常洲的野郊,在漠北的伯颜山上,在慈恩寺的后山上,也许那个时候,他们曾经离得很近,近到一伸手可以触到的距离,只是如今,却是生与死的距离。
他想到这里,那温热得有些烫手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平生不曾落泪,这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却是如此肆无忌惮。
下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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