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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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典躬着身子,只将殷红蟒袍裹着的背落了我的眼中,他走得极快,步子越发地颠簸,走了几步却又返头看看。我也不远不近地跟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红色的袍摆,一晃一晃。
这一段路走得快了,他早在十步以外,忽然就止了脚步候在那里,眼瞧着离得越来越近了,不过一触手的距离,他竟还伫着不动。
“公公!”透过他有些僵硬的肩膀,这才望见已有人正立了他的面前,也是大红蟒袍,只是身子挺得稍稍端正,执着拂尘的双手交在身前,望向我的目光有些冷,还有些莫名地幸灾乐祸。这目光我是晓得的,就像是盯着落网的猎物,且是无知的不知好殆的猎物。纵是脸上露了不屑,礼还是免不了走走过场,他稍稍倾了倾身子,清了清桑子:“太后有旨,宣四王妃慈宁宫晋见!”
“赵公公!”话一落了地,却是李典接了声,他脸上虽敛着丝笑意,却已不太好看,又作了思量的模样:“太后要宣,宣四王妃晋见,只是皇上那里也发了话,奴才正要引了四王妃出宫,这杨大人正在宫外候着!”
“这!”他微微皱了眉头,倒做了犹豫的模样,像是拿捏着分寸,只是眼里却是没一丝变色,缓了缓才说道:“公公说得是,只是奴才也是奉旨,其它的也做不了主,既然王妃在这,李总管,您看,就让奴才先领了回去复命?”
一面说着,一面已是朝我说道:“四王妃,随奴才走吧!”
我已麻木地不省事,只觉心都被掏空了,被扔了冰窖里,正一寸一寸地变凉变冷。这些话都入了耳,却是抵不过将耳膜刮出一道一道血痕的犀利的结冰声那样清晰
脚下迈开步子越过李典,机械地抬了头,朝着他不轻不重地瞟了一眼,继续朝前走着。
他脸上掠过一丝错鄂,很快就躬回了身子,颠颠地踱到前面引路。
身后先是一阵安静,又是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朝着相反的方向渐渐远去。
太后以手支了案几上,像是闭目养神,脚下的青藤缠枝炉里檀香缭绕,将她的脸笼置在烟雾中。
我踏过了门槛,传报的公公还未张口,她蓦地睁开了眼睛,隔着蒙胧的烟雾,她的眼珠倒像是雷达一般精准地瞄住目标,灼灼的光芒能刺到心底,不过她不知道,这一刻,我是没有心的。
我只伫了原地,忘了下跪,忘了叩安,直直地迎着她犀利的目光,原该藏着心的部位,只有一片空洞,像黑洞一样,蔓延地越来越大,所有的感情被袭卷至洞口,呼啸着被狠狠地吞噬和埋葬。
她也不恼怒,闭了眼又睁开,再望向我时已缓和了许多。
“你还是这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她忽然开了口,声音却是慵散的,缓和的:“模样没变,性子也没变!”
我听得入耳,却是说不出话,只是手指拽着衣角,机械地绞着揉着。

“就算跪了地上垂着脑袋,口里称着奴婢的时候,也没个奴才的模样,现在更了不得了,跪也不跪了,头也不低了,倒越来越神气了!”
这凌厉的话,却是被她和着温温的调子,絮絮地说着,不知底的人听着会以为是个寻常的妇人唠叨着闲话。
一面说着,一面也不瞧我,右手抚上左手指处,缓缓地摩挲着,等不到我的回答,也不发作,更是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也没学到几份顺从,骨子里不安份,改也改不了”
绞着衣摆的手上一颤,盯直了的眼睛微微一眨。
她瞧见了只作未见,却一面支起身子,似乎要下榻,却只是微微向前一倾,眼睛陡然一睁:“
既然改不了这性子,你就不该再出现在这宫里,不该出现在他面前!你既不爱他,又不惧他,他这个皇帝在你眼里倒是一文不值了,可是他在本宫眼里,在天下人眼里,却是千钧之重!不得有一丝一毫的伤害”原本温细的声音,说到最后忽然就尖利起来,腾地一下起了身“来人!”
一个太监应声疾步上前,手上端着御盘。
他一个箭步止了身子,却是面朝着我的方向曲膝跪了下来,双手呈上御盘。盘中的青玉瓷瓶受不住这一丝刹止,不觉已是一丝摇晃,仿佛脆弱地随时要破碎。
“……鹤顶红……不会痛苦太久……!”依稀听得跪着的太监开口说道,只那鹤顶红三字落了耳中,恍惚间那御盘上端放的是一块绯色玉佩,鲜红沁色,不觉要伸手去取。
却是咣得一声巨响,厚重的殿门被撞开,伴着一声急切吼唤:“不要!”
触到瓶身的手一颤,却是将它碰得倒了盘中,骨碌地滚了滚,返头望了一眼,殿门外立着的是皇上,还有奕肃。
他们的脸上有着同一种表情,那一声“不要!”我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谁在喊,愣愣地回望着。
那明黄色的身影像是一阵风掠过我的身旁,伸手掀裾摆处,却是给了那跪着的太监狠狠一脚,连人带盘已是被踢出几步之远,那太监却是疼得脸色惨白,又死死咬着嘴角,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越过我,却是直朝着已站起来的太后走去。
“现在什么时辰了?”太后脸色已是苍白,却还是稳了稳情绪,慢慢坐回榻上,不紧不慢地问道。
“回太--!”身旁的张公公便要张口回话,她却瞟去一计凛冽的目光,他慌慌张张地将话给咽了回去,一面将头埋得更低。
“本宫是在问皇上,你这奴才插什么嘴?”
“回母后的话,现在是辰时!”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栗,我听得出来,那是一种害怕,还没有缓过神,还没有恢复的害怕。
这种神色也在奕肃的脸上掠过,他仍然立了门外,却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我,目光极淡极淡,又像是蒙了一层水气,瞧不真切,薄唇紧紧地抿着,仿佛是在用力忍着,不让它有一丝抽蓄。
慢慢用手抚上心的位置,只觉它又回了胸膛里,跳得很慢很慢,周遭的空气好像也被染得怪异,沉沉压了这里,一抽一抽地疼痛。
“是辰时吗?辰时的皇上不是该在太极殿吗?怎么有空在本宫的慈宁宫?”
“母后!”这一声低吼像是从喉间飙出,已经失了耐性,失了周旋和权衡的兴致,他的肩处有一丝耸抖,背上却是挺得僵直。

只是这两个字落了地,却没有了下文。我瞧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望见太后眼珠都不转一下地盯着他。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这样,在另一个掌着后宫生杀大权的女人面前,冲动而任性地喊道:“皇祖母,那同心扣是我送给她的,您不能罚她!”
已有知觉的心又是狠狠地一颤。
奕肃终于慢慢走了进来,走到我的身边,却是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倒没有用力气,只是轻轻地带着我,却是向他二人走去。
眼瞧着那青藤缠枝炉离得越来越近,便觉手上被用力一扯,身子斜斜地向前一倾,不觉已是曲膝下跪的姿势,只是不是我,而是他跪了下来。
“四叔!”皇上惊慌得喊了一声。
“四弟,你这是做什么?”太后的声音却要平稳得许多。
只是他的声音更加四平八稳,没有一丝起伏。
“皇嫂,寺玉是臣弟的妻子,若是做了什么错事,皇嫂第一个要罚应该是臣弟!”
我只能看到他匍匐的背脊,身子弯曲得仿佛再稍稍一倾便要折断,头也垂得很低,额头几乎触了青砖石板上,比任何一次的跪拜都要谦恭。我盯了眼前那方打磨得光滑的青砖石地,也弯了身子蹲了下来,伸手触了触地,却是冰冷地教我嗖地缩了下手。
堂上沉寂了很久,没有人答话。被他二人撞开的殿门仍然敞开着,寒冷的北风呼啸地刮了进来,竟有些撕心裂肺的悚然。
“四弟,你真当本宫愚钝可欺么?你以为她是不是你的王妃,只是一句话么?你们行过礼,拜过堂?皇室的婚嫁这么没有规矩吗?---”
“皇嫂!”
他抬了头,正要迎上太后当头射下的犀利目光,却被我伸手一拉,连带着将余下的话也拉回了喉咙里,他不返头看我,但我知道眼角的余光早将我脸上的神色看得透彻,我还知道太后正瞧了我,冷眼旁观着,便是要看看我要说什么,要做什么,只是顾不上她了。
我只盯着他的侧脸,盯了许久,又仿佛是一瞬间,想起以前的许多事,想起他曾替我驾马,想起在漠北大伯颜山上的那些话。我的喉咙里一紧,嘴唇抖了许久,话说不出一句,只听得啪嗒几声,原来眼泪顺了脸颊落了下来,滴在了石板上,滴在他撑在地上的手旁边,他将手略略移了过来,触到眼泪时却是蓦地一颤,好像被烫着了似的。又慢慢地覆上那几滴眼泪,水珠儿被压破了,渗进他的指缝间。我只觉那手是抚了我的脸上,擦拭着我的脸腮,还有眼角。
我以为心死了,要随了木预去了也好,只是这一刻,心活转过来,如电击一般,酥**麻的触痛顺着眼泪喷释了出来,一遍一遍想着不要再让眼前的人再受一丝委屈了,这一世欠得最多的就是他了。
蓦地转了头,便要迎上太后的眼睛,微微张口正要说话,却见原本伫在她身旁的黄色锦袍,凌乱的身影一闪已晃到正中,恰挡在我的眼前,整个身子完完全全地遮断了我和她之间
交接的视线,却是面朝太后说道:“母后,还是先请四叔起来吧!”
我看见他附在身后的一只手,弯作一种祈求的姿势,仿佛在朝我说道:“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他察觉到了,知道了我想说的话,慌张地挡在我的面前,是要打断我的话?
太后没有说话,只是幽幽的盯着他许久,手上拈着一方锦帕,像是随意地拭了拭手背。
“再过两日--!”他忽然上前一步,语气却已淡定了一些:“四叔便要出征了!”
太后支了案几的手肘一滑,身子顺势一颤,脸色攸得一下有些变色,又闭了眼睛,不经意间那方锦帕已被揪得不成样子,好一会才睁开眼,脸上又是一派平静,已是温细的调子说道:“皇上,还不扶了你四皇叔起来!”
他伸手要搀扶,奕肃抬了头,慢慢起了身,又要朝太后俯首,却被他挡了下去,他的手恰搁了奕肃的臂上,忽然紧紧握住,将他的袖袍揉出很深很乱的皱褶,然后慢慢地说道:“皇叔,带她出宫吧!”
他的声音低得仿佛只有我们三能听得见,余音也颤抖地有些变了样。
奕肃点了点头,然后拽了我的手便要越过他走出这殿堂,一步一步向门槛处走去,脑海掠过许多前尘往事。殷红厚重的朱门就在眼前,只要伸脚踏过这门槛,再也不会踏进这宫中一步,身后的那个人,再也不会相见了。猛得止了脚步,转过头望去。
他正望向我,目光里的哀伤缓缓流淌,还有无可奈何,和许多莫名的感情。他的唇微微启开,颤栗着仿佛要说些什么,终是闭了回去,只有喉结处一上一下蠕动。他是个复杂的人,一惯的行径叫我摸不透心意,但我看得懂此时他未说出口的话,这一生算是纠纠缠缠了许多年,无论是他任性偏执的爱,还是我无可奈何提不起的恨,追溯这一切的源头,只是一个冥冥之中的不经意,不经意的相遇,如今终于要结束了。
直到五年以后,当我坐在一家客栈里,看到身着雪白丧袍在大街上飞快掠去的官骑,听着身旁的三三两两的人,窃窃议论着先皇崩驾的噩耗,他们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虽然死去的是一个皇帝,但是朝代不改,四海升平,即便三日之内,素白的棂缎铺天盖地,寻常的百姓感受到的,还只是皇帝果然与寻常人不是一样的,因为一场丧事,天下皆知,天下皆哀。其实他们没有一丝痛苦。这一时之间,究竟有多少人真的在哀伤,新君即位,仿佛看到宫里上上下下忙成一片,京城里现在一定很乱很乱,人一定很多很多,不知道还会不会在大街上走失的孩子。会不会有另一个宿命式的相遇。我以手支着头,靠着窗台,半边脸埋进掌中,眼泪缓缓地落了下来,心里默念着,真的结束了,结束了。
我的唇蠕动着,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他看:“小鬼,再见了!”
然后义无反顾地跨过门槛,空留那个孤寂的身影在身后伫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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