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月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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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羞盯着一秤金背后,忽然吃吃地笑起来。
一秤金道:“你笑什么?”
百花羞伸了个懒腰,“没什么。”突然一爪扣住一秤金后心。
一秤金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假使能说,她也无话可说。
镇元子率众小仙后脚回到万寿山五庄观门首,看时只见观门大开,木叶凌乱,心中起疑,清风奔出,一见师父,倒头痛哭:“师父啊!那草还丹——被推倒断绝了啊!”
一秤金是被百花羞唤醒的,百花羞伏在她身旁,脸颊摩娑着她的脸,柔声轻唤:“圣主公,圣主公,圣主公。”
一秤金便从四肢疼痛五脏空洞中悠悠醒转,勉强微微一笑:“我还好。”
百花羞柔声道:“圣主公,你告诉我怎么用潭水里月亮的力量号令鬼魂好么?一秤金道:“好呀。”突然出手,发现自己的功力果然受制,动作一改,摸了摸百花羞的脸。
百花羞哈哈大笑起来。
一秤金笑眯眯地说:“你把我的功力也拿去,不是更好么?”
百花羞的声音更是妩媚万分,此时却说不出的令人毛骨悚然:“不用了,一开始走的路不同,你个死鬼,你明明知道我是头豹子精来的,你练的那些,我用不了,还用你费心么?我早就想过了。”
一秤金笑道:“我对你那么好,你也不会对不起我的对不对?你会好好的养着我的,对不对?”
百花羞笑道:“对对对,你可真聪明。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还真舍不得杀你呢。”
百花羞又道:“对了,三藏也交给你了,你那个温度,还能用吧?”
一秤金暗自运了运,笑道:“嗯,是还能的。”
百花羞笑道:“那就好了,你保着他,可别让他也变成死鬼呀!你知道我顶顶讨厌死鬼的了。对了,说实在的,你可真厉害呢,那个我也封不住。”
一秤金笑道:“是么?”
两个人亲昵得跟拉家常似的。但倘若目光可以杀死人,百花羞早已经死一万遍了。
镇元子道:“追她回来。”
百花羞对黄袍怪说话的时候,却没什么笑容,悠悠的,心不在焉似的:“一开始走的路就不同嘛,这座山,本来就是我们的嘛,对不对?我们那会儿一块散步的时候呀,我就想,嗯,真不错,这是我的山,谁要是想抢走,都是做梦、说笑话、不可能的呢。你还跟我赛跑来着,哦我差点儿忘了,你现在是跑不过我了,你断了两条腿呢,以后就只能趴着了。现在这座山又是我们的了,可你没法跑上山顶了吧?看不到了,你说这怪谁呢?怪我么?啧啧,这你可不能怪我,你看,一开始错的就是你,山是我们两个人的,凭什么你做主拱手交给了别人?你做的是谁的主呀?我要你替我做主的时候,你替我做过主么?就那一次,就把我给卖了,把整座山呀,山上的野兽呀,都给卖了。我还以为换了什么宝贝呢,原来连人形也不要了,好温顺乖巧的一只大猫呀,她每天喂你吃什么来着?嗯?这个味道,可香甜吧,高山泉水呀,野味儿呀,可都比不上呢!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可真叫人看着小心肝都疼了,哎哟哟,圣主公也那个疼啊,眉头都拧一块儿了,不过,我怎么觉得她不是在替你心疼啊?看我不会说话的,她不心疼你,难道还心疼那个孙行者不成,对她那样,早先就有恩怨在,她又怎么会心疼他呢。还有那个八戒,我也擒住了,我不喜欢你们说得上话,都分开着呢,反正这洞也大得很。波月洞,波,月,洞……你还想得起落日景色么?什么时候去看看吧。”
镇元子在空中追截住了一路奔走不曾歇得一口气的沙:“站住!毁了我树的是你吧!”
沙头也不回:“不是!”
镇元子冷笑道:“还不招认!”
沙生怕再有耽搁,只顾猛赶,道:“不是!”
镇元子一拂尘向沙脑后扫来,沙转身大叫道:“刻不容缓,情非得已,你那两个徒儿太不讲理,难道你也不懂事现在要阻拦我吗?”
镇元子道:“你这小辈心恶舌滑口毒,当处置!”
那沙禅杖乱打,镇元子把拂尘左遮右挡,奈了沙两三回合,在云端里把袍袖一展,刷地前来,将沙一袖子笼住。沙在袖中逃脱不得,大叫道:“树的命难道胜过人命吗?你个混账老东西!”
镇元子转祥云,径落五庄观坐下,叫徒弟拿绳来,众小仙一伺候。他从袖里撮拿出沙,缚在正殿檐柱上,取出一条龙皮做的七星鞭,着水浸在那里。
镇元子道:“万物有生死,都是天数,你同样是要偿的。”
小仙问:“打多少?”
镇元子道:“照依果数,打三十鞭。”
那小仙抡鞭就打,一下一下的,打了三十,天早向午了。
镇元子又道:“伤明月,再打三十。”
只打倒天色已晚。
镇元子又道:“抵赖,再三十。”
这一来直打到午夜。
镇元子又道:“犯上,再三十。”
破晓。
朝霞灿烂如血浸染万寿山。
“圣主公圣主公,你告诉我波月洞剩下的那些机关在哪里怎么运用好么?我走在路上提心吊胆呢,万一我遭了什么不测,连累你永远困在这里生不如死多不好呀。”
“圣主公,你告诉我这山上——还有谁是不服气我的,一心想替你报仇的,我晚上睡不着觉呀。”
“圣主公,山上还有宝藏对么?我知道圣主公宅心仁厚,一定不舍得那么多亡灵死了还要做劳役,就为了去苦苦找寻他们吧?”
“圣主公,……”
“你口渴么?”百花羞依偎在一秤金身畔,从一只酒杯里含了一口水喂进一秤金口中,“你要是口渴,或者还想要什么,一定要对我说呀,再不说,我怕会来不及。”
一秤金知道,很快就有那么一天,百花羞不再有任何忌惮。就是不知道,沙是否能把草还丹带回来?到那时候,一秤金就没有任何用处可以死了。
沙气如游丝、命若琴弦的最后一瞬,想了一下行者的名字,气血翻涌,五脏六肺都碎了,最后一口气被堵上,七窍流血,应该是死了。
14
行者无端打了个寒战。
站在苍凉花果山上,看茫茫大海,远处浩淼的水是蓝灰色的,直和天上的灰白的云混成一片,浪卷进湾环翻了白,一层一层,永远没个休止、厌倦的一天。高处刮着秋风,底下一两点红绿是夏天的果,残落落地挂着,从毁坏的枝条上探生出来,看着原来是个俱往矣的花果山,后悔也再收不回去,只有做着欢颜,以为不知道身是客,其实根在这山上,是这山里根深蒂固生长的东西。只看到有个比这山的情状还颓败的人痴迷迷上到了山顶,站在那里看海。新开的小花想问他是不是客人,因为弱小胆怯和懒惰,收了声。
在这岛子上和这些红绿果子一样活着的人,倒是受到很不小的振奋,苦苦等着他回来从头来过的,有年辈小不曾见过他,或信或疑、心意懒散的,这会儿都精神了,与凶蛮的盗贼斗争起来,抢了马和弓箭枪刀,操演武艺,做了一面杂彩花旗,上面写着“重修花果山,复整水帘洞,齐天大圣”十四字,竖起杆子,将旗挂于洞外,逐日招魔聚兽,积草屯粮,行者也去向龙王借了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他们便前栽榆柳、后种松楠、桃李枣梅什么都要有地高高兴兴动起手来。
行者有时高兴,就说说笑笑,有时发愣,众人也兴致不减。
已经五百年了。那场大火。
现在正在回那以前去呢。
突然好像听见有人叫他。一回头,身后没有一个人。又看见那了无边际的海。
沙觉得自己从死里面爬起一点来,自己的死亡像一张皮囊,自己先是动了一根手指,就有种皮肤活剥下来的感觉,但疼痛不如想象的那么剧烈,接着手和膝盖撑着弓起身子,从一样沉甸甸东西上把自己扯下来,那东西摊在地上,像张影子,有自己的形状,沙趴着,又惊诧又疲惫地看了一下这东西。
感觉逐渐回来,回忆起被鞭鞑。
那人说道:“都偿清了,你可以走了。”
沙一摸,草还丹还在自己怀里。不能再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地上站起来就跑,身子轻得好像风烟。
15
八戒记得发生了一次爆炸,猛然把他月黑风高里的脸洗刷得花白一片,他有个念头闪过:好像那就是他往后所有日子白昼的光亮加在一起,那一瞬估计不出一共会是多长时间,脑袋也花白一片,笔直往下坠,一瞬间坠了万丈,可仿佛到不了底。然后就到了现在。初始以为自己盲了。摸鼻子还在,脸还是脸,下颌胡荏带来实在些的触觉。眼睛逐渐能看到幽暗的环境,封闭的,透气良好,找不到门,于是证实是被囚禁了。其他人的情况一无所知,事情一定不妙。八戒仔细寻找,没有发现出去的可能,但其实是并不完全受制的。也就是说,虽然顶上密封,却有可以跳下去的地方。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在一块岩石上,有延伸出去的尖角,走过去可以看到很深的底下两侧景象,都是火光,正是这光很远地透上来使他在石室中能看到东西。但这两边都不能跳。
一边好像是液体,八戒观察了很久,像一锅汤,表面是平缓的,可趁人一疏忽的时候就打咕嘟。冒着泡泡,似乎有妖魔在里面,一丛一丛暗红色的火焰冒出来,有妖精在一旁嘴唇歙动,一半身子嵌在石壁里,石壁肉红色,有时头颅和胳膊腿和尾巴破土而出,又转眼被吞噬;很长一段时间汤的外观完全变化了,变成一个镜子般的湖泊,倒映出雪后晴朗的山野,红叶和杜鹃花,最大面积的是早春时那样异乎寻常璀璨的天空,八戒直觉得那是覆盖着大地的巨斧的冰凉刃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迅速下落,而一切都像不过是海市蜃楼,猜想酷刑亦然。
另一边是个乐园,俯瞰到成群的年轻貌美的妖魔在其中嬉戏作乐合欢,奇怪的是并不令人感觉羞耻,而是合乎自然,纯朴的生命力扑面而来,带着蜂蜜的金黄色泽和质地的时代好像就此秘密停留,八戒看到鲜花盛开,有流泪有争吵有格斗,鲜血迸了出来,有妖魔死掉,其它的泰然处之,接着开出更恣意喷薄的花朵,八戒冷汗涔涔。
只觉得口渴,石乳上有水。听到靡靡之音传来,可都是想象,其实什么声音也传不上来。身上都是伤口,外壳疼痛密布。他就这么静静待着,只有相信总有一个时刻会澄明,所有谜底昭然若揭,听见心里有个声音说:“就是这样了”,便那样义无反顾地做去。在此之前还是等着,着急无用,妄动不得。想到纵身往一边跳下的时候,回忆起那次下坠的体验。
两边都还有妖魔在往他这里攀爬,八戒很有点担心它们会爬到他落脚的地方来。
可是又想到,我这处绝境,有什么值得它们努力过来的呢?心里一亮。
一亮太短,暂时还没有用。
忽然整个石室开始上升,八戒来到石块边缘看到这是真的,石室上升到他看见另一个披斗蓬的人踩在一块岩石上下降,他们相遇,那人跳下岩石走过来,岩石失去他的重量石室停止了上升,八戒看到那人腿跛得厉害。
夜晚的时候行者来到海边,天上没有月光,只有一张完整的星图,浪潜伏在远处的很深的蓝色里涌过来,一小点白色的浪尖亮出来,向两边延长,很快就和旁边的浪接成一道白色的线,冲上海滩。海水很寒。行者看了很多时候。
海正涨潮。水迅速在变高。行者还不打算离去。
海水里漂浮着发光的东西,火花般噼啪闪烁着,刷上沙滩,又被带走。
可能什么地方有迷航的船只,那上面有人心慌慌的,天上连月亮也没有。
平静的行者突然打起了寒战,止也止不住,海浪拍上他的胸膛,他的心又开始剧烈地跳,浪涛的声音也没能掩盖,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还有自己的牙齿格格作响。他心里一寒,转身就往回走。走到沙滩上忽然好像听见有人叫他,回头看去,看见不远处海里有件什么事物。

行者仔细去看,那是个人。
风把他吹得难以站立,那个人叫:“孙悟空!孙悟空!孙悟空!”扑爬着到了沙滩上,朝这边跑过来。
行者已经看清这个人是谁,一股海的苦涩从胃里翻腾起来到了口中,他弯下腰,呕吐起来,一面背朝海要走。
那人追上来抓住行者的胳膊,立刻就察觉到了他不想被察觉的剧烈颤抖,行者要挣脱开去,那人用力扳着他的肩膀,行者犟开,那人一把抱住他的腰,两个人摔在海滩上,一口沙子,行者一拳打在那人肚子上,那人也不顾,只是也一拳把行者打得摔了出去。
行者跪在海滩上,急促地喘气。
那人躺在了沙滩上,四肢摊开,对着笼着整片土地的星空,忽然道:“其实我也很想留下来呀。”
行者发抖着看着他。
“可是”,那人道,“我记得当初是为什么不能够留下来。”
“我不说你也清楚的。”那人道。
那人猛坐起来道:“师父救活了,但是情况危在旦夕,波月洞内讧,百花羞独掌生杀大权,师傅在她手上,一秤金受囚,我中计被俘,黄袍怪助我逃脱,要我请你救一秤金一命。”
行者还在打着抖。
直到目光渐渐冷却镇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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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走。”行者道。
“你让我把花果山当什么?”行者道,“五百年了还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八戒恼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行者的念头:
一,把花果山当成什么。花果山是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海,无数海滩,每片海滩上都有无数小小的洞**,一只寄居在螺壳里的蟹静静地伏着,胸口贴着海滩听见无与伦比强大的海浪的声音,整个世界都是这个声音,但它心脏的搏击与之相比,哪一个更清晰更强大地摄住它自己呢?螺壳里那一湾浅水,同样映照着天上的月亮,那里,也就是一个水帘洞,一座花果山吧?即此时此刻,每时每刻,这个世界上月亮下、太阳下、潮涨、潮落,都有无数的花果山在那里,自己对于自己的花果山是独一无二,对于世界,则不是的。
二,为什么非此不可。既然如此,为什么非是我不可,又为什么我非是如此去做不可呢?是不是三藏、八戒、沙、一秤金以及其他所有人能够肯定:就是他,那是怎么肯定的?是不是心里,又一个自己的感觉在当时说:“是了,就是他了”?自己又有过几次是能够这样肯定的?是当时还是永远?那个“自己的感觉”又是谁呢?就是本人的话,那么和本人又有什么区别?假如不是,那么他们还是会对着别人说一套一样的话。假如我死了,谁代替在我的位置上使所有人不会有所察觉?假如我还有一天就死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待在花果山度过这一天的时间而要去做别的事呢?又为什么,我明天死就是不可能的呢?为什么你明天死就是不可能的呢?人们总是不相信。
三,花果山是什么。花果山是我的家、我的故乡、我的栖身之所、我的春华秋实月影婆娑、我的根蒂、命脉、肌理和长眠之地,但愿有始而有终。我曾经被包容在花果山里,现在花果山好像是我的内脏,金色的山峰像心一样跳动,像肝一样使我与一些因素隔离,像胃一样绵延地吞噬我而不可得,花果山被我包容,反过来又在翘首期盼脱离我霞举飞升。然而,即便是自己与花果山,也未必是互为独一无二的。
四,事情到了什么地步。三藏和花果山,哪一个更危急,谁更需要我,这一刻我难以感受到被需要。事情是不是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局面。三藏和花果山,哪一个更危急,我更需要谁。我。好像听到事情已经完了,真的,既然已经完了,那么谁都没办法。
八戒不耐烦道:“你想干什么啊?!”
八戒的念头:
一,蜜蜂和黄夏菊花。花果山,的确是很美的啊。还是上一次在花果山上的时候,一个下午,喝过一点果子酒,看到一只蜜蜂造访小朵黄夏菊的情形。一只鸣着金翅膀从洒满阳光的天空飞过来的蜜蜂,从许多的夏菊中选了一朵,在它的前面踌躇了许久许久。我的眼睛变成蜜蜂的话,看见展开的没有伤痕的黄菊花瓣,简直像撒满下午金色阳光的花果山顶,像花果山那样完整,可没有变形,我是飞翔的、流动的、茂盛的生命,我看见蜜蜂投进花朵中沉湎酩酊,迎进蜜蜂的夏菊花抖动着身子,本身好像变成了穿着金黄铠甲的蜜蜂,马上就要脱离花茎腾空而飞。
二,高老庄的兰姑娘曾经说。她说过关于她死去七年的娘亲,人一离开人间,走的速度就很快了,不用骑马坐车,一走就走到七年这么远的地方去了,并且还在飞快地走下去。现在忽然想起来,不知道她为什么那样说给我听。些年的确在人间走着,可是相比起兰姑娘那样生命的人,究竟是怎么样地走着呢?
天上的云一层一层翻滚,转眼就把星空掩盖了,掉下几颗雨,打在八戒脸上,他好像也听到事情已经完了的讯息,竟将迫不及待要发的火搁了一搁,问道:“我说,你见过幽冥界吧?凡人死后,是不是去了那里?还是走着么?”
行者一愣道:“不记得了。”
八戒又问道:“不曾见还是不记得了?师父若死了,会去哪里?”
行者愕然道:“不知。”
八戒又道:“我们这样的,倘有一死,会去哪里?”
行者黯然道:“会在这里吧。”
八戒道:“我倒是听人说,人死本当升天,可是总是碰到云,一碰到云就变成雨掉下来,滋养生息,灌溉田地,哺育生者。”又笑道:“我岳父对我说的,不知道作不作得数呢。”但他与行者确实闻到了空中隐隐有沙的气息。
17
——孙悟空回来了!——四面八方的声音在波月洞的石壁上回响,折来撞去,嗡嗡一片——孙悟空孙悟空孙悟空——回——回——来——来——孙悟空回来——孙悟空从四面八方回来了——回来——回来……
“住口!”百花羞喝止道。手提的缸中的酒还是震荡不止,几泓暗金色的波光在她脸上晃了晃。她侧脸看一旁千丈深洞下,声音冽冽的,说道:“听见了吗?孙悟空回来了。你愿意踩那机关自己沉下去换别人上来,那人也没有辜负你呢。你想必也心安了。”说完失神似的手里的酒缸就打翻落下,锋利的指甲在岩石上用力一刮,剐下一小块带火花的石子,抛下洞中去。轻轻“呀”了一声,站起走开。只听洞底下传来一阵凄厉的虎的怒吼,一会儿便衰竭无声。
“呆子,竟然还回来做什么?”她自言自语道,过了那么久了,她早已大局在握,纵使孙悟空来了也无济于事,可不知为何说着竟声音轻颤起来。他回来是要人吧,人在我手里,不知道他要哪一个?百花羞妩然一笑,我倒要看看,他要得了哪一个,也叫一秤金看看。
行者与八戒来到波月洞前,就看见百花羞坐在正中间又高又远的山峰上,麦金色脸庞闪烁了一下,看不清是不是笑了一下。这天的太阳非常好,带雪的山顶熠熠生辉,晴空剔透。
百花羞远远地将声音送过来,语句清晰地到二人面前站停,她说道:“行者八戒,我们做个游戏好不好?”
行者笑笑,道:“我们没有时间。”
百花羞道:“说对。你们现在过桥,往下一直走,直到岔道口刚刚能看见两个深阔的洞,洞内底部都是半悬空的石台,左面是唐三藏,右边是一秤金。我呢,就呆在这里,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这个位置就在玉衡,能启动机关,那两座石台沉没、毒液灌上来的时间应该刚刚好够你们赶到,我绝不敢低估大圣与天蓬元帅的速度的。你们也可以冲过来先制住我,不过那样的话就敢不及救人了,不知道我的命是用谁的来换的呢?如果你们分两边救人,那是我最高兴的,因为我一定会到你们现在在的那个位置,在波月洞口,我知道怎么把洞堵死、灌满熔岩。通道曲折,小心不要走太多弯路耽误了时间,不会有妖魔阻拦你们,因为它们现在都要来保护我,怎么也能阻挡上一阵,”说着,只看到无数的妖魔从百花羞与二人之间升了了上来,仿佛洒满金粉的云雾,“你说真话,我说的也是真话,骗人一直都不如说真话刺激的,我都说完了,机关也启动了,你们没多少时间。”说罢,吊桥轰然落下,两扇城门倒塌。
行者与八戒同时冲了过去,八戒道:“你救人!”脚一跺,拔地而起,直攻向那片金色云雾上方,云雾立即漫上来,包围了他的腿脚。
——假如你是孙行者,你来得及……想……吗?
八戒努力拔高不陷入群魔当中,直接拿向百花羞,脚踩一个又一个美丽结实的肩膀和头在空中连迈步子前奔,那些妖精往下落,又撞落其它的,一并簌簌落下,一面就有另外的浮上来,云蒸霞蔚似地漫过他的脚踝、膝盖、腰间到胸口,八戒知道那妖精的手攀住了他的腿肚子,它们的肢体健充满弹性,抓住他的胳膊的又一只手像远古时候人间都赞叹不已的年轻母亲,抬头又见美少年,射日英雄的炯炯眼神与姣好体格,搭着一张大弓箭头正对八戒眉心,八戒甩开妖精,钉耙将张弓者打飞,又见一箭头至喉间,即是这样的澎湃绚烂,云浪一般地与之战斗,好像生死已然度外,八戒不能停一分一刻,他怕自己迷惑手软,而代价就是更多的命,——原来它们不战怕也是死的结果!八戒只有在一片混乱的战团中飞快地了结、挣脱、清除,风卷残云,像是泅海的人,但心里怀着务必战胜海的决心。这时游来一尾妖娆残暴的鲨鱼,百花羞的身体划破水波又和水波浑然一体地袭击而来,亮出寒光一闪的爪,八戒惊觉身后,一回身,左肩衣服被撕破一片,八戒追过去要拿住,波浪又合上,金色妖精的掩护和攻击又密不透风地扑过来,八戒将它们震开,要看死百花羞,不能让她抢到出口。
八戒在打也打不完的战斗中居然走神了,不过不影响他的出手和反应。
——行者在干什么?
——他会怎么做?
八戒不可能知道。
没有人知道行者在那一刻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
一秤金最后看到他一眼便觉得:在那时候,遇见那个人,即便是现在想起来,仍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温度是她的第三项坐标,她确信那可以烧毁整个波月洞。时间在温度急剧上升中迅速压缩,她的命也紧凑成钻石般的一点,水都跑出来,她的肌体逐渐化为雪白的雾气蒸腾上升,黑发上缀满一丛一丛鲜艳的火,突然她的鲜红的衣裳飞出来,一瞬间惊鸿的一个皎洁,变成水汽弥漫,而三昧真火烧得岩石都潸然熔化。火比任何一次席卷都猖獗汹涌。
八戒突然就发现周围雷电之间化为火海,妖精的翅膀上沾满火焰,火焰里充满歌唱,他看到被燃烧的岩石击中的百花羞往下掉去,这时候他努力伸出了手去抓住她,她亦伸手给他,还是没能够到,八戒一回头看见行者背着三藏凤凰一样撞出,一袭透霓虹、攒星斗、灼灼霞光的红衣也随之飞来,披在三藏后背,隔开了火。八戒也疾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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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记得,全然是另一回事。自己分明已经死了,当中过去大概有百年,三藏也死了,行者回去了花果山再当了百年齐天大圣,把个花果山恢复得愈加山明水绿蓬蓬勃勃了,八戒则又在世上混迹,直到各自重新周游回这个世界,又一路寻回这一处波月洞,记得当初是在这里失散的,倘若要回来,应该是到这里找吧。远远的,看到积雪的山峰烧着了,浓烟滚滚,看不见的火焰舔着天空,只有透过望及的苍穹歪歪扭扭地摇晃着才晓得的。
行者扶着三藏同八戒坐在地上看着山岭大火不止,行者道:“沙呢?”
只见沙从一侧跑过来:“你们都在!”
三藏身披一袭大红袈裟,偷月沁白,与日争红的。
沙咧嘴大哭起来。
(波月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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