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月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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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秤金,这是我的名字,我是用一秤黄金积德行善换来活六年又六个月的孩子,那一年我已经会偷偷把姨娘的胭脂点在嘴唇上照镜子,我喜欢在通天河边一边哼歌一边跟自己玩,我从没想到和我一起唱歌的河流会抢劫走我的生命,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柳絮像蹒跚学布的小鸭子后脑勺上的绒毛,我生于立春,死在处暑,同样寒冷的冬天和夏天,寒流在身边穿娑,摘着六瓣的雪花,占卜任何问题,都得到否定的答案。只听到一个人说:我不会让你死。这个人生可比海,命可齐天。可是他放弃了我的生命。我知道不是他一手造成,可是……就是对生离死别耿耿于怀,为什么要我生生同他的世界撕开?——他没有应承他说过的话。妄称齐天大圣,他可以对全世界掷地有声出言必果,唯独背我的信弃我的义。一秤金是我死之前的名字,现在它们都叫我:圣主公。
——“圣主公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魔伏拜,白昼将尽,黑夜降临。
行者四人行进中。
“往前赶得到落脚的地方吗?天黑了。”沙道。
八戒笑嘻嘻地道:“再往前不是有波月洞么?只不过妖精的地方,我们求不求它们借我们留下?”
行者道:“不说今晚赶不赶去留宿,总归是要借助从那里通过的。”
八戒道:“既然是总归要,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总是要走吧。”
沙道:“不知道……能不能太平过去?”
八戒道:“那得看他们。”
黄衣男子道:“现在他们正在往这边来着。有何打算?”
一秤金道:“我难以取孙行者性命,他们此来,必要进城,经此而过,岂能轻易放他们过去……”
黄衣男子道:“鹰愁涧及两侧峭壁形成天堑,涧水自西向东奔流向波月洞陡然一个拐弯朝南流去,要不要利用天险关隘固守,使他们不得过,而消耗气力物资,再伺机动手?”
一秤金道:“死守不是办法。孙行者一定不会耐烦。他要攻起城来,恐怕我们也绝守不住。”
黄衣男子道:“放他们进城不怕引狼入室遭来祸害?”
一秤金道:“我想他也求个平安过去。他原先也是妖精来的。”
黄衣男子道:“瓮中捉鳖——在我们的城里也许能杀得了他。”话锋一转,“听说得到唐三藏就可以长生不老?”
一秤金道:“嗯。”
黄衣男子道:“那么就是囚三藏、誓杀孙行者?”
一秤金沉吟道:“先不要动。我……还没有想好。我们未必做得到,而且,太冒险了。”
黄衣男子道:“假如动起手来——”
一秤金道:“还有得一拼。除三藏以外,他们三个人,我们也有三个人,我,你,百花羞,加上七百人手,不至于完全没有胜算。何况,是我们的地盘。”
斜靠在一旁地毯枕头上的麦色皮肤的女子伸了伸修长的腿,猫一样的眼睛转了一圈,打了个呵欠。
黄衣男子道:“那么——机会只此一次,稍纵即逝。你还不快下决断?”
一秤金沉默了一下,道:“放三藏及另外二人,拿下孙行者。”
黄衣男子看了一眼一秤金,她道:“你认为不好么?”
黄衣男子道垂手等了一下道:“不是。”转身向外走,在门口停下,背对波月洞主道:“你还是不想与他们为敌,是么?”
一秤金静静地道:“我必须考虑替那七百条命考虑,谁成精都不容易,五百年一千年的,我也不能牺牲他们毁于一旦。”
她也停了停,又道:“就先这样吧,等他们到来,开城门,放桥,迎客。没我的命令不可以动手。”
黄衣男子道:“是。”
一秤金道:“反正他们要走也得等明朝。还有一晚上。”
黄衣男子走了出去。
百花羞底下吩咐各方面人手,做好周密的部署。她的皮肤泛着一层麦子的金黄,眼神像麦芒一样尖锐。“时机到了。”她说,与先前慵懒的模样判若两人,她扫了眼自己大腿外侧的一小片铜钱形状斑痕,接着狠狠地盯了很长的一眼她说话的对象。她的腿结实而修长,随时准备踹碎人的心肝。剪齐的短头发束成两股,贴着俊俏的头颅披下来。她心狠手辣地笑了,白牙寒光一闪。就等这一刻。
夜幕笼罩,月华和星光在雪地上反射出惨淡的光,连同远处的山峰,像海面上露出的冰山。三藏一行进入狭谷,两侧绝壁,车不得方轨,骑不能并行,来到行者在高空处所见的银蓝色涧水前,隔着涧水就是那座城池,像上古时候漆黑沉默的巨兽,虎视眈眈按兵不动。城门紧锁,上悬“波月洞”三个大字,在暗夜里凄厉地突现出来,媸媸散着寒气,再一看,是用无数白骨堆砌而成,互相勾搭,发出无声的呜咽。涧水便成为了天然的护城河,比预计的更深陡宽阔,黑幽幽地,彻底澄清的水光时隐时现,水声訇訇。
八戒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拿眼睛斜着看行者。
沙也忍不住道:“我们真的要进去么?”
三藏下马,走上前去,扬声道:“我们是东土大唐往西天取经的,今到贵处,天色已晚,特来告借一宿,天明就行。”
行者觉得怕了。
三藏话音一落,城上的吊桥悄无声息地放了下来,铺伸到他们面前。
城门洞开,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一个好听气派的男子声音悠悠道:“哦,是唐三藏。”
成列排驾的鬼魅鱼贯出来左右两边直排到吊桥中央,幢幡、帷幔漫天飞舞,三檐罗盖、五色旌旗如云,幻化的鬼魅多的是妖艳的女子、健硕的男子,女子蛮腰舒展、步动风流、妖娆俊俏,男子的身体和灵活的神情像豹和鹿一样迷人可爱,散发间缀珠翠玉箍,腰间系着金丝莲花百宝的带子,手腕脚踝嘟噜着大串玲珑璎珞。中间抬出一巨宽阔华贵的步辇,孔雀羽毛做的掌扇遮着銮驾,一个男子坐在正中,身披黄地花蟒缠金袍,广袖飘迎,头上戴了乌沙浅浅抹额的冠帽,膝上偎着一个女子,正是一秤金,斜亸红绡,云鬟略纾,尘染蛾眉,秋波湛湛。
行者的怒火在胸口像未熄的余烬忽地通了风又烧了起来,他冷冷地看着她,她的嘴唇、她的漠然的眼神、她的轻浮劲儿,显而易见的这是个薄情寡义、不知廉耻的家伙,妖精就是妖精,——自己怎么明知故犯地指望起她的薄情寡义来了,真是好笑,忘了,跟妖精谈什么情义,哈哈!——行者知道自己是嫉妒了。不知道的时候也恼火,知道了还是恼火。不就是个妖精么!他这么想的时候,却分明看到她端庄高贵得胜过任何一个仙子,于是变得不肯定了:不就是个妖精么?
一秤金仿仿佛听见他的念头,撇嘴讥笑了一下:你以为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凭什么我就比你低了呢?
黄袍怪轻描淡写地说道:“有失远迎,还请见谅。这就请过来吧。”
三藏点点头,抬脚就往桥上走去,步子不快,但很稳定。行者等人便紧紧相随。只见那桥两边涧水深不可测,一只翅尖带一点赤朱的黑鸟飞过,在水里映见自己的形影,心惊坠落。吊桥像巨兽吐出的舌,时刻可能卷起吞噬他们的性命,行者等人也随时准备应付变故。桥很长,从这头走到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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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这么场家家戏给谁看的!百花羞紧盯着局面。一秤金圣主公向来是赤金袍加身,通天冠束发,斜倚宝座,好像坐在混浊尘世的屋顶上,她的冷漠是雪封前年成冰、枯木万年成炭,一笑颠倒众生。她红袖罗裙下匍匐的是骠悍凶残的百兽之王,他还哪里有一点王的样子?人形都不变了,在她那里就做匹斑斓大虎,常效犬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一刻高高在上,说到底还是她吊上去的傀儡。傀儡,百花羞想到便暗自笑了笑。三藏、行者等人随一秤金、黄袍怪过桥、入城,过了天枢**、天璇**。波月洞内主要七大洞**相连,以北斗星命名。一秤金领袖群妖、谋略超凡,黄袍怪则为她冲锋陷阵,而又能独当一面,百花羞辅佐内政、运筹帷幄,另外还有鹿左辅、雕右弼,南北燃眉童子、蓝田青衣守护呼应,环环密接,部署森严,百花羞心里又把各部位一一想了一遍,可以了。三藏、行者已到天玑**,坐下,寒暄。天玑,令星,主中祸。黄袍怪敬以素酒,三藏谢绝,八戒饮过,可是百花羞发现这个汉子喝之前细心地察过了酒里有没有下毒,他谈笑风生着,但从没有一刻掉以轻心,他一直在小心观察地形和黄袍怪等人的动向,在厅堂里他看似随便地走了一圈摸摸动动,已经试探了各个角落有否机关,然后他笑着提出:相聚难,良宵短,不如相伴至日出别过。
都知道他是想待在一处,面对面看着,好叫妖精难动手脚。
一面想:每个夜晚都是妖魅的欢狂,我们没道理拒绝。另一面想:这的确是个能确保安全的办法,何乐不为。鬼怀鬼胎,人有人想,各自心里迅速转了三百六十五个念头。——好,那就在一起,过这一夜。都知道只此一夜。
暗地惴惴不安。
良宵短,寒夜长,竟然要在一起面对,是与黑夜对峙,还是直面其它,那些百转千回交集的百感——
行者举轻若重,沉默寡言地须臾不离三藏身侧,生怕系着心头千钧重负的绳子终于绷断,堕下来击痛击溃他的意志。一夜之间,倘若妖魔还敢痴心妄想、作乱生事,他绝对会痛下杀手片甲不留。所以,绝对绝对不要惹我,安分一点吧,请了!但愿什么事也不要发生地过去。但愿什么事也不曾发生。那就好了,对谁都是一条明路吧,也是唯一的去路。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妖魔神仙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大家生存在世都不容易,一秤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璨然一笑,我知道,你去你的西天,我眷恋我的红尘,你升仙,我堕落,的确就好了。就看你怎么对我了,你都不敢看我么?一秤金靠着黄袍怪,笑盈盈地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行者。你都不敢看我么?你知道你自己欠我一条命么?不留你,你就这么走了?经过我这里还能就轻易地走了?心里的恚怒越来越盛起来,我知道一晚上不长,等一晚上,你们就走了,什么事都不会有,我都等了那么多那么多个寒冷的晚上,再多一天,我又有什么计较的?可是,既然我等了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个寒冷一百倍的晚上,我,就这么毫不计较,看你举重若轻地走掉?怎么可以这样!尤其是你的态度,惹恼了我,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的,我可是会什么都不顾的!你,可,不,能,怪,我。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艳丽妩媚。一切在你,可说不定在我。
三藏知道这是注定要通过的关隘。
黄袍怪想动手。他的女皇现在在他怀里,比他一千次幻想的还要美,千娇百媚的宝贝人儿啊,假如能杀死行者,得到三藏的心,他们将永远有这么好的日子,极乐的世界。为什么她迟迟不动手,她害怕么?他要让她看到我是她最凌厉的宝剑,她将永远不必再害怕;她还有什么顾虑,什么不忍心不舍得犹豫难决的吗?他简直想动手了,夜长梦多,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再等一下,还一下,只一下。
沙一如既往地安静,心里也一样安静么?行者,一秤金喜欢你喜欢得要死,即使是让她为你再死一次,她也是愿意的,这你又知不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她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你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你们都不知道怎么办么?百花羞伸着长长的腿,端起酒樽浅浅地啜了一口血红血红的酒,眼睛从遮住眼睛的发丝当中看上来,猫一样转来转去地看人。好,好得很啊。
八戒且在把酒言欢:“来来来,喝这一杯酒,同消万古愁。”
乐人吹弹着诡异的曲调,拍打着魅惑的皮鼓,妖魅幻化成男女,跳着人间没有的姿势,佩环铃铛叮呤作响,但都不喧哗,像一群影子在西风吹冷的画屏上游走舞动,就像活人操纵皮剪出来的偶人在幕布上活动,为的也是慰藉亡灵。看的人不禁有些神伤。
天玑**势低,在波月洞中心,但地层错开,使一半破开,露天,显得在腹谷中,四面山石高出。行者见到了曾见过一次的桃花,果真是桃花,他还当是自己一厢情愿,空中看不真切,是樱花,或梅花,或别的,但现在有几片桃花瓣飞了进来,要沾在鬓边、眉梢、嘴角……坐下垫着的银白色蓝灰色的狐狸皮毛紧闭双眼,好像要哭泣了,拥着这些皮裘,还是感觉到有一点儿冷。
飘下来的花瓣颜色变浅了,颜色没有了,是雪花了呵,两片三片从天空中飘下来。
行者有点坐不住了。心变得快要软了,于是难再坐下去。
这时候一秤金不知是也同样坐不下去,还是知道了他,她飘出黄袍怪的怀抱,佯装打了个呵欠,笑道:“我实在困了,失陪了。”随着不曾发出的一声幽兰香气似的叹息从侧面一扇门走了出去。
她一走,行者的心迅速冰冷坚硬且沉了下去:想玩什么花样,就是自寻死路。
百花羞怪好玩地看着行者的鼻梁,直而挺地将光分成明的暗的两边,沿着他坚毅的额头、眉心一路划下来,划过人中,在唯一峻峭中略带柔和的下颌终于混淆成一片模糊的光晕,明亮一边的眼睑下方有一块游弋不定的阴影,或许是灯上有只扑火的蛾子。看她笑得眯起来的眼睛,简直觉得看他的脸是顶顶有趣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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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倦了,歌舞不休。
忽然行者看到暗夜里、对面遥远的山壁上,残雪映出一条小小的鲜红身影,飞快运动。行者一惊一怒,霍然起身。黄袍怪一惊一喜,她不再按捺了!他俩同时听到百花羞一声惊呼:“西北角玉衡**!”她伸手去拉黄袍怪要走,一抓一个空,一面喊:“她恨孙行者只要他死在所不惜!”
黄袍怪听到百花羞那声呼喊,突然想到:玉衡、杀星、主中央、助四旁、杀有罪,可是不信且来不及,身形已经发动去擒拿三藏,假如一秤金当真狠心牺牲他们所有人,他恨哪!杀意起,必杀孙行者!全由他而起,自己逃已不是当下考虑之中,但要杀行者,也需向三藏下手,孙行者牢不可破、坚不能摧,只有三藏是他的破绽空门!他一扬袖子卷起酒盅朝行者砸去,同时猛扑向三藏。行者虽不明确,心知不好,想拦截一秤金,又要回护三藏,八戒会意,出天权**纵身上山崖。
百花羞飞快地从出口撤离,沙岂能放过,追了过去。一瞬间,行者感觉脚下气流翻涌无比剧烈,心知不好,黄袍怪身向三藏但置自身于不顾的杀招袭到,要救三藏便难以接下,即便接下又救得三藏,也离出口太远难以两人都全身而退,行者叫道:“沙!”隔空推掌将三藏送向沙先使他能够逃离,沙回头接住三藏,便连同三藏一起被一股浑厚的气流撞开,这一瞬间天璇**完全燃烧起紫色的火焰,所有东西被烈火吞噬,岩石也被融化,露天开放的一侧泻下滚烫的汁液封堵住去路,紫色的死亡之花盛开,黄袍怪收招,回撤,身子一转找到出口,同时抓起一把燃烧的石子向后打出,就在这一瞬间行者身形快得好像变成无数条如丝如缕的龙迎着石子撞去却又一一避开,听见火焰烧着他鬓边的发衣角裙边滋滋响着,他已突破火焰的重围。

波月洞设计精巧,烈火毫无扩张蔓延,别处还是清凉沁骨,沙一回头见黄袍怪由天璇**逃出、烈火已经充满整个石室不由得一愣,立即穷追百花羞,生怕带着三藏再遭什么暗算,百花羞边跑边叫道:“看守玉衡**的蓝田青衣本来就是她的人!”黄袍怪吼道:“住口!”百花羞不肯罢休,更大声叫道:“是我笨,蓝田青衣守的只是你我,她是圣主公嘛,哪里去不得!”“住口!”“你喊我住口你凭什么叫我住口你敢对她怎么样!”火光冲天之后陷入狭长的甬道,骤然变得幽暗,人人被促不及防的变故撞击得脆弱,颠沛流离的心脏,脚步凌乱,大口大口地喘气,嗡嗡地回荡,沙在一片混在一起分辨不出的脚步声喘息声中,甚至难以分清自己是追还是逃,在灾难重重的逃亡路上,百花羞哈哈大笑起来。只是沙奋力奔跑中,听见身后一个心跳,自己心也突然跟着突地一跳,一只手按在肩上,另外接过三藏,沙知道是大师兄,高兴得黑暗中泪光不为人知地闪了闪,一咬牙吞住了,行者贴着沙助其疾行,
八戒脚尖点踏,几个起落,跃上山壁,山风凛冽,“一秤金!”
红衣人不理,继续飞纵,八戒提一口气又追,最后隔空一掌拍去,只听那人闷哼一声,八戒这才看清了她是被人吊在绳索上飞快牵扯着的,这一掌震断了绳索,她便坠了下去,八戒上前接住,只见这个女子勾画了脸,已受重创,口吐鲜血,气若游丝,她张开口,口中无舌,手心里一张纸条:“告诉圣主公蓝田不曾相负”,身上披的红袍被大风吹落,八戒低呼道:“糟糕。”这时怀中女子全身爆炸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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甬道将尽,前方绽出一些光亮来,黄袍怪猛发现行者,心里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想猛攻又痉挛着没有力气——传说中杀不死的石头妖怪,结果就略微滞疑地朝行者后脑勺劈出一掌,行者察觉,转身将三藏护在身后,扣住黄袍怪手腕要拧,黄袍怪变掌为爪,手腕一翻,反抓行者脉门,行者忙抬膝撞黄袍怪的手臂,黄袍怪不避,听见“咔嚓”一声,黄袍怪右臂生生折断,断爪还是在行者额头到眼角抓出一道口子,双腿向行者腹部蹬去,行者发了狠滚翻以身为掌为刀截断,黄袍怪朝着他腰间踢去,行者翻身,以手挡,黄袍怪连环踢出几腿,行者左挡、右挡、扣其脚踝。
那边沙为护三藏招架百花羞,百花羞不欲伤三藏,下手有余地可乘。
“咔嚓”,行者又废了黄袍怪一肢。
一人厉声怒斥:“孙行者,你下手也忒狠点了吧!”
行者感到被人道破心声,并且是她。但另一个声音及时冷笑说:孙行者护送唐三藏上西天取经,十步斩一妖魔杀而无赦,这算什么狠!
那人不由得他想,一刃青光莹莹的大刀从行者与黄袍怪中间挑来,然后身形就挡到了黄袍怪前,正是一秤金,比三昧真火红一百倍,杀气像炽热的玄冰、凛冽的冲天火焰,恚怒的艳丽不可方物见血封喉,出手如云,运刀似雨,手舞,足蹈,叱歌,笑煞,杜鹃啼血的红刹那黯然失色,一杆大刀轻胜风、沉破浪、利开天,声声惊魂,势势夺魄,招招追命。
行者抽出了金箍棒。你算计在先,下手在先,处处苦苦相逼——
其实我何尝苦苦相逼——方才,面对一汪清冽透彻的潭水,她看到一张遇雪尤纯、经霜更艳的脸孔。
过去了就好了。
人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我等瞒天过海、昼夜靡靡。
该堕落的堕落,该升仙的升仙,该六道轮回的六道轮回,该万劫不复的万劫不复。
去西天的,自然也去他的西天。
眼不见,心也就净了。
一秤金眼看着水面,她自己笑笑说道:怨气冲天,八百里外都看见积雪呀。
过去过不去,只一晚上,一念之间。
安静得只有她自己笑笑。
静花,水月。
忽然看见水里倒映的月亮颤了颤摇晃起来。好像有滴眼泪掉下去激起的得寸进尺的波澜。——可是不是我,我眼睛干干的。
一秤金凝神注视着动荡的水面,月影像只受惊的兔子簌簌发抖,水要把它泼出去了。
一秤金倒抽一口冷气,动手了,中部天璇启动。他们不受她的控制事情不受控制,她的脑袋嗡地就坏了也难以受控制,卡壳似地越来越密集嘈杂尖锐的:过不去了过不去了过不去过不去过不去去去去去去……
另一面她保持着一贯的清晰思路:玉衡有变,天璇有变,堵截唯一出路,堵截事态,堵截决口的江河,制止不了,就快刀乱麻,斩!斩!斩!
她操起她一丈二尺长的大刀——
不容她有个稍微的亮相,更还说什么解释呢?——不是我干的,也不是我的主意,我没有干系,也是受害的,是他们擅作了主张——根本不要说这些,全都是废话,一想到还要向这个傲慢的原本就轻视她的人解释,她就会恼恨死的,他也不会听听了也不会信信了也不会放过它们放过了还是更加要轻视她的!——她是个骄傲的倔强的女子,手下人怎么样都是自己的事外头不相干的人用不着管管不着,黄袍怪就算违命动手也是出于一片赤诚,他跟着她出生入死,她又怎么会在他受重创的时候先呵斥他责骂他给伤他的人看?现在不管怎么说一不作二不休只有先和外敌干上了,这一干上,怕是非得你死我活,才能了结吧!看他的架势,不就是你死我活吗?好,那就只能看看谁死谁活吧!
一秤金的刀散发出青的、白的、紫的、蓝的气焰,密不透风,像七十二柄刀每柄各有七十二个影子,凤凰的翅膀擦过太阳和冰川,每一刹那行者都七十二次与死亡擦肩而过,死多情地流连在他鬓角、喉头和额,却刺不进他的心房!
行者的棒几乎看不见,但时时在他手里挡在心上,他浑身散发出青的、白的、紫的、蓝的气焰,空荡荡的比风细密,完全没有影子。只是每一刹挫折敌手七十二次,七十二击次次击中她的心房!
她的心缩成一团,拧绞出血。
——红!
——血光!
他忽然全身的光芒一敛,红光大绽,全身上下只有她的颜色,这红又浩大又凶煞吞没青白紫蓝包含金银万丈,冲、破、红色的妖精!破破破破破!
——一秤金的瞳孔剧烈收缩,黑色深处朱红小雪纷纷落下,手和脚都冻成冰了,只有心缓缓的动着,安静极了,她忽然想到,自己这么拼命,是明知道难以杀他那么就死在他手里,死在他手里真的就认了吧,好像是把心横了,说:孙行者,你要是下得了手就把我性命取了去吧!本当吝惜的寿命啊,又忽然就灰心了,就放弃,都不管了,当我上一次撒手人寰的时候,脸上带着来不及收回去的甜美笑容,何尝做出过一点挽救呢?你死我活,不如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吧。雪不如朝生暮死,我不如雪,命轻薄如此呢。可是缓过来的万分之一时刻,恐惧像电流一样跑遍她的全身,颤栗之后打断她的七经八脉——
但是有个人心动了。这个人的心定得一万年的狂涛拍打也不会动毫厘。可是不得不动——你死我活才不能了结!孙悟空假如杀了她他就完了他永远也没办法解脱他会永永远远行走在泥潭里一直往下陷往下陷往下陷,他就这么完了这才叫万劫不复!——假如需要一个生命来抵偿恩爱解救劫难,那么应该是我的了。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三藏的眼睛里是整个宇宙,光快得消失了,心念快,无旁骛,因此动作能够超过孙悟空。
他。
挡。
在。
她。
之。
前。
行者的手探到一颗温暖和煦的心……
他的手指像春天河流上的冰块,知道错了,知道卑微,自己永远在这力量之下,而这力量……现在就要消逝在他手底下了……
……仿佛一切一成定局。
孤独的、羞愧的、悔恨的、愤怒的、迷惑的、埋怨的、疲倦的、悲伤的、麻木的、缥缈的、沉沦的、昏暗的、苍凉的、混浊的、茫然的、五雷轰顶的、心灰意冷的、灵魂出窍的、阴森的、坍塌的、斑驳的、旷寂的、荒芜的、凋零的、冰冻的、滚烫的、苍老的、消瘦的、梦的、醒的、饿的、渴的、疼的、病的——孙行者想跪下去,可是不敢想自己还会不会有再站起来的力气,身子厉害地摇晃了几下,眼前乌黑,撞出波月洞,撞下山,没人拦他,他一路失魂落魄地飘啊飘,像只断线风筝,像片哪里都站不住的影子,飘过崇山峻岭,飘过汪洋云海,飘回到了花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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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也晕晕的,急得冲一秤金喊:“追他回来!”
话一出口沙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现在自己这边剩下的就是束手无策的一个人,对方还有两个人站着,一秤金虽也消耗得厉害,但自己是没办法对付她两个人的,何况还有三藏。沙愣了愣,不只如何是好。
百花羞忽然道:“要起死回生呢——五庄观草还丹你听过吧?冷之前有用。”
沙一听就知道了,旧时在天上扶持銮舆赴蟠桃宴,见过这个宝贝,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短头一万年方得吃,万年只结得三十个果子,闻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活四万七千年。
沙立即道:“我不能去。”
百花羞道:“那你可以留下来守着他冷掉。再说,我们也没说放你去。”
沙道:“你们要的是他吧?三藏的心,吞而食之,寿可齐天,说的是生吞活啖。我不去,你们可以去一个人,先救活他,我和另一个在这守着,我也讨不了便宜,他要是死了,我们谁都落空了。”
百花羞道:“我们哪儿都不去,就是你去。死的是你师父,我们是想要他,我们是妖精,那五行庄的老家伙是神仙,我们跟他犯不着,也没得犯。你不肯去是因为你不放心把他一个人扔这儿,可我们不会让你带他一块儿上路,现在他死了,我们拿他也没用,大不了大家落空,我们那叫是遗憾,没损失,你那叫什么?所以你跟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你没选择。”
沙一咬牙,点头同意。
百花羞又道:“你得利索些,能捱多久,就不知道了。”
一秤金已经把三藏楼在怀里,因为她是有办法控制温度的。她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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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在这才心里怨埋起行者来,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犯了什么事都在其次,一走了之算什么啊!但是自己又是不愿意再多责怪他下去了,因为这次是确凿的,不比谁也不会当真的话,怎么样数落都可以,反而有种亲密的乐趣,而确凿的便让人缄口不语,只管自己把那些苦涩的味道吞咽下肚。想到八戒又不知所之,能否求到草还丹、赶回去来不来得及、是不是真的能起到效用、当真救活了三藏又怎么办,自己一个人力量真薄弱啊,能干什么呢?能对事情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当真是在救三藏,还是在做徒劳无功的事,还是在替妖精做事,也分不清楚、不可能知道。一个人真渺小啊,倘若所有事情都有定数,一个人的作为太可怜了,但自己,已经是费尽全力在这里面奔波了啊!心都凉了,只觉得孤苦伶仃,且还是要咬着牙狂奔不止。
云,或者是雾气已经上来了,还带着芝兰的清香。或者是沙已闯入这片云雾,就是到了万寿山。五庄观就在万寿山中,观里有一尊仙,叫镇元子。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的灵根草还丹就是这其中的异宝了。
沙在门口就被清风、明月二童子拦了下来,讲明身份来意,对方只道:“家师与四十六位师兄外出云游去了,恕不待客,施主请回吧。”
“人命关天,贻误了,后果如何不堪设想你们可怎么负得起?”
“对不起,我们不知。施主请回。”
“镇元子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
“对不起,我们不知。”
“我师父是金蝉子转生,五百年前还曾亲手传茶与你们师父,算是故人,我大师兄齐天大圣孙悟空天上诸仙见了都要让他三分……”
“对不起了。”
说完便关观门。
沙恼了,一禅杖横出去格住观门:“你这两小儿,怎么这么不辨事理!”
清风吓了一跳,脸红扑扑地道:“你这人才不讲理!忒得蛮横!”
明月破口骂道:“你想干什么?”又道:“齐天大圣是么?那他怎么不来,叫你见见我们便不让他不给他这个脸面。”
沙已经够急的了,偏生明月火上浇油,怒喝道:“他不来便是我也能叫你们脸孔着地满面尘土!。。
快闪开!”说着便往里冲。
清风抵不住门,被沙撞得一个踉跄,急得大喊:“师父不在,我们做不得主啊!你快走!师父回来定饶不了你!”
明月追上,动手就打:“师父不在,我两个先教训你这强盗,也决不客气了!”
沙一心硬闯,既然就你两个,就是强抢,又怎么样!观院不小,也不知那草还丹在何处,只管一路往里。清风、明月痴打蛮缠、死咬不放。沙边与之过招,直过三道大殿,越五重道房,心中急切,奔走愈急,出招愈急,身形蹁跹,清风、明月一轻灵一勇猛,如蜂蝶上下夹击翻飞,沙气急,几次欲恨下杀手,委实觉得二童恶不至此,临时改招,二童久居深山洞府不知世故好歹,益发生龙活虎纠缠不休,沙都快气炸了。再往后,一座红拂绿依的花园,打斗更为激烈,童子更尽力阻止沙,沙出手紧促,三五招间即夹杂着半式未完成或中途变化的招数,三人风卷残云地掠过,柳条盈空,翠竹冲天,乔松泼靛,海棠飞红,三人转眼过去,泉流碎玉,地萼堆金。
再过一个菜园,清风、明月也拦不住沙,沙直撞进又一道门。
只见正中间一棵大树,真个青枝馥郁,绿叶阴森,直上去有千余尺高,根下有七八丈围,向南的枝上,露出一个果子,模样如三朝未满的小孩相似,四肢俱全,五官咸备,尾间上是个圪塔,在枝头手脚乱动点头晃脑,风过处似乎有声,想必是那草还丹无疑。沙仿佛真的因为这神木的荫泽而感到心里一清静,忍不住赞叹了一声,那明月的拳头又打了过来,沙一闪身,顺势蹿上树去,用手中禅杖打落一个果子,谁知果子落地即无影无踪,清风急地喊道:“这果子与五行相畏,遇金而落、遇土而入,你你你这贼人糟蹋宝贝啊!”沙再挥杖去打,明月猛扑而上抓住了杖端:“你快住手!”沙一拔没能拔动,叫道:“你只让我取一个好救我师父我这就走,之后必回来向尊师赔罪!”明月坚持不放,清风一腿踢来,沙奋力争抢禅杖,明月脱手,沙的禅杖一下子由于惯性全力抡了出去,直往树上乒乓一下,巨树晃动,如人簌簌寒战,然后缓缓向一边倾倒下去,沙一愣,纵过去抢救下一个草还丹护在胸襟内,二童子见神木叶落芽开根出土,脚软哆嗦、心胆俱寒,清风流泪,明月眼红,狠扑过来抢向沙胸口,沙情急一杖当腰横扫,实实地正中明月,明月惨哼一声摔在地上,清风大惊,沙带着世上最后一颗草还丹匆忙奔逃,赶回波月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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