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一天风雨作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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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大获全胜,擒得泾河龙王敖谌,回报李世民,并言十八罗汉相助之事,极力夸赞其功。李世民传十八罗汉上殿,温言嘉奖,询问姓名,分别是宾度罗跋罗堕阇、迦诺迦伐蹉、迦诺迦跋厘堕阇、苏频陀、诺矩罗、跋陀罗、迦理迦、伐阇罗弗多罗、戍博迦、半托迦、罗怙罗等等西域名字,一个个拗口无比。李世民笑道:“诸位法师今日立此大功,朕欲建一座罗汉堂,塑诸位法师法象于其中,也使百姓知晓,只是诸位的法号未免过于拗口。”那十八罗汉中最年长者,长眉过膝,合十行礼道:“姓名不过表征,无足挂齿。我等皆是西牛贺州人氏,故此名字与南瞻部州风俗不合。陛下若觉拗口,便请为我等赐一汉名,蔽教深感荣光。”
李世民微微点头,想了一想,问那长眉过膝的罗汉道:“法师何名。”那长眉者道:“贫僧名阿氏多。”李世民道:“我观法师长眉过膝,乃是大寿之相,不如便称长眉罗汉如何?”长眉者道:“多谢陛下赐名。”李世民便命呈上文房四宝来,在龙案上泼墨挥毫,写了“长眉罗汉”四个字。又为其余罗汉一一赐名,分别是坐鹿罗汉、举钵罗汉、过江罗汉、静坐罗汉、探手罗汉、沉思罗汉、骑象罗汉、欢喜罗汉、笑狮罗汉、开心罗汉、托塔罗汉、挖耳罗汉、芭蕉罗汉、布袋罗汉、看门罗汉、伏虎罗汉等,问到最后一人,便是那长身黑髯,擒拿泾河龙王敖谌者,李世民便赐名为“降龙罗汉”,一一书写,分赐众人,又命建罗汉堂,塑十八罗汉的金身,不提。
再讯问泾河龙王。敖谌失了内丹,在泾河上又全力一击逼退十八罗汉,让敖山脱身,已然是精力衰竭,气息低微,几不能言。问他什么,亦不过冷笑,并不言语。抓到一些水妖,也都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幸好还有敖泠,将事情来往经过俱都说得分明,证实李泰屡次来泾河龙宫,与敖谌密谋商议,隐约听到的只言片语,就是涉及谋害人皇之事。
至于乌巢禅师,敖泠道:“绝无此人。”李淳风愠怒,百般盘诘,敖泠不露半点口风,一口咬定从来不曾在泾河龙宫中见过什么和尚。再问敖谌,敖谌闭口不言,不说半句,到后来已经气息奄奄,行将就木,离死不远矣。
再召李泰,内侍去了多时,回来禀报道:“太子已经自缢府中。”
自此案结。因是家丑,亦不宜宣告天下,只说太子暴病身故,泾河龙王敖谌在狱中早已身死,擒获的水妖也皆处斩。
敖泠并未参与其事,自不定罪,但亦不肯离去。李世民问其意,敖泠垂泪道:“四海已破,敖泠早已无家可归。原本指望托庇敖谌叔父,在泾河安度此生,不想又出了这等事。敖谌谋害陛下,大逆不道,敖泠身为子侄,愿卫宫护驾,以赎其罪。”
李世民微微有些犹疑,目视李承乾。李承乾上前道:“父皇,龙女所言,亦是一片赤诚。我皇宫大内,地方千顷,广厦万间,烛火之事在所难免,亦当有龙神镇守,方为妥当。”李世民道:“然则龙女居住何处?”李承乾想了一想,道:“龙女水族,不宜久居我人类宫阙。宫中有凌波池,方圆近百里,龙女可在池中安身。”
李世民准奏,命敖泠居凌波池中,于池上建庙,四季祀之。敖泠再拜谢,化作龙身,自入凌波池中去了。
李世民前日被钉头七箭书咒杀,魂魄入幽冥,虽然随后被李承乾救回,终究被戾气侵染,伤了元气根本。如今又遇这等父子相残的大变,心中黯淡伤神,复又想起玄武门之事,自己当年岂不也如李泰一般,杀兄弟,迫父亲,虽然得了这九五之尊之位,君临天下,回头来看,是否又有几分不值得。其实若是年轻时,李世民断然不会起这等念头,纵然偶想一想,略有些愧疚之情,也就过去了。但如今年纪渐老,思绪便多,心肠也再不能如当年时一般刚硬,又加上李泰之事,活脱脱就是自己当年的翻版——如今自己如此伤心,却不知父皇李渊当年,又是何等的伤心呢。
“报应!报应!”李世民默然自叹,“当年玄奘法师取经回来,我请他入宫讲论佛法,讲到因果报应,循环不爽,我当时大不以为然,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妄言。不想如今……可不是报应么。”
念头既起,便难压下,只在脑中盘旋来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过几日,李世民便已经梦到李建成和李元吉一身血淋淋地站着面前,要向他索命。只以为是鬼魂作祟,召李淳风前来做法镇压,李淳风心中嘀咕:“这皇宫建时,是我与袁天罡两人一齐勘测的,不知下了多少避邪驱鬼的符咒,从来一直平安无事,焉有突然冤魂作祟的道理?”既然皇帝相召,自然只能立刻赶来,折腾了半天,确认宫中绝无什么鬼魂滞留藏匿。但李世民晚上只要一合眼,便听得鬼哭阵阵,便见李建成背上中箭,李元吉身插数箭,胸口刀伤,皆是满身鲜血淋漓,张牙舞爪前来索命。李世民终究老矣,又当了多年皇帝,深居九重,温柔乡里声色悦耳,筋骨既衰,意气也磨,再不是当年那英风锐气的秦王,横扫七十二路反王的天策上将军了。若在当年,他起兵造反,一生杀了多少人,也未见有一个敢来索命的;如今却战战兢兢,晚上连眼都不敢合,精力日衰,身体渐渐差了。
李承乾闻讯,进宫探视。李世民见他来了,随口谈起往昔之时,叹道:“小时候,你们兄弟几个,你最顽皮,喜欢扮成胡人玩游戏;治儿性子太软,虽然聪明,总是少了点刚硬,总是跟在你后面;就是泰儿爱读书,他又最胖…”
李承乾忆及往事,也有些黯然,勉强笑道:“泰弟最贪吃,每餐不吃得走不动路,绝不停箸,后来是母后见他着实胖得不像话,狠狠责罚了一顿,才改了毛病。”
李世民亦笑,道:“正是呢,不然长大了还不知胖成什么样子。当年你们兄弟一块上学,一块玩耍,我和你母后,也只盼着你们能兄弟友爱,终生和睦,谁曾想,弄到今天这种样子。”李承乾闻言,心中微凛,道:“父皇……”李世民摆摆手,道:“不必说了。各有各的难处,便是我当年,又何尝愿意真和大哥、四弟弄到那种地步……想必怨愤难消罢,这么多年了,还不曾转世投胎,依然还记着我呢。”李承乾不敢接口,想了一想,道:“父皇,以儿臣所见,此事或许可以请佛门高僧相助。”
李世民微微皱眉:“佛门高僧?”李承乾道:“正是。以儿臣所知,若说斩妖除怪,自然是道门手段高明,无可匹敌;但若说消释怨气,超度亡魂,则正是佛门所长。以儿臣所见,父皇近日龙体不适,未必真是什么冤魂作祟……就算是,总也不宜真斩除消灭了,有伤父皇仁德,还是请佛门高僧来,诵经超度,消解怨气,让他们再入轮回,方为上策。若父皇允准,儿臣这就去弘福寺,请菩萨来为父皇祈福延寿。”
李世民闻言,道:“也好,你去罢。”李承乾正要出殿,李世民又道:“且慢,既然是请菩萨前来,礼数不可轻慢。你便代我去一趟,用……用亲王仪仗罢。”李承乾大喜,他以前被废去太子,便是庶人,虽然上下皆以皇子看待,终究不是正式名分。如今李世民如此说,便等若是原谅他以前一切过失了。连忙拜倒叩谢,出了宫,急急忙忙便朝弘福寺赶来。
文殊、普贤、观世音、大势至四大菩萨依然在弘福寺中,李承乾道明来意,四大菩萨皆无不允,道:“既如此,我等便做一场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陆大会,为唐皇延寿祈福,超度亡魂。”当下李承乾便回府,撰写表章,第二日早朝呈上,奏请开水陆大会事宜。

李世民展表章,细细阅览,忽然看到那观世音菩萨的名字。自古以来的规矩,臣民须得避皇帝的名讳。他自己叫李世民,除姓“李”之外,“世”和“民”两字,都是当避讳的。大唐子民,凡是必须用到“世”的地方,均要改成“代”,凡是必须用到“民”的地方,均要改成“人”。像英国公李绩,原名其实是徐世绩,因有大功,赐姓李,又因为要避李世民的讳,把“世”字抹去,结果就成了李绩了。李承乾被废太子之位后,已经十三年未曾写过表章,一时疏忽,忘了这避讳的事情,直接把观世音菩萨的法号写上。李世民为人开明,倒不甚在意这些避讳之事,见“观世音”三字,本也一笑置之,正欲准奏,忽然想起李淳风说的乌巢禅师之事来。虽说后来佛门遣十八罗汉擒拿泾河龙王,敖泠又说绝无此人,但李世民知道李淳风也不是信口开河之辈,心中总难免有些犹疑。想了一想,便提起御笔来,将“观世音”三字中的“世”字抹去,道:“臣民避君讳,古礼使然。佛门虽是清净之地,菩萨亦是方外之士,得道真人,原本不必拘守世俗之礼。但典章教化,乃为明伦纪、辨名分、正人心、端风俗而设,不可破坏。若在西牛贺州,自然可以以观世音名之不妨;如今既然在我大唐境内,便也须依我大唐的规矩。”李承乾谢罪道:“父皇所言极是,儿臣一时疏忽,罪该万死。”李世民也不怪罪,将表章发回,道:“准了。”便命拟旨,请文殊、普贤、观音、大势至四位菩萨在长安城开水陆大会。自此观世音菩萨改名观音。
当下选良辰吉日,四大菩萨在大慈恩寺开演诸品妙经,长安城中,经玄奘西游取经,立唯识宗,也颇有近千僧众,皆来听讲。李世民早朝毕,率文武百官,乘凤辇龙车,出离金銮宝殿,径上寺来拈香。到得寺前,吩咐住了音乐响器,下了车辇,引着多官,拜佛拈香。四大菩萨亦率僧众与人皇见礼。礼毕,分班各安禅位,有大慈恩寺主持上前,将水陆大会榜文呈于唐皇。李世民展开细看,见上面写道:
至德渺茫,禅宗寂灭。清净灵通,周流三界。千变万化,统摄阴阳。体用真常,无穷极矣。观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唐皇圣命:选集诸僧,参禅**。大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疴六趣。引归真路,普玩鸿蒙;动止无为,混成纯素。仗此良因,邀赏清都绛阙;乘吾胜会,脱离地狱凡笼。早登极乐任逍遥,来往西方随自在。
李世民看了满心欢喜,对众僧道:“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待后功成完备,各各福有所归,朕当重赏,决不空劳。”又礼敬四大菩萨。菩萨与众僧一齐合十称谢。当日三斋已毕,李世民驾回。待七日正会,复请拈香。时天色将晚,各官俱退。
当七日正会,李承乾又具表,请李世民拈香,此时善声遍满天下。李世民即排驾,率文武多官、后妃国戚,早赴寺里。只见长安一城人,无论大小尊卑,俱诣寺听讲,人山人海,壮观异常。李世民近前,见四大菩萨正在说法,先有文殊菩萨,执慧剑,持青莲,瑞蔼缤纷,祥光护体,每出一言,便有天花纷坠,飘然如雨;又有普贤菩萨,戴五佛金冠,执如意,华云盖顶,金光覆身,每说一法,便有白莲地涌,次第绽放;又有观音菩萨,披白衣袈裟,托玉净瓶,执杨柳枝轻蘸瓶中甘霖当空挥洒,霓虹缤纷,雨露万点,凡被洒中者,无不神清气爽,百病全消;又有大势至菩萨,无量光炽,遍照虚空,每行一步,便有天地六动,亿万宝华,十方世界,无不隐隐震荡。这四大菩萨各运神通,又现舍利庆云,璎珞垂珠,有白虹万道,照耀虚空,梵音如潮,三界皆闻,放出种种祥瑞宝相来,不可胜言。莫说这些凡夫俗子,便是修道有成之人,亦难免不被这声色宝相所惑,情不自禁匍匐在地,聆听妙法,欢喜赞叹。李世民见了,亦目眩神驰,心生景仰,赞叹不已。李淳风、罗公远等人自然不受影响,暗暗摇头,只是也无法可施。
一七连七七,整整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完毕。长安城中家家诵法,户户拜佛,各大寺院之中香火鼎盛,人满为患。又有富户纷纷出资,建兴教寺、青龙寺、香积寺、大兴善寺、善应寺等等,一时佛门大兴。就连达官贵人,王公朝臣,亦纷纷以谈禅论经为荣,若是不能说几句“明心见性”、“直指本心”,简直就要被同僚耻笑。
李世民自开水陆大会后,果然心神安定,再无冤魂索命之事——其实事隔多年,李建成、李元吉早就轮回转世,或者在十八层地狱里被拷打,怎可能再来与李世民为难。何况皇宫九重,道道符印镇压,又岂是两个冤魂能随便闯进来的,真视袁天罡、李淳风为无物么。总不过是被李泰之事触动,想起玄武门之变,心中有愧,故此神思恍惚,恶梦不宁罢了。四大菩萨讲经论法,消释怨衍,超度亡魂,李世民心中安定,自然也就再无冤魂索命之事。只是到底上了年岁,迭遭大变,元气损伤,总不复往日强健,上朝理事也渐渐淡了。过些时日,便再立李承乾为太子,大小政务多付与之,自己在宫中以声色自娱,安享太平。正所谓:“但使英雄迟暮里,不住温柔住何乡?”戎马征战,血火厮杀,打下这大唐天下来,又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大半辈子,只为当个千古传诵的明君,害怕后人记着自己弑兄杀弟之事,在史册上留下骂名。真真未有一刻稍暇,连宫殿都不敢多建,否则定要被魏征那厮指责;总算魏征死了,如今年老体衰,再不享受这鼓瑟笙箫,美酒佳人,更待何时?
李承乾重为太子,复入东宫,自不敢再如少年时那般荒唐。何况他如今也算历经世事,眼光见识都再非往日,又有长孙无忌一力支持,处理政务举措平正,礼敬大臣,时时入宫请安。凡有重大之事,一律请李世民裁决,不敢自作主张。于是朝野皆安,声望渐起。
※※※
八德池旁,七宝林中,一位麻衣大袖的道人正负手而立,看下界南瞻部州佛寺渐起,梵音声声,面上微微露出笑意,正是准提。
“师弟。”
准提转过身来,见一位僧人缓缓走近,粗布衲衣,光头赤足,面色平淡,嘴角微微有些下垂,略有苦相,周身全无半点宝气华光,便如下界寻常僧人一般。准提微微合十,道:“师兄。”
接引走近,与准提并肩而立,看下界红尘。过了良久,叹道:“师弟,你苦心筹划,兴我佛门,坚毅不折,我自叹不及。只是文殊诸人秉你旨意,以声色神通惑人入法,似乎总非正道。还是默化潜移,循序渐进为是。”
准提笑道:“师兄,声色神通,自然非我佛门正道。只是那南瞻部州,凡夫俗子,智识愚钝,焉能一步明了我佛法奥妙精微。如今文殊诸人先以声色诱之,使其生拜佛之念,坚向法之心。待得入我门来,耳濡目染,时移月积,自然境界开阔,知晓本原,成就正果。若是讲潜移默化,循序渐进,只怕无人信从,三藏真经,岂不就是前鉴。”
接引道:“虽然如此,只是机心太重。机心生于魔道,师弟,你不可大意。”
准提微微一笑,虽然神色依旧谦和,却是掩不住的刚强执着,神采飞扬。“师兄,术有正邪,道则一也。以机心导人为恶,便是入魔;以机心导人向善,便是成佛。我以机心导人向善,入我佛门,超脱生死,不入轮回,不受诸般苦厄,不临诸般劫难,不闻诸般震怖,证无上菩提,成无上大道,得往生极乐,有何不好。”
接引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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